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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作证

2017-04-18

东方剑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俊小君兰兰

◆ 昆 金

胎记作证

◆ 昆 金

有天傍晚,赵文秀突然意识到日子已是四月九日,深深黯然。

一年前的今天,她十六岁的女儿兰兰不听劝告,跟一个叫忠良的男子走了。当时女儿那股子奋不顾身的劲道,着实让赵文秀始料未及,痛心疾首,至今无法接受。

兰兰从小听话规矩,是个乖孩子。可遇到忠良后,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根本不听任何人规劝,铁了心要跟他过一辈子。这件事令赵文秀难过之余,一下感觉女儿已经长大。

但问题是忠良是安徽人,在上海无根无基,只是靠着做些零碎小买卖,租房过日子。而且这孩子油头滑脑,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所以赵文秀当时很反对兰兰跟他交往。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女儿应该嫁给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不需要大富大贵,但至少应该有个自己的蜗居,有一份能养家糊口的职业。

可是兰兰根本听不进去。母女俩为此僵持了一段时间。赵文秀眼看着兰兰跟忠良越来越热络,心想再这样下去,必定失控,便在某晚跟兰兰摊牌,以最严厉的言语相威胁。没想到兰兰并不屈服,一顿大吵后,当晚就带了些衣物,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赵文秀走遍了大半个上海,却始终没找到兰兰。每次回到家后,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她就特别懊悔,也特别怀念小俊。

她是觉得不应该对兰兰说出诸如假使不跟忠良绝交就断绝母女关系这样的蠢话。她更觉得如果小俊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让兰兰回心转意。

可是小俊离开她已经有四年了。

她跟小俊都是孤儿,从小一起在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里长大。在孤儿院里他们成了天主的孩子,享尽天主的恩赐庇护,度过了安定幸福的十多年时光。十九岁时,他们在南神父的主持下完婚,随后离开孤儿院,开始融入上海这座城市,自谋生路。

赵文秀凭借自己在孤儿院接受的护理培训特长,由教会介绍,去了上海红房子医院,成了医院妇孺病房的一名护士。而小俊则去了一家工厂做工。他们租住着教会给他们介绍的房子,做工,生活,第二年便有了兰兰。一直到小俊病故前,他们的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孤儿出身的他们对生活充满了感恩和期待,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家庭温馨。

小俊,你告诉我兰兰在哪里,好吗?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份艰难?小俊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天主啊,你帮帮我吧。

或许是天主的庇佑,也或许是小俊在冥冥之中的暗助,就在赵文秀想过小俊的第三天傍晚,兰兰居然真的回家了。

赵文秀见到兰兰,除了欣喜,更多的却是惊讶:从她一个妇孺病房老护士的专业眼光看去,她发现兰兰即将临产。

而兰兰之所以突然回家,实在是迫不得已。

忠良看上去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其实还是个大男孩,心智尚不成熟,对待工作很不上心,更不懂得呵护老婆。平时赚了些钱后就大手大脚,还不晓得为将来的日子做些积蓄规划。因此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没有一天踏实过。

对此兰兰时有规劝,但忠良根本没放在心里。兰兰怨恨忠良,却始终期待丈夫可以成熟起来。两人偶尔争执,每次也都是兰兰主动让步。

怀孕后有一阵两人都没收入,忠良整天在外面晃悠。有次她在家连着两天没吃饭,饿得走路都没力气。那个时候她就想到了回家。可是她还有颜面去见母亲吗?

最让兰兰愤怒的是,在她怀孕后期,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忠良竟然开始夜不归宿,对兰兰不管不顾。兰兰眼见着即将临盆,走投无路,她有心一死了之,但却放不下肚子里的骨肉。左思右想,不得已回到家里,求得母亲原谅、庇护。

她知道母亲是红房子医院的护士,应该会在这方面给予专业的照顾。她虽然恨忠良,但却极其希望让孩子平安降生。她完全能够体会到自己离家出走给母亲的打击和痛苦,也完全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回来,实在是无颜面见母亲。可是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要保住孩子。为了孩子,她可以承受一切。

可兰兰有所不知,赵文秀在了解到女儿的情况后,脑海里闪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孩子弄死,然后结束这段荒唐的婚姻,让兰兰无牵无挂地寻找新生活。

毕竟带着一个孩子,兰兰今后会很辛苦,再嫁时男方也会嫌弃这个孩子。而最主要的,还是希望用这种方式,彻底截断兰兰重新去跟忠良和好的幻想。因为她察觉到兰兰虽然怨恨忠良,但依旧对他抱有某种期待。

忠良这个混账,已经把兰兰害成这个样子,他不配做父亲。

所以赵文秀觉得自己这么做,更是对忠良一种最彻底的惩治,以及对女儿最根本的救赎。

可是赵文秀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呢?

如果在赵文秀怀孕期间设计一次意外,让孩子胎死腹中,不是不可以,但肯定会对兰兰生命构成威胁。这一点,赵文秀作为妇孺病房的老护士,完全意识得到。

要么就是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动手。但孩子一旦落地,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以后,那自己再这么做就变成杀人犯。一旦败露,那就是死罪。

说到败露,其实这件事要是被兰兰知道,不管自己采取的是何种方式,她同样不会原谅自己。从跟女儿的交谈中赵文秀已经看出,兰兰非常希望孩子平安降生,因此她才肯厚着颜面回到家里求助。

想想也是,任何一个即将分娩的女人,都会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母性泛起。更何况兰兰对忠良没有彻底绝望,自然也想着替他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期盼忠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过来找她,两人重归于好。

但这是赵文秀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兰兰依旧深爱着忠良,可是忠良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辈,所以她必须替女儿做主,兰兰跟忠良一定要彻底断绝关系。

赵文秀这边还没有找到处置胎儿的良策,兰兰却已经开始腹痛。赵文秀迫不得已,就把女儿送进自己工作的红房子医院。

这个时候赵文秀突然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因为眼看着孩子即将出世,但自己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把胎儿弄死;另一方面,她更是为自己这股念头深感恐慌。

她惊讶自己为何会变得这么狠心、恶毒,更是担心自己作为一个天主教徒,却滋生出如此邪恶念头,这绝对会招来天主严厉的审判。如果自己果真杀了这个孩子,那么自己不管生前会不会去坐牢,死后必将会接受最残酷的炼狱惩治,烈火焚身。那将是一场灾难。

想到这些,赵文秀不寒而栗。

可是如果她放任兰兰生下孩子,那么自己避开了这场灾难,但却也放纵了另一场灾难。

兰兰还年轻,她暂时被忠良这个魔鬼迷住了心智,自己倘若贪生怕死,那就是在放任悲剧在女儿身上发生。她觉得小俊已经离开,自己能坚强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天主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剩下的唯一期盼,就是可以看到兰兰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

主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最后,赵文秀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那天傍晚,兰兰又开始阵痛。赵文秀察看后,预感当晚孩子就要出世,因此一直陪在女儿身边。

“妈,很疼。”兰兰有些吃不住,忍不住呻吟。

“我生你那会,疼了两天两夜。”赵文秀微笑着说。

兰兰看着母亲耐心和蔼的模样,突然一阵焦灼。回家后的这些天里,母亲对自己百般呵护,根本看不出一点记恨自己的样子。这反而让兰兰很过意不去。

“妈妈……”兰兰嘴里叫着妈妈,心里却感到一阵陌生。

她有多久没有喊这两个字了?而实际上就在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兰兰就开始后悔自己这样残忍地对待母亲。这一年里,她在梦里无数次喊妈妈,但自己再怎么用力,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这导致兰兰无数次从梦中哭醒,辗转反侧。

兰兰很快被送进产房,下半夜时开始分娩。医生在接生时,突然发现胎儿位置非常奇怪,很可能导致难产。而这个时候,兰兰已经昏迷,情况十分危险。

“赵文秀,看来只有保大人了。”医生是赵文秀的老姐妹,边忙碌着边建议。

赵文秀很快意识到这绝对是个机会。可是她必须假装难过:“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不敢保证。你必须做出决定,赵文秀。”

“啊……”赵文秀装作崩溃状,但内心快乐得几乎要绽放了。如果真要选择,一般这种情况都会选择保大人。她这样决定,没有人会怀疑自己。而这样自己也就达到了目的。

“那我再试试。争取大人小孩一起保。”医生看到赵文秀的难过状,迟缓片刻,终于决定冒险一次。

赵文秀叫苦不迭。她真后悔自己做戏做得太逼真了。可此时此刻,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口的。

几个医生联手处置,兰兰的情况还是非常险恶的。而且当时产房内有好几个产妇同时在分娩,一时间产房内忙碌不堪。

最终的结果皆大欢喜。兰兰顺利分娩,产下一个男婴。几个医生高兴地把男婴放到赵文秀手里,然后就去处置其他产妇。

赵文秀接过婴儿,慢慢走到清洗台前,呆呆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外孙,感慨万千。

这个时候又有两个产妇顺利分娩。大家都在忙着处置手头的事,根本没时间去留意一旁的赵文秀在干什么。兰兰这个时候还很不稳定,有医生正在对她进一步处置观察。

这边赵文秀把手头的婴儿倒着拎起,突然有个念头掠过脑海,差点令她站立不稳。

机不可失!

赵文秀几乎没怎么多想,便趁着大家忙碌,偷偷用手紧捂住婴儿的口鼻。

兰兰这次分娩,九死一生,事后连医生也有些后怕。

像这样的险情,一般他们绝不会冒险。因为弄得不好,就会大人小孩一起遇险。但因为产妇是赵文秀的女儿,几个医生便也尽了最大努力。好在最终大人安然过关,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但是婴儿却因为长时间窒息,最终还是死了。

事后几个医生分析,或许是因为胎儿分娩时在产道滞留时间过长导致缺氧。虽说婴儿出生时还有动静,可最终还是因为气管阻塞物过多,来不及清理而窒息。

作为死婴的外婆,产妇的妈妈,赵文秀当着大家的面,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涂了一脸。医院里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过来劝慰。甚至还包括其他住院待产的产妇和家属,也都被赵文秀那种悲伤所感染,感同身受,纷纷落泪惋惜。赵文秀被大家一阵劝慰,哭得更加厉害,一度昏死过去。

而这个时候,兰兰同样也还在病房里昏睡,这次分娩,对她而言实在是凶险。

等她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她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侧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孩子。但床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婴儿。而且她很快发现,自己所在病房里根本没有产妇。她喊来护士询问,护士也支支吾吾,借故离开。

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使得她愤然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就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大声呼喊。

“你们谁看见我的孩子了?你们谁看见我的孩子了?”

好些病友见到她时,也纷纷躲避。兰兰急得就要发疯,随便揪住一个路过的护士:“你把我孩子藏在哪里啦?快把孩子给我……”

护士被她纠缠得慌了,脱口而出:“你的孩子死了。”

“放屁。快把孩子还给我……”这话说到后半句时,兰兰的腿肚子就软了。

“真的,是真的……”护士急着想摆脱。

“你们害死了我孩子!”兰兰突然狂怒,一把掐住年轻护士的脖子。小护士猝不及防,脸色马上涨得通红。其他人想劝,却见到兰兰此时脸色铁青,非常狰狞,犹如一头狂怒的野兽,纷纷惊骇。

“兰兰!你放开手。”赵文秀站在兰兰身后,大声呵斥。

兰兰听见母亲叫喊,放开护士,朝母亲追问:“妈妈,孩子呢?”

赵文秀满脸是泪:“兰兰,小孩没了……”

兰兰当即晕倒。赵文秀两腿一软,也跟着跪倒在走廊冰冷坚硬的水门汀地面上。

接下去兰兰又在医院住了几天,滴水不进,神志恍惚。平时最喜欢抱着枕头,作抱婴儿状,然后口中哼着儿歌,轻轻颠着,似乎是在哄孩子睡觉,神色安详而幸福。

赵文秀看到这些,心中刺痛。她唯有抱着女儿,暗自流泪。娘俩那种模样,看到的人都会忍不住掉下同情的眼泪。

但是有谁真正了解赵文秀此刻的心情呢?

最后,就在出院前一夜,兰兰趁大家不备,从四楼病房窗户纵身跃下。

赵文秀闻讯赶到底楼花园,看到女儿躺在地上,怀里依旧紧抱着用床单扎成的假婴儿,面色宁静,睡着了一般。

旁边一棵海棠在暗夜里肃立,微风吹来,有花瓣三三两两飘落。

赵文秀感觉天塌了。

那是个春意盎然的下午,周凤岐刚刚走出巡捕房大门,就有人从后面赶上来搭讪。几句话下来,才知对方是想请周凤岐调查一桩死亡案。

周凤岐打量着来人,说你可以先去巡捕房报案。对方说那件事有些蹊跷,自己并无证据,只是凭借感觉,不知道能不能报案。对方自我介绍说他姓庄名忠良。在周凤岐的默许下,庄忠良拉着周凤岐走进街边一家茶馆,把情况跟他简要说了一遍。

“你是在怀疑你小孩的死或许会跟你丈母娘有关?”周凤岐替他总结。

“没错。我打听过,我儿子生下来时还好好的,没多久就死了。在此期间小孩一直在我丈母娘手里。”庄忠良愤然说道。

“你的儿子,那也是你丈母娘的外孙。她有什么样的仇恨,要对自己的外孙下毒手?”周凤岐喝了一小口茶,问道。

“因为我跟兰兰的婚姻,并没有得到丈母娘的祝福。兰兰……是跟我私奔出去结婚的。”庄忠良黯然。

周凤岐注视着眼前这个心事重重的男人,有些半信半疑。

“而且兰兰也跟着自杀。我现在什么也没了……”庄忠良捋了捋油亮的头发,神色哀伤。

“即便兰兰跟你离家出走,你丈母娘也完全没必要害死自己外孙。”周凤岐又说。

“不,周探长,我完全能够猜到,丈母娘她这么做,就是想彻底了断我跟兰兰的婚姻。我……我承认之前对兰兰不够关怀,我没有尽力去为兰兰、为这个家努力赚钱,担当起责任。兰兰跟着我,受了很多苦……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她的,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无颜面对妻子的期盼,就有些自暴自弃。”庄忠良说到这些,开始落泪。

对于这样的事,周凤岐不敢轻易疏忽,毕竟涉及两条人命。而且这事看上去只是意外,一般根本不会有人报警。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容易暗藏冤情,因为凶手往往都善于掩饰犯罪,这是他办案多年来的经验。就这样周凤岐接下案件并备案。

其实他并不确定赵文秀果真会残害自己外孙。即便她憎恨庄忠良,竭力反对女儿婚姻,也不一定非要采取这种极端手段。

所以他决定先不惊动赵文秀,而是去找了红房子医院的王医生。他已经了解清楚,当天主持给兰兰接生的医生就是她。

“王医生,我是巡捕房探长周凤岐……”周凤岐把来意跟王医生说了说,并且特别嘱咐,先不要把自己调查的事公开出去。

王医生听完周凤岐的来意,当即惊讶得直愣愣站了起来:“周探长,你怀疑赵文秀她……”

“你觉得她会做出这种事来吗?”

“当然不会。”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孩子是赵文秀的亲外孙哪……”王医生惊讶。

周凤岐想了想,换了一种问法:“王医生,当天婴儿降生后,是不是还活着?”

“对。当时兰兰的情况很危险,但我们还是尝试了一下。婴儿出生后身体有些发紫,这是因为缺氧的缘故,但肯定活着。”王医生回忆。

“紧接着呢?婴儿就交到赵文秀手里了?”

“对。我们剪断脐带后,就去处置产妇。婴儿接下去就由赵文秀处理。”

“你说的处理包括哪些?”

“包括婴儿清洗、刺激婴儿啼哭呼吸、口咽鼻清理,以及称重、量体长等等。这些都是赵文秀的分内事。她在这里工作了那么多年,很有经验。”王医生说。

“婴儿出生后有啼哭吗?”周凤岐想了想问。

“没有啼哭,但肯定活着,所以需要及时处理。我们把婴儿交给赵文秀处理,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她在这方面的确很优秀。”

这样的话,假如赵文秀确实有意害死婴儿,倒是具备作案时机。一个刚刚脱离娘胎的柔弱婴儿,又有缺氧症状,赵文秀几乎只需要动作稍稍慢一些,就能达到目的,且不露一点破绽。

“产房护士不止赵文秀一个人吧?婴儿最后落到她手里,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还是你们交给她的?”周凤岐问。

“她是婴儿的外婆,我们当然会交给她。而且那天兰兰情况很危险,我们把婴儿交给她处置,也是想着万一出现意外,我们也好少一些承担。现在看来这样做是对的。假如那天不是赵文秀处置的,我们就更不好交代了。”王医生倒是实话实说。

周凤岐想想也对。在这样的场合下,赵文秀其实真不用担心婴儿不会交到自己手里。也就是说她完全可以事先预料到,在女儿分娩后,自己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接触到婴儿。假设她真的想杀死婴儿,那么在当时的情况下动手,最最隐秘,妥当。

那这样看来,她既具备作案动机,又具备作案时机。

“赵文秀的女儿跟人私奔,这事你们都知道吧?”周凤岐继续问。

“当然知道。都一年了,这是赵文秀最大的心病。所以你说赵文秀会去迫害婴儿,我是不相信的。兰兰能重新回家,这对赵文秀来说,绝对是件好事。毕竟来日方长,其他问题都可以商量的呀。”王医生感叹。

王医生所说的,也可以作为一种可能性。

这件事究竟如何,关键就看赵文秀会如何选择。说得再深入一些,那就是要看赵文秀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而在王医生的口中,赵文秀作为一名天主教徒,内敛,勤俭,对朋友同事都挺友善热心,看不出有任何阴暗恶毒的性情。

而周凤岐却觉得,若是一个人具备恶毒性情,那也必定不会轻易泄露。现实中每个人都在用最美好、最容易被人接受的一面示人。而往往到了需要作出善恶取舍的关键时刻,那些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阴暗面往往会突然苏醒、泛滥,并试图掌控当事人。

周凤岐同时问及赵文秀的近况,王医生却说赵文秀请了假,好几天都没来上班。也难怪,她丈夫几年前去世,现在女儿和外孙又撒手人寰。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这种打击任何人都没法轻易接受。

所以现在赵文秀基本上就游离在一个命运坎坷的可怜女人和一个凶残阴暗的杀人犯这两者之间。

庄忠良的猜测究竟是不是真相呢?

料理完女儿外孙的后事以后,赵文秀也只是在家里呆了一个礼拜,就又出门了。

那天有小雨,赵文秀撑着雨伞,沿巷子朝前走去,似乎只是漫无目的,信步朝前。

不久她便拐进一条幽静小马路上,驻足抬头,看蒙蒙细雨从翠绿鲜嫩的梧桐树叶间纷纷扬扬洒落,不免有些出神。

赵文秀继续朝前,不时拿出一张写有一个地址的纸片,跟两边的门牌核对。

她终于在某个地方站定。

此时隐隐有婴儿的啼哭声从里面传来,若隐若现。赵文秀睁大眼睛,四顾张望,确认这哭声就来自眼前的竹篱笆围墙里面。

听清楚婴儿啼哭,赵文秀浑身颤栗,忍不住就要掉泪。两条胳膊更是失去力气,连举起雨伞的能力都丧失。她就这样垂下两手,只顾着凝神细听,任凭细雨打湿。

赵文秀沿着竹篱笆围墙,惆怅朝前,不觉走到围墙门口。赫然看到门廊一侧贴着张纸片。

赵文秀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则聘请保姆的启事。大致内容是家里新添婴儿,可是照顾乏力,希望聘用有经验的护工帮助照看。

赵文秀凝望着启事,感慨万千,犹豫片刻,抬手敲门。

巧合的是,这家产妇刚好就是跟兰兰在同一天分娩的。因为家里双亲身体不好,没精力帮助照顾,再加上婴儿多疾,家里的佣人也没这方面经验,不得已才贴启事求贤。

产妇美娟看到赵文秀上门,欣喜不已。原来当初美娟在红房子医院病房待产时,就曾经得到过赵文秀的热心照顾,所以对她印象深刻。

“赵文秀阿姨,兰兰母子俩,真是太遗憾了。你要节哀。”美娟说。

“没什么。这都是命。”赵文秀淡淡地说,眼光一直盯着美娟手里的宝宝。宝宝对赵文秀似乎并不见生,居然还朝她咧嘴一笑。这一笑,令赵文秀内心汹涌澎湃,差点失控。

“我现在没心思上班,更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这个孩子与我有缘,就让我来照顾吧。我是妇孺病房的老护士,不会让你失望……”

美娟自然十分乐意。

“我也会把你们娘俩,当成是我自己孩子的……”最后赵文秀又加了一句。

美娟有些感动,也特别能够理解赵文秀此时此刻的心情。

与此同时,周凤岐来到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找到当时照顾赵文秀成长的林阿姨。

白发苍苍的林阿姨显然已经听说赵文秀家的事,感慨不已。同时也很惊讶这事竟然会惊动巡捕房。

“怎么,这件事有蹊跷?”

“你觉得赵文秀是不是这种人?林阿姨。”

“作为一个孤儿,命运跌宕,受尽人间冷暖,总会在心理上留下些阴影。但要说赵文秀具备杀人犯的潜质,我是不相信的。”林阿姨想了想说。

“林阿姨,你想想赵文秀在孤儿院里时,有没有做出过那种很过分,很极致的举动?她合群吗?是不是特别冲动,特别固执、爱计较?”

林阿姨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来了。当年赵文秀在孤儿院喜欢上了小俊。但同时还有一个姑娘也喜欢小俊。两人都不肯放弃,你猜赵文秀是怎么处理的?”

“怎么处理的?”周凤岐很在意。

“她把那个姑娘约到孤儿院三楼楼顶,然后告诉对方,我们俩一起跳下去,谁能活下来,就继续跟小俊相好。一切看天意。如果谁不敢跳,就必须主动放弃小俊……”

周凤岐惊讶。

“结果赵文秀真跳了,跌断了一条腿。而那个姑娘没敢跳,也被赵文秀的气势吓着,就主动放弃了小俊。”

够狠。周凤岐咬牙,暗叫。

“赵文秀这样的孤儿,虽说在孤儿院里并不缺少伙伴,但内心终究是缺乏爱,缺乏踏实感和安全感的。所以一旦她向往某种事物,或者某个人,就会不顾一切去争取拥有,然后更不会轻易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极其害怕失去,害怕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那种状态中去……”林阿姨早年留学西洋,是天主教教会派遣到孤儿院的,学识渊博。

周凤岐暗暗吃惊。

赵文秀拥有的这种性情,若是放进本次事件中去,那是何等的贴切,自然。

——她为了拥有兰兰,更是为了让兰兰拥有幸福未来,就完全有可能不顾一切,保证这种愿望可控、不留后患。她为了这个目的,做出任何举动,周凤岐都不再会觉得意外。换句话说,按照赵文秀的性情,她完全具备作案的理由和勇气。

这就是周凤岐希望获得的东西。

想要确认一个嫌疑人,首先应该从对方内心深处去寻找某种可能性,随后才是寻找证据。这样你便捏住了嫌疑人的内在脉络,再复杂的谜团也会变得有迹可循。

但当周凤岐回过头去找赵文秀时,发现她既不在医院上班,又没有呆在家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庄忠良却主动找到周凤岐,并带来了一个新的谜团。

庄忠良之前闻讯赶来时,兰兰母子俩早已经落葬。妻子的最后一面未曾见着,自己孩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庄忠良这几天越想越觉得有愧于妻儿。特别是儿子,在这个世界仅仅呆了几分钟就走了。但如果当时有他在身边厮守的话,情况肯定就不同了。

庄忠良满腔的懊悔悲伤翻滚汹涌,无可宣泄,竟然又去缠着王医生,询问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模样。

王医生看着庄忠良可怜,便告诉他,孩子长得很标致,也有点像他,而且她记得孩子后背隐隐有个胎记。庄忠良惊叫说我后背也有个胎记呀。说到这里,忍不住一阵悲怆,泪流满面,再也问不下去。

回到住处后,庄忠良有些神志恍惚。后半夜他带了一把铁锹,冲动地来到墓地,找到母子的坟茔后,奋力挥锹,竟然把妻儿的合葬棺材给挖了出来,然后跪在他们面前,仔细打量,哭得乌天黑地。

周凤岐听到这里,不禁也是一阵悚然。看来兰兰娘俩的死,确实给庄忠良带来很大触动。

庄忠良随后告诉周凤岐,娘俩的尸体尚未腐烂,他并未在儿子后背看到胎记。可是王医生明明说过她看得很清楚,儿子后背确实有一块挺大的胎记。

这个情况让周凤岐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后他也去找到王医生确认。王医生坚持说她看得很清楚,婴儿后背确实有胎记。

周凤岐又问起,当时婴儿死后,你有没有确认尸体?比如那个胎记。

王医生说当时大家只顾着查看婴儿生命体征,根本就没想到要去留意核实胎记。

周凤岐惊骇不已,百思不解。随后突然就被某个横空跃出的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赵文秀来了以后,美娟自感家里马上就变得顺顺当当,有条不紊。儿子小君更是被照顾得稳稳妥妥。美娟打心眼里感激赵文秀。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赵文秀,美娟其实也心知肚明。

赵文秀刚刚失去女儿和外孙,那种痛彻心肺的悲伤完全能够感同身受。所以赵文秀现在差不多就已经把她们母子两人,当成她的兰兰和外孙了。

而实际上赵文秀对待小君的尽心程度,也确实远远超出一个保姆该有的分寸。

美娟奶水很少,赵文秀就每天亲手用牛奶和饭汤调制,吃得儿子白白胖胖,日长夜大,半个月来安然无事。

夜里如果儿子啼哭,赵文秀会整夜抱着在房间里走动,美娟困得几次睡着,赵文秀却不显露一点疲态。

白天儿子睡在摇篮里,稍微有些动静,自己在旁边都还没反应过来,在外面的赵文秀却已经冲进来,或者抱起,或者轻拍,那副神情,怜爱而又专注,慈祥里透着一股浓重关怀,看得美娟也忍不住动容。在她看来,这哪里是保姆和少爷,分明就是外婆和外孙之间才该有的感情呀。

因为赵文秀的悉心照顾,现在不仅儿子健康,美娟自己也因为休息得好,身体恢复得很快。所以有次美娟开玩笑说赵文秀,你把我儿子宠成这样,以后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呀?赵文秀笑笑说那我就一辈子在你家做事,服侍少爷成人,你需要吗?

美娟笑说这样我求之不得。

话说到这里时,美娟看到赵文秀脸上马上浮现出一种无以言表的喜悦。

她就有些奇怪,赵文秀明明有比保姆更好的工作,为什么偏偏要到她家里来做事呢?

赵文秀听美娟这样问起,只是笑笑,说了句,我跟这个孩子有缘。

这件事美娟真的去跟公婆和先生提及了。公婆对赵文秀同样相当满意,当即主动挽留,希望赵文秀可以长期留下来帮忙,他们一定不会亏待。赵文秀望了望摇篮里的小君,无限欣慰,点头说好。

大家都很开心,还特地出去吃了顿饭。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料第二天下午小君午睡时,房间突然着火。等大家发现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房门口,有人想冲进去,但很快就被大火逼了回去。

闻讯赶来的赵文秀赶到现场时,大火已经从房门蹿出,朝二楼蔓延。木结构的房子火借风势,越烧越旺。赵文秀大喊一声小君,便要朝房门里冲进去。有人拦住她说危险,被赵文秀奋力挣脱,随后一头冲进火海。

大家被这幅景象吓晕了。片刻之后,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火海里摇摇晃晃出来,浑身上下,早已经被烧得衣不遮体,头发全部被烧焦,黏糊糊地粘在头皮上。

在大家惊骇的目光中,赵文秀缓缓走到空地上,轻轻把手里的包裹放到地上,自己才耷拉着脑袋,像一张在水里浸泡久了的纸片,缓缓瘫软下来,倒在包裹旁边。

大家赶紧上前,这才发现少爷被两条棉被裹得密不透风。揭开棉被后,少爷哇的一声哭开。大家赶紧用车把少爷和赵文秀送往医院。

当周凤岐好不容易打听清楚,找到美娟家时,赵文秀和小少爷刚刚离开不久。

周凤岐随后赶到医院。小君早就没有了危险,但赵文秀已经奄奄一息。

周凤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征得医生和家属同意后,脱下小君的衣服,检查他的后背。

小君的后背上,赫然显现一块明显的胎记。

周凤岐沉默地凝视着胎记,默默替小君穿好衣服。

“周探长,你这是……”美娟疑惑。

周凤岐并不忙着回答,随即打听赵文秀在美娟家里的所作所为。最后,暗暗叹息。

这个小君肯定是兰兰和庄忠良的儿子。美娟的孩子,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墓地里,就睡在兰兰身边。

周凤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美娟。他首先去了急救室,看到赵文秀躺在病床上,全身焦糊,已经没有了人样。

“病人烧伤非常严重。全身没有一寸好皮肤。像她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抱着孩子跑出来,并且轻轻放到地上,这绝对是个奇迹了。”医生介绍。

而周凤岐却并不感到诧异。人的潜能本来就深不可测,在某些关键时刻,绝对会爆发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能量来。比如说拯救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的亲外孙时。

情况已经很明朗:赵文秀在接生时偷偷把美娟的儿子,跟自己的外孙调换,然后杀死美娟的孩子,再让美娟抱着自己的外孙回家。

她应该是既想彻底截断兰兰的婚姻,又实在无法对自己的亲外孙下手。

所以她很乐意去美娟家做保姆。这样便能长期守着外孙,亲手照顾他,看着他慢慢长大。她在医院弄到美娟的住址后,不由自主就想过去偷窥,恰好看到美娟聘请保姆的启事。

美娟抱着小君来看赵文秀。赵文秀在昏迷中恍若听见小君哭声,突然睁眼,深情凝望小君,潸然流泪,然后断了气。

之后周凤岐还了解到,小君这个乳名,还是赵文秀提出来的。美娟觉得不错,就这么叫了。

那么赵文秀在想到要称呼外孙为小君的那一刻,内心是不是想起了她的小俊?

最后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决定承办赵文秀的葬礼。

院长在听说了赵文秀的所作所为后,提出她这样犯下大罪,是否应该剥夺她享受天主教友葬礼的礼遇?这个时候,案情并没有公开,只有很少几个人知晓。

曾经主持过赵文秀和小俊婚礼的南神父沉默了好久,还是决定让赵文秀享受天主教葬礼。

南神父在葬礼上说道:

“天主,你的仁慈远超我们的想象。你洞悉人心,唯有你明了玛利亚(赵文秀的圣名)姐妹的生命和她的心灵。求你大发慈悲,以教会的信德和宽容,收纳玛利亚姐妹。她被魔鬼误导,蒙蔽了双眼,做出有违教规和人性的事情。但我还是在这里请求你,请按你的旨意净化她、宽恕她、接纳她,让她在天国得享安息。因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你的圣子,他和你及圣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阿门。”

周凤岐远远听清神父的话,有些感慨。但最终也觉得,这其实是个最好不过的结局。

不过到底应该如何去把小君的身世真相告诉美娟一家呢?周凤岐不免踟躇。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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