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殡仪馆
2017-04-18◆乔叶
◆ 乔 叶
在殡仪馆
◆ 乔 叶
人到中年,到殡仪馆参加葬礼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多了。
人死比天大,是一句俗语。意为这是最为迫切重要的事。在乡村,只要死者家属上门磕头报丧,手头再忙也得放下,恩怨再深也得解开。然后,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都去帮忙办白事。在唢呐声和泪水里,自有一种深切的体恤和温情。
在城市里感觉到的,却很不一样。
最近参加的是一个前辈的葬礼——只要时间允许,前辈的葬礼,我总是会参加的。我和这位前辈交往很少,回想起来,似乎从没有单独交谈过,只是偶尔在会上见面。犹记得某次开会,我们一起坐车,我和他座位挨着,他看着窗外的街景,突然问我:“澳门豆捞——小乔,豆捞是什么?”
待我细细地讲给他听,他便孩子般地恍然大悟:“真有意思!”
他离世之前,我去看过他两次。他戴着呼吸机,已经不能讲话了。我说想给他送点儿书看,他摇摇头,用唇语告诉我:看不动了。
这是曾经视文字为生命的人啊。
他去世之后,朋友圈刷爆了他的信息,很多人图文并茂地回忆着他,怀念着他,也表达着没有去医院看望他的懊悔。
“应该去看的,就是忙啊忙……”
“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急……”
说到底,其实还是觉得去看他这件事情并不重要。如果是现任领导,恐怕早都纷纷赶去问候了——似乎有道德谴责的嫌疑,其实我也一样。尽管心里一直惦记着去看他,可总是把别的事情安排到这前面,推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担心成为憾事,才赶忙去了医院。也因此,他去世之后,心里才稍感安慰。
人世之浮伪,便是如此。
在这葬礼上,让我意外的是见到几位省外的朋友,有来自上海,有来自广州,还有来自海南,都是闻讯专程而来。如此场合,旧友相聚,悲欣交集。上海的朋友环顾着葬礼现场的面容,边寻觅边天真地说:“谁谁谁不可能不来的呀,老人家生前为他操了多少心啊。”
但是就是没见那个人来。那个人在微信上说,自己无奈出差了。
忽然开始想象,自己如果死,哪些人会来,哪些人不会来……当然,他们来不来根本无所谓。人死灯灭,万事不知。只是在我这活人的矫情想象中,不由自主地有些矫情寒意而已。所谓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年龄越大便越觉得,说到底,世态还是炎的少,人情还是冷的多。
看韩剧《我的梦幻葬礼》,罹患癌症的女孩和追她的男孩聊天,说起一个去世的病友,男孩问她和病友的关系怎么样,她说:“最多就是她死了,会去参加一下她的葬礼。”男孩说这种程度算是亲的了。女孩问怎么就亲了?男孩说:“葬礼可是唯一一个当事人不参加的活动。不是因为死者家属才参加的,纯粹是因为和死者的缘分才参加的。也没有人让你去。即使那样也会参加的话,我就觉得是很亲的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翻译的,翻出来的这些对话有些磕磕巴巴,词不达意,但我觉得我懂了,因此允许我再用自己的习惯来意译一下:因为作为当事人的死者不可能邀请你来参加葬礼,你去参加了他也看不到,所以,在如此前提下,你还会去参加那个人的葬礼,那你对逝者应该是很有情义了——亲属除外。因家族情势和血脉渊源,葬礼对亲属有着某种必须参加的强制性道德律。但对于亲属之外的朋友,则有着宽松得多的自由度。而惟其如此,也才更能体现“尽心”二字。
又想起一件事:几年前,一个诗歌界的前辈在北京去世,一个外省诗人听说之后,当即买票前往,一时之间没有买到票,他坐在售票处的地上号啕大哭……这个诗人一直被人争议,众说纷纭,总让我觉得惶惑。可这件事却让我对他有了笃定的信任感。这样的人,再不好,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曾参加过一个笔会,在一段单调漫长的乡间路途上,导游怕冷场,便很卖力地讲着荤段子逗人们乐。突然,转过一道弯,迎面来了一支送葬的队伍。司机便靠着路边,将车慢慢停驻。车里的人们都沉默下来,年轻的导游却还是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讲着。沉默的车厢里,反感的气氛越来越浓厚,终于有人开口对她说:闭嘴。
——有一个人刚刚去世,正在被送往墓地。我们正和他擦肩而过,即使不认识他,即使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一切,此时,也应该保持起码的静穆吧。
逝者已逝,没有知觉。可是活着的人,还是应该致敬。因为我们都曾是生者,也都将成为逝者。
第一次到殡仪馆的时候,我曾惊诧于这里的喧闹。那么多遗体告别大厅,那么多正举行和正待举行的仪式,那么多吊唁的人,那么多悲恸的泪水……那个烟囱,一直在火化着尸体。这是人生结束的地方。人们的服饰都简单素净,黑白是最普遍的颜色,似乎意味着所有消减了的俗世欲望。殡仪馆这个地方,让我无比明晰地看到,人生就是一场白茫茫大雪真干净,死亡就是最终的休眠和虚妄。
人生的底子,无非是自己那颗心。
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呢?
一定要清楚这一点。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