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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

2017-04-18鲍尔吉原野

东方剑 2017年2期
关键词:奥德修枕头

◆ 鲍尔吉·原野

我的梦

◆ 鲍尔吉·原野

梦的色彩

我进入睡眠的最初一刻,往往是跟日常生活接近的梦境,像一辆车开过来,不费事踏上去,踏入梦境。如果没有最初的这个梦,谁也进入不了睡眠。没梦接你,怎么睡?

刚入睡的梦,只有平易近人才能接着睡,如果上来就做气吞山河的大梦,马上就醒了。一次,我才睡,糊里糊涂被分配到狼牙山五壮士的战斗小组。领导说,现在你们六个人,力量比原来壮大了,预备——跳!我没跳,因为被吓醒了,也没记住他们跳没跳。

我的大部分接引入眠的梦,都平庸琐碎,和生活一模一样。比如买菜、上公共汽车,有池莉小说的风格。而醒来的梦——假如我醒来之际有梦的话——往往开阔、孤绝,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

入睡的梦(境)在城市,出睡的梦(境)在乡村,我的梦是这么安排的。想一想,很合情理。如果入梦乡村当然不错,如旅游;出梦于城市菜市场或公共汽车就不妥,显然是被人踹出来的,累。

我读过一点点关于梦的书——不光弗洛伊德与荣格,还有大脑神经学的论述——说梦和睡眠的关系:深睡眠与浅睡眠、左脑与右脑、过滤与粉碎信息、睡和梦与眼球的关系,总之没看懂。神经内科专家已经关注到梦与睡眠的关系,这是最有趣的事情,梦与睡眠是两回事。但他们的研究进度很慢,靠这项研究拿诺贝尔奖、863星火奖基本没什么指望,靠它评职称也评不上。因为,梦和睡都装在人的脑袋瓜子里,它们俩只在人类入眠之时才来到。谁都知道睡眠,但谁也说不出它的样子。当它出现在人的脑袋里时,医生并不能拿刀“咔嚓”切开脑袋,当场抓住梦的狐狸尾巴。

科学讲究实证,梦与睡眠无法解剖,无法用仪器测试,无法用溶液、电击、低温的方式分析它们。然而从事大脑神经内科的科学家正不畏艰险地研究它们,研究者都在国外。国内谁研究这个?不如研究用化工颜料落日黄制作假玉米面。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写道:“我在燕子中睡去,我在老鹰中醒来。”(《冬天的程式》)顺这个句式再杜撰几句:我从蒙古睡去,我在汉地醒来;我从青春睡去,我在白发醒来;我从诗歌睡去,我从散文醒来;我从电视剧睡去,我从市场叫卖中醒来。都在说梦话。

睡和梦是两个地方,这是一定的。科学称,右脑先把梦粗粗做一下,交给左脑细加工,文火慢炖。而右脑只不过把梦材拿刀切一下,俗称改刀。如果把梦分为初梦、中梦、后梦的话,不光梦的情节不一样,梦的清晰度、参与程度、感人度和惊悚度都不同,梦里的色彩也不一样。科学说,右脑的梦是黑白的,左脑的梦彩色。我对这个说法非常有兴趣,在枕旁放了一叠纸和一支笔,准备记录梦的色彩。然而人一做梦,什么都忘了。一次在梦中,我想起梦的黑白彩色之说,我看到周围黑白分明,瓦是黑的,墙雪白耀眼,好像是在徽州。我在梦中对别人说,请转告科学家,我做了一个右脑的梦,有黑有白,人家说的一点没错。这时梦境又出现油菜花。我吓一跳,想油菜花算黑白还是彩色?彩色,我很生气,油菜花这不是搞破坏吗?你破坏了右脑的意识,你懂不懂?在徽州,梦如此容易从右脑转到了左脑。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从青海入睡,比青翠更让人眷恋的是人的纯朴。我愿以梦的左脑和右脑在青海的牧场环绕,像环法自行车赛。看见它们黑白的清晰和彩色的温暖,然后从呼伦贝尔的额尔古纳醒来,白鹭的翅比树林更密,白云撞击山峰。我们梦中去过的地方,比真实去过的地方多一千一万倍,却留不下任何印象,因为这是睡眠,没办法。

枕头里的梦境

我媳妇要洗枕头里的荞麦皮,我说荞麦皮洗了不爱干,她说不爱干也得洗。

这些洗过的荞麦皮摊在窗台上,阳光晒不透它们。荞麦皮像拿破仑时代的军人帽子,三角形。水在这些帽子里蒸发不出去。

用手扒拉这些荞麦皮,成了我的一项功课。这些法兰西的军帽由深褐色转为土灰色时,它们干了,被装进了枕头。

晚上,我枕这个枕头,体会洗过的荞麦皮的滋味,感到头脑空虚。我的意思是,荞麦皮轻了,连带我脑袋也轻了。

原来,我媳妇用网兜装这些荞麦皮在洗衣机里洗涤之后,洗走了许多东西。我问媳妇,这些荞麦皮多少年没洗了?她说十几年没洗了。十几年?荞麦皮在十几年中储藏了什么东西?而这些东西被水洗走了。

它们是梦。荞麦皮里储藏了无数的梦,都是我的梦。梦怕洗,一洗就没了,像纸怕水一样。

我枕着这个洗过的枕头入睡,新梦来了。新梦像一群羊蹲在村口的路上,不敢往村里走,村庄当然是我的脑袋。

这些新梦没有荞麦皮里的旧梦接应落不了地了,因此,我总醒。新梦飘来飘去,像鸟捉草丛里的虫子,俯冲、飞起、再俯冲。那一晚上,我累够呛。这就是洗荞麦皮的弊端。

荞麦皮里的旧梦沾着满身的液体洗涤剂,被洗涤、被甩干,顺塑料管子被排到了地下的水井里。我在附近的小街上走,用脚跺地面,心想这下边有过我的梦却被冲走了,冲到农村或河流里了,总之走远了。这条街早上卖菜,也卖咸菜、馒头和烧饼。有一个摊床前摆两个驴头。这人卖驴肉,却在地上摆两个驴头,吓死人。驴头像从地里长出来的,光有头而没身子。驴头眯着眼睛,如露一丝笑,更显残酷。人把驴头割下来,摆地上,为什么啊?我想象摊主把驴头抱下来摆地上,收摊再抱上车子。这是什么人?他怎么没被雷劈死呢?

梦跑了,我的新梦在枕头上扎不下根。荞麦皮收集了我多少梦啊——有人说,从一个人的梦观察这个人,没有人是高尚的——好梦和坏梦。怪不得三角形荞麦皮有许多空隙,原是藏梦的,如蜂巢一样。荞麦皮就是弗洛依德,是神秘的迷宫,当它们被清洁之后,失去了灵魂。

我记不起我做过的梦。梦不可记忆,大脑的记忆区域没有记忆梦的空间和程序。梦本来就是处理记忆的,你能让粉碎机把自己粉碎吗?不能,所以记忆力没有记忆梦的能力。而说梦——如鲁迅说——全在说谎。我的脑袋和枕头一起轻了,我现在做的梦不沉着不清晰不现实不主旋律不诗意,荞麦皮和梦还没有契合得当。梦有梦的意思,荞麦皮有荞麦皮的意思,它们之间要商量好才能做成功的梦,现在是试梦阶段。入睡前,我拍拍枕头,说你随和点,别太认真。我做梦你装梦,别像多大事似的。这番话不知枕头听没听懂,它可能只懂梦不懂话。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奥妙。

后来,我想起我在旅店里枕过许多陌生的枕头,即别人枕过并做过梦的枕头。也就是说,我的梦和别人的梦一起装在了旅店的枕头里。我忘了我在那些枕头里做过什么梦,忘了。那些梦现在还在那些枕头里,是哪些旅店是什么样的枕头,我记不起了。以后住旅店要用相机把枕头拍照下来吗?旅店里的枕头大多没有荞麦皮而填充膨胶棉,它们能装梦吗?有一天,我让媳妇掂掂我的枕头。她掂一下,说轻了。我说那当然,十几年的梦没了。她用鼻子哼一声,没发表具体意见。

我梦见了我的梦

在梦里,我走进一片芦苇地,苇叶在风里摩擦,像说话。再往前,一条河静静流过,上面漂着苹果树的白花。我想,这是什么河——在梦中想事情最艰难,主管思考的大脑区域正在睡眠中——想不出来。没一会儿,脚下灰绿色的马莲叶子底下露出一堆带褐色地图花纹的蛋。我想,这是什么蛋呢?是王八蛋吗?又没想出来,梦黏稠。河面凫游过来一群绿头野鸭,举着翅膀嘎嘎叫。噢,野鸭蛋。我说我没动你们的蛋,野鸭还拍翅大叫,我举起双手退出苇子地。那边传来歌声,野鸭的歌声,跟黑鸭子风格一样,有轻柔的和声。

我接着走,见一座大山从中间错开了,东西两侧生绿草,中间闪开黑石对峙的裂缝。我终于想起来,这是阿鲁科尔沁旗(蒙古语意谓北面的弓箭手)的裂缝山,那条河叫海哈尔河,裂缝下曾出土几十座契丹皇族的墓葬。我在阿鲁科尔沁旗博物馆里见过这片墓葬出土的壁画——《杨贵妃教鹦鹉图》,杨玉环胖得五官皆小,颈下三道摺子。还有小金人,辽白瓷提梁壶。

我在梦里想,墓穴里会不会还有珍宝?捡两个珊瑚大板指也不错嘛。要是捡到一把错金刀,我就不写作了,把刀换成钱旅游之,新马泰柬缅尼游之,包二奶,炖一锅海蛎子加奶酪。唉,都说人不可起妄心,尤其不能把包二奶和炖海蛎子放在一起想,容易出事。裂缝山的缝开始活动,落石纷纷,缝往外裂,呈扇形。我的妈呀,快跑!我掉头像兔子一样狂奔,感觉耳朵已经贴在后背上。边跑边吐唾沫,吐晦气,金错刀和大珊瑚板指我全不要了,二奶让别人包吧。开头是跑,后来竟飞起来,离地不算高,12厘米许,双脚不停踩踏,像哪吒蹬风火轮那样,慢一点脚就沾地。

跑一会儿,回头看裂缝山恢复了原形,关得挺快。但脚下多出了一条狗,黄白花,耳朵像海带一样垂在两腮。我问:你是从裂缝山跑出来的吗?它低头,对着自己爪子呜呜几声,我理解为“是”。我问:裂缝山里有啥?它低头呜呜。我问:裂缝山为啥扩大了?见野鸭蛋它就扩大吗?狗昂起头望远方,竟说出人话(山西晋城口音):双耳罐为你留着原封不动的水,炉膛发出光,奥德修斯。

啊,我本想伸手摸狗脑门,却吓得缩回手,坐在地上。这……有点不靠谱吧?它说的是什么?谁是奥德修斯?我开始回忆——在梦里回忆如同穿铅靴子在沼泽地里走,非常沉重。奥德修斯,我们单位有叫奥德修斯的吗?没有。他是奥巴马十个同父异母兄弟的大哥吗?双耳罐?什么叫原封不动的水?我明白了,这不是狗说的话,它嘴里一定有微型音箱,一条导线连在肚子下面的录音机上。我掰开它的嘴,牙黄而尖,有一颗断了,但没有小音箱。狗的肚脐下面也没录音机。

奥德修斯是谁?我问狗。

你忘了吗?它惊讶地反问我,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奥德塞》里的人啊!狗又说:我愿趴在你膝上幸福一地哭泣,奥德修斯。

你怎么老提奥德修斯?这是阿鲁科尔沁!我训狗,狗点点头。

我准备问它的身世、籍贯以及在哪儿学的晋城方言,但睡意袭来,我咣当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睡着了。是的,我在梦中梦见我再次入睡,这是躲避裂缝山奔跑累的。在这一次睡眠里,我依稀想,刚才那只狗去了哪里?它说的话太怪了。这时进入新的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块圆形土台上,方圆百米许,周围是绝壁,一块白石上刻字:大蒙古帝国北元林丹可汗点将台。

梦竟来到了这里,这里叫查干浩特,在阿巴嘎哈喇山的南麓,还没出阿鲁科尔沁呢。天上一块黑云摇摆着飘下来,落台上,化为瓮,迸两半,踏出一人,英雄气象。这肯定是林丹汗或别的可汗,我急忙跪下叩头,脑门还没沾地,猛听一声叫喊:哎呀,我的腿!

我一激灵醒了,原来我跪在爱说奥德修斯的狗腿上。我问狗,老弟,我刚才做梦了吧?它点头。我说现在是不是梦?狗改说上海话:勿是梦。

我特别苦恼,这怎么会不是梦呢?我怎么还不醒呢?在这个阿鲁科沁旗的地方转来转去,什么时候才能转出去呢?我这辈子没毁于地震火灾泥石流,却要毁在自己的梦里。听说过梦杀人的吗?就这。在梦里再做梦,又做回来,我像篮球一样被扔来扔去。我想醒但醒不来,四肢不会动。我被梦绑架了,像镜子里的镜子一样,最后不知给弄到哪去。

“噔”,被子被我拼命踢下床,落在真实世界的地毯上。我睁开眼环视四周,多么熟悉而亲切。我坐在床上,心里竟冒出一句话:“世界,不管你有多少种缺陷,我都原谅你。我希望你也同样原谅我。”我知道这么说话有点把话说大了,把自己跟世界摆一块儿太不知深浅了。但对一个从梦里回不来的人,不这么说你让他怎么说呢?说“沈阳无论你有多少……”,不妥。我们从梦境回到此岸,它叫世界,而不叫沈阳。

与母爱缔约

我梦见自己从屋顶的窟窿跃入一座玫瑰花瓣的粮仓里。说粮仓铺满玫瑰花瓣难免矫情,我非新娘,不宜如此,但这是梦,还是掉进去了。

我躺在干爽的已经不湿润的花瓣上,如同克里姆特画过的忧伤华美的人体,如用镶着金紫暗绿线条的红色宽袍托起的临盆的孕妇。

我为之忐忑,但更为忐忑的是我转瞬化为婴儿,光润鲜洁,而花瓣也招展复苏,含露开放。

我躺在上面,等待别人抱起,否则只能像一只仰面的甲虫或练蹬技的杂耍演员,动手动脚。

后来醒了,心里蹊跷。我在梦里退为婴儿,或许我太软弱了。

醒后,我回想起这样的情景:

一位母亲在楼下门前吻她的孩子。

她把唇置于孩子腮上,摆着头,仿佛她的嘴唇是钻头,“嘟嘟”地钻进去。孩子乐了,秃牙床上探出两粒小牙,涎水已淌到脖子里。这时母亲把双手伸到孩子腋下,将孩子连续举过头顶。待孩子的笑声停息,她又噘着嘴探向孩子圆滚滚的脸蛋子……

这是我昨天在中间单元看到的,当时刚下过雨,我从桑园回家。

梦托邦

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月光下的海面上空飞翔。鲁迅说“做梦是自由的,而说梦就是说谎”。按心理学分析,梦中飞,表达的并不是身心自由,而是不自由。我梦里的万顷海面有无数银色的精灵飞窜,海面企图恢复月亮形状的尝试被波浪破坏,最后剩下扭碎的白银盔甲,如月亮的残骸。梦中的海色黛青,浪涛如琉璃一般边角浑圆。我无尽飞翔,无论飞多远,天空的月亮与碎银的海都没什么两样。飞翔中,我竟记起一句诗与一段旋律。诗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不是从洪荒远古开始,月亮就这样照临海面,凭它把月光拆碎?旋律是塞尔维亚民歌,女声唱:“深深的海洋,你为什么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我在梦里想,她爱人的心为什么会动摇呢?这个女的不挺好吗?

醒后,我总要惋惜梦醒得太早,不花钱不买票,在银色的海上飞翔多好,还不累。伊朗的大幽默家纳斯尔丁·朱哈说,他梦里卖给顾客无花果,要十元钱,但顾客只肯付九元,两人争吵殴斗,惊破了梦。朱哈醒来后悔,他用被子蒙上头,伸出手说:算了,九元也行,拿来吧。

朱哈讨要的九元是意外之财,白得但没得到。我之月光下的大海也是白得,来得容易,去得也快。那么大一片海洋,在脑子里说撤就撤没了,连一滴水也没剩下。可见,做梦并不自由,更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最想在梦中变成莫扎特,头戴银色假发,拿一管鹅毛笔在钢琴的键盘上写曲子。没实现,根本实现不了。在梦中当莫扎特比在梦中当皇帝难得多。

春节,我见到儿时的伙伴穆日根巴特。我们俩三十年(也许四十年)没见了。当眼前出现穆日根的一刹那,我惊呆了,童年的记忆像浪头卷过来,让人承担不住。之后的几个月,我陆续梦到穆日根。梦中,我吃过早饭,到他家木栅栏前喊他上学。我俩手抄在棉袄袖子里,流着鼻涕跨墙豁,从房产科胡同进菜园子,到第七小学上课。之前在盟医院的垃圾堆里扒拉一阵,找胶皮盖的青霉素小瓶。这样的梦常常戛然而止,什么都没了。我在黑暗里想,童年本已触手可及却没了,连在梦中恢复都没有可能,不禁悲从中来,损失比朱哈的九元更大。我见到穆日根,定睛看,他就是穆日根,老了。我从来没想过童年朝夕相处的穆日根五十岁是什么样子,他自顾自成了现在这样子,很健康,很平静,但远不是原来的模样。穆日根见我竟认不出来,可见我在相貌上比他更像一个骗子。

在见到穆日根之后的梦里,我和他上辽河工程局玩耍,在那棵大树下坐着,再跑到水文站那艘破船上坐着,一直说话。想不到——梦,人的潜意识——竟保留着一个人童年的全部记忆,一点都没缺。它记忆这些做什么呢?就为了让我们老了之后悲酸吗?我刚见到穆日根时,心里突然感到痛苦并落泪。他并不理解我的心思,说人老了才爱回忆过去的事。事实上,我的潜意识是想重返童年,从酒桌离开,跟穆日根上南山,上北沙坨子,上八一修造厂以及在大街上无休止地漫游。我痛苦在于此事之不可能和不必要。童年,我白天在穆日根家呆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我熟悉他家每一样东西,熟悉他哥哥斯琴巴特(有胡子)、哈斯巴特(穿矮腰马靴),姐姐萨仁格日勒和哈斯格日勒,当然更熟悉他的父母,甚至记得他家房客姓战。

梦多倔啊,记得往昔的一切。它是一个坛子,不知道何时打开。我们身上不知带着多少个记忆的坛子,机缘不到,有的坛子可能一辈子也打不开了。可叹的是,我们没能力、没方法让这些记忆启封,花钱也不行。有的人面色沧桑,有的人眼神遥远,很可能是被这些记忆把表情泡远了。什么叫乌托邦?不过是你的梦。

后来,穆日根探望我的父母,我去他漂亮的新房做客,这些真事反而像做梦,不真实。有时候,我想跟穆日根打个电话,说这些事。但说这些事简直就像鲁迅所说的说谎,让对方不安。“做梦是自由的……”鲁迅说的仅仅是表相。如果梦可以自由选择,比如每年做一次自由梦,我选择梦回童年,跟穆日根、木兔子、贺喜英贵等人乱溜达,蹲在土墙根避风,上小卖店偷盐吃,舔食粘在手心的酸枣面。我们的童年贫困而又愚昧,却像金子一般在远方闪闪发光。

在天空游泳

我十八个月滴酒未沾,喝过两次均于梦里。一次饮啤酒怡然自得,被梦中的超我发现,气愤至醒。另一次我媳妇做梦,梦见我饮酒也是怡然自得,被她抓到现行。远酒之后身体出现许许多多反应,一两句话说不完,借用中医的词叫“再造”,可见不容易。不喝酒,有一件事值得说,不做梦了。睡觉脑子里一潭死水,连个波纹都没有。黄帝内经称:“圣人无梦。”这话值得考量,孔圣人说自己梦到了周公,怎么能说圣人无梦?应改成“傻人无梦”。大脑神经学的书,说弱智,大脑功能跟不上趟的人不做梦,我看差不多。但不做梦还是好,睡觉轻快。一觉爬起来,天亮了。睁眼看到的景物都是真的。过去做梦,真假难辨,麻烦。来到德国之后,梦也跟来了,又开始做梦。但还都是中国梦。梦,像大夫看病一样,得排号,并不是你见到啥梦啥。我头几年梦见毛主席而非唐国强,醒来想,这都是三十年前的愿望,才排到。我如果想在梦中返回斯图加特,估计得到七十岁之后了。

在德国做的梦,有一次梦到了漫画家丁聪。不是梦见他本人,而是和朋友一起谈丁聪的画。我说(大意),丁聪的人物漫像把人的皮画得最有质感,嬉皮笑脸之皮,皮笑肉不笑之皮,可称皮相。人如果没皱纹,丁聪是不爱画的。他画的人,眼角下耷,每一人都有圆圆的颧骨,包括小孩。没颧骨,脸部撑不起来;而颧骨突出,眼不笑或眼角不下耷,就没了上下呼应。梦中的别人说,是那么回事。我说他给我画过,拿照片画的,怎么看都像我哥。别人问:你哥长那个样吗?我说我没哥,假如有,八成就这样。反正,任何人让丁聪一画就成了丁聪所画的样子,风格了。

在梦里说这么一大段话,而且记得,证明这个梦是浅睡眠,边睡边给学生讲课都可以。醒过来上网浏览新闻,见一篇文章悼念丁聪,原来他已故去。这些海派文化老人,像大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掉一个少一个,没法复制。

从此,我对我的梦开始警惕,别把人做死了。但后来的梦杂乱无章,也没什么文化内涵,记不住。记住的方法是在梦的半路拼命醒过来,相当于梦的截屏。

按着这个方法试验,我梦见我在草地上走,因为天边有浓云,草色变得黑绿。走着,像蒙古人(头两天歌手黛青塔娜和全胜到车站接我,她说,哥,你长得不像蒙古人,走路像)走着,走到云彩上。白云像桑拿房里的热气,细密得睁不开眼。我心想这个梦好,快醒!但醒不了,抽不出时间苏醒。你想,在云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不知哪脚没踩实就掉到地面上,说不好是哪一个省份。在云朵里跋涉比平常累,每一步都要从齐腰深的云里拔出腿,快赶上游泳了。后来我真脱了衣服在云里游起来,反正也这么回事了,蛙泳,特快。边游边偷着往下界看,小楼房、小汽车、小高速公路,搞笑。忽地,云彩抽走,我只好站起来,站在天空,左右看衣服也没了,只好醒了。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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