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然的视野
——《斐德若》论美
2017-04-17樊黎
樊 黎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发现自然的视野
——《斐德若》论美
樊 黎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按照苏格拉底在《斐德若》中的论述,“回忆”是凡人的灵魂同灵魂的原初状态相联系的通道,而美的光亮照亮了这条通向灵魂原初视野的道路。这种视野能让灵魂回到堕落之前的状态,即哲学的状态。在苏格拉底看来,回到这一状态的最大障碍在于意见,尤其是城邦的公共意见。在这一语境下,恢复灵魂的原初视野,首要意涵在于超出城邦意见,即习俗。在这个意义上,“回忆”体现在从城邦意见的洞穴中解放出来,发现或找回自然的视野。美在此过程中能够起到别的存在无法起到的作用。
《斐德若》;美;灵魂;回忆
本文的首要任务是进行文本解释。有待解释的文本是柏拉图《斐德若》对美的一系列论述。这些论述大部分集中在249d4-251a1①本文引用的《斐德若》文本,出自C. J. Rowe的评注本(Aris & Phillips, 1986),以J. Burnet牛津本(OCT)为底本,有若干修订。,也包括这个范围之外的一些文段。在这些论述里,美本身具有一种能力,是其余诸样式(eidē)所不具有的。苏格拉底将美的这个特性比喻为光亮②例如phengos(250b3);augē(250c4);lampron(250b6),elampen(250d1),stilbon(250d2)。,这让我们想起,“斐德若”(phaidros)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光亮。笔者将在本文中尝试阐明这个比喻的实质意涵。
当一个灵魂看见这里的美,回忆起真实的美,它开始长出羽翼,渴望振翅而上,却无能为力,像鸟儿一样仰望着,毫不在意底下的事情。为此人们指责他疯了。
苏格拉底第一次提到真实存在的时候,只列举了正义、节制和知识(智慧),并没有提到美(247d6-7)。这么做的原因现在清楚了:在249d3之前,灵魂被放在宇宙整体的背景下,美并没有特殊的意义;而在此之后,视角转换到人间,美的意义就凸显出来了。夸张一点说,正如kalos这个词出现的频率所显示的,只有在人的灵魂那里,美才在论述中起作用。用柏拉图的比喻来说,美的光亮照亮了一条通向灵魂原初视野的道路。下面将从四个方面阐明这种光亮的意涵。
一、美在哪里发光
美在回忆真实存在时的特殊地位,来自于它的某种特性。这种特性只有美本身才具有,其他的真实存在那里没有。这种特性和“光亮”有关系,但这并不是说,只有美本身才发光,正义本身、节制本身和智慧本身不发光。但苏格拉底复杂的讲述有可能误导读者。他先是在250b表示正义和节制在尘世中的像没有光亮,接着用一个de(但是)作为转折开始讲述美(250b5)。但这段讲述在一开始就有些离题。苏格拉底并没有直接对比美在尘世中的像和正义、节制的像,而是首先讲起了天上的美本身和其他的存在本身(250b5-c6)。直到c8才通过peri de kallous…(而关于美……)回到一开始的对比上来:
正如我们之前所言,它存在着,同那些存在一起闪耀着光芒;而当我们来到这儿,通过我们最清晰的感官抓住了它最清晰的光亮。因为视觉是所有通过身体而来的感官中最锐利的。但通过视觉我们并不能看见智慧——假如它的某种清晰的影像能够到达我们的眼睛,它将引起非凡的欲爱,所有其他的可爱的存在也是如此。而只有美得到了这种命运:它既是最可爱的,又是最显著的。
因此,虽然在250b5的转折之后,苏格拉底讲述了美本身如何在天上闪耀,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真实存在是黯淡的。相反,所有真实存在,当我们的灵魂在天上看到它们的时候,都是像美一样闪耀着(“同那些存在一起”)。美的独特性在于,其他的真实存在,比如智慧本身,它们在尘世的像并没有光亮,不能被肉眼看见。从另一方面讲,苏格拉底一开始就说,所有的神圣之物都是美的、智慧的、好的(246d8-e1),而诸神的神性来自他们同真实存在的接触(249c6),那么可以推测,所有的真实存在,包括正义本身、节制本身、知识或智慧本身,也都是美的。正因为如此,苏格拉底才说,所有这些真实存在都是“可爱的”(erasta,250d6);如果它们能被看到,将引发强烈的欲爱(250d4-5)。在稍早的文本中,苏格拉底将真实存在所激发的欲爱称为“想要看见真理的强烈渴望”(248b5)。而落入尘世的灵魂,因为看不到真理,对真理的欲望消退了。只有美才有能力重新点燃这种欲望。这种对真理的欲爱正是柏拉图对哲学的首要规定*柏拉图将哲学(philo-sophia)理解为对智慧(sophia)的爱(philia),而智慧被认为就是知识或真理。参《理想国》475e;《会饮》204b。。美凭借它独特的力量将灵魂引向哲学。苏格拉底说,它既是最可爱的,又是最显著的。既然所有的真实存在都是可爱的,那么美的特性就是它的显著。而这种显著,如上文所述,表现在美在尘世中的像身上。虽然美本身和其他真实存在都有光亮,但只有美的像反射了美本身的光亮,而其他存在的像却是黯淡无光的。
二、美的光亮所照亮的范围
接下来,必须精确界定美的这种特性能够发挥作用的范围。虽然美通过它的像所反射的光亮能够让灵魂“回忆”起它曾经见过的真实存在,但这种照明作用并不是没有限制的。苏格拉底从没有说过,美的像可以在所有人身上唤起这种回忆。相反,美的作用被严格限制在“很少人”(oligoi)身上。同上一个问题一样,苏格拉底的讲述有可能让人产生误解。因为他首先提到的,是“少数”灵魂,它们能够通过正义、节制的像艰难地上升到正义、节制本身(250b1-5)。这就让一些学者产生了误解。比如Ferrari在他对《斐德若》的著名研究中就认为,250b4提到的“少数(灵魂)”暗含着“不言自明的对比”:“美本身……能够被更大范围的人群察觉到”。[2〗144 实际上,250b4提到的“少数(灵魂)”,显然对应着上文250a5提到的“少数(灵魂)”。这是一些拥有充分的记忆的灵魂,没有因沾染尘世的邪恶而忘却真实的存在。但大多数灵魂则因为不幸的命运损害了它们的记忆。对这些灵魂而言,“回忆”无从谈起;无论是正义、节制,还是美,都没有能力唤起它们的回忆,因为回忆的前提是尚有残留的记忆。因此,这里“少数(灵魂)”和多数灵魂的对比,并不是正义、节制和美之间的对比,而是没有被败坏的、有可能回忆起真实存在的灵魂,和已经被败坏的,无法回忆起真实存在的灵魂之间的对比。苏格拉底在后文中描述了美的光亮无法照亮的灵魂(250e1-251a1):
因此,如果一个灵魂不是新近加入秘仪,或者已经被败坏,当它注视着在这儿被叫做美的东西的时候,无法敏锐地从这儿走向那儿的美本身。于是,当它看到(美的事物)的时候,就没有敬畏,而是屈服于快乐,试图像四蹄野兽那样冲上去播种后代;它与狂妄为伍,毫无畏惧和羞耻之心,追求违背自然的快乐。
美不是无所不能的。对于那些原本就已经瞎了的眼睛,美无法给它们带来光明,只能让这些灵魂陷入兽性的、而非神圣的疯狂。只有少数仍然残留足够记忆的灵魂,美相比其他真实存在的独特作用才能发挥出来。也就是说,只有对这些灵魂而言,美的光亮才能唤起它们对真实存在的回忆。
接下来我们需要解释美的像所独有的光亮。这一比喻所比喻的是美的一种什么特性呢?而美又为什么具有这种特性呢?但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问一个问题,“回忆”,即通过尘世的像回想起真实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当回忆真实存在时,灵魂想起了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首先必须明确的是,当灵魂看到美的像时,它并不能想起美本身“是什么”;换句话说,它不能就“什么是美?”这个典型的苏格拉底式的问题给出一个完善的定义。大部分灵魂都无法想起真实的存在,但即使对于那些保留了充分记忆的少数灵魂来说,它们所能想起的,也不可能超过它们曾经见过的。苏格拉底在前文中明确表示,对真实存在的完整视野是神的灵魂的特权;这种视野并不属于有缺陷的灵魂。而我们的灵魂是有缺陷的灵魂。当它还未落入尘世之前,并不能看到完整的真实存在,而仅仅拥有对那个世界的惊鸿一瞥(248a1-6)。无论灵魂的记忆力多么强,也不可能回忆起它没有见过的东西。因此,我们的灵魂对真实存在的回忆,并不能提供关于真实存在的完整知识。那么,我们曾经见过的、能够作为回忆素材的东西是什么呢?
有缺陷的灵魂在落入尘世之前曾经非常有限地瞥见过真实存在,因此它们能够回忆起来的,顶多就是那个极为有限的视野。如果拥有对真实存在F的完整视野意味着完整地知道什么是F,那么拥有对F的有限视野意味着什么呢?无论灵魂在对真实存在的惊鸿一瞥中到底看见了什么内容,它至少见过了真实存在的世界;如果它还有一种知识,那么这种知识就在于这样一种意识:还有一个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不同的更高的世界,苏格拉底称为“天外区域”(huperouranios topos)的世界,一个诗人们从未见过的世界(247c3-4)。换句话说,回忆虽然不能带给我们关于每个具体的真实存在或样式F是什么的知识,却能够为我们打开、或者说找回一个超出可见世界的存在的视野[2]144-5*Ferrari在解释《斐德若》中的回忆概念时提到了《理想国》中三根手指的著名段落(523b-524d)。苏格拉底用三根手指来解释与感觉对象不同的理智对象。在感觉中“大”和“小”总是混合在一起的:一根中等的手指比更大的手指小,比更小的手指大;它既是大的,又是小的。但“大”和“小”本身则绝不可能相混:“大”不可能是小的,“小”也不可能是大的。由此,我们就能够理解可见的和可理解的是不同的两类事物。同《斐德若》中的“回忆”一样,《理想国》描述的这样一种意识也不能告诉我们理智对象“是什么”。。
这一解释符合苏格拉底在这篇演说词中对“回忆”的规定。在249b6-c2,苏格拉底这样解释回忆:
人必须按照样式(eidos)来理解被说出的东西,由杂多的感知出发,通过理性将它们综合为一。这就是对我们的灵魂从前见到的东西的回忆……
按照这个说法,回忆就是对超越一般感官对象的样式(eidos)的发现。尽管我们感知的是杂多,但假如要说出我们所感知的,或者要理解被说出的感知,都必须通过抽象的类,而不能仅仅停留在感官感知的水平。显然,苏格拉底想到的是“X是F”这样一种陈述。当我们说出“这张桌子是方的”、“甲和乙是相等的”、“阿芙洛狄忒是金色的”这些句子的时候,“方”、“相等”和“金色”这些谓词都超出了被它们所述说的主词所对应的个别感知;它们不是感知的对象,而是理智的对象。即使我们没有看见说话者所看见的那张桌子,也不妨碍我们理解“这张桌子是方的”的意思;相反,纵然我看见了同一张桌子,如果我们不能在某种意义上理解“方”或其他可以用来述说这张桌子的样式——即便我们无法准确地给出“方”的定义——,我也不可能理解说话者对这张桌子的任何陈述*参《斐多》74b:“我们开始看、听或使用其他感官之前,必须在某处获得一种关于‘等’本身的知识,才能将我们从感觉得来的那些相等的事物跟它比较,看出这样一些事物都是渴望类似于‘等’本身却大不如它的”。。感知的对象只有通过理智的对象才能够被理解。因此,在我们的认识结构中,理智的对象占据更高的位置。
将回忆与谓述句联系起来,也符合我们对回忆的理解。如前所述,回忆并不能够带给我们关于“什么是F”的知识;这正是谓述句的特点。当我们说“苏格拉底是智慧的”,虽然意味着我们对智慧或多或少有一些理解(否则无法做出这一判断),但这并不能告诉我什么是智慧。我们仅仅能够依稀辨认出智慧,由此知道在苏格拉底身上有智慧这么一种东西。对“美”来讲也是如此。当我们说“阿尔喀比亚德是美的”,我们仅仅知道阿尔喀比亚德身上有美这种东西*参《斐多》100b-d。注意《斐德若》250b3-5的表述:“对于正义、节制,和其他灵魂所尊崇的东西,它们在这里的像并没有光亮,只有少数人通过模糊的感官走向那些像,注视它们所像的类(genos)。”这里描述的过程虽然不是通过美回忆起真实存在,但却是与之平行的一种获得存在视野的方式,只是更加困难。通过这个过程获得的视野应该是同“回忆”所获得的视野相同的。。
这样一种状态,显然是介于完全的知识与彻底的无知之间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会饮》的著名段落中被描述成充满欲爱的状态(204a1-7):
情形是这样:没有一个神爱智慧,也没有一个神欲求变得智慧——因为他们已经是智慧的了——,如果还有别的什么人是智慧的,他也不会爱智慧。反过来,那些无知之徒也不爱智慧,不欲求变得智慧。在无知方面,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一点:尽管自己不美、不好、不智慧,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不以为自己有什么欠缺的人不欲求自认为不欠缺的东西。
可以说,在这一点上,《斐德若》的理解同《会饮》完全一致。在《斐德若》的比喻中,灵魂是一架有翅膀的马车,而翅膀就是欲爱。苏格拉底利用erōs(欲爱)和pteron(翅膀)的词形,造出一个词pterōs来表达欲爱和翅膀的两位一体(252b9)。但当诸神的灵魂马车上升到最高点时,就收起了翅膀(247b6-c2):
那些我们称为不朽者的灵魂到达最高点之后,它们越出宇宙,端坐在天宇的外缘。它们端坐于此,宇宙的运转带着它们环游,让它们注视着天外的事物。
诸神的灵魂不再像我们的灵魂一样,需要费力地扇动翅膀才能留在天上,而是端坐在宇宙的边缘。这时它们不再需要翅膀;也就是说,不再需要欲爱。诸神并不爱智慧,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完整的智慧,即拥有了对真实存在的完整视野。而人的灵魂就没有这么幸运。它们永远不能拥有完整的存在视野,有限的视野和“强烈的渴望”(pollē spoudē)一直伴随着它们(248b6)。但与《会饮》不同的是,《斐德若》不是强调缺乏的一面,而是强调这样一种有限的视野仍然是某种意义上的知识,甚至是人所能获得的最高的知识。“真理的草原”不但滋养了灵魂的翅膀,即欲爱,同时也是“灵魂最高的部分”之最适合的养料(248b7-c2)。人的理智是被真实存在的视野所滋养的,尽管这种视野对人而言是有限的。只要能一瞥存在的真容,所有人的灵魂都会充满对真理的欲望。换句话说,在落入尘世之前,所有灵魂都是哲学家*这一判断不应与苏格拉底的另一段故事相混淆。按照他的讲述,落入尘世的灵魂有九个等级,最高一级是哲学家的灵魂(248d3)。哲学家的灵魂是在天上所见最多的灵魂。这并不同我们的解释相矛盾;我们仅仅是说,无论灵魂在天上见过多少真理,都具有对真理的欲望。。而回忆所展开的视野,就是让灵魂回到这种堕落之前的状态,回到哲学的状态,而不是回到仅仅属于诸神的状态。
四、美与自然的发现
如果灵魂对真实存在的“回忆”与谓述句中的谓词有关,那么和正义、节制这些东西比起来,美有什么特殊之处呢?看起来,理解“柏拉图是正义的”并不比理解“柏拉图是美的”更困难。在说出或理解“柏拉图是正义的”或者“柏拉图是美的”这些句子的时候,我们似乎对“正义”、“美”这些理智对象有了某种有限的知识。那么,苏格拉底为什么说只有美才能唤起对真实存在的回忆呢?
笔者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苏格拉底对羽翼破损、落入尘世的灵魂的规定当中(248b4-5):
它们全都遭遇了诸多苦难,离开时没有存在的视野(tēs tou ontos theas),转而享受看似的食物(trophēi doxastēi)。
如前所述,存在的视野是真正滋养灵魂的食物,而“看似的食物”既可以被理解为“食物”的内容是“看似”而非真是,也可以被理解为并非真正滋养灵魂的东西,而是看似滋养灵魂的东西。这两种理解殊途同归。也就是说,灵魂在尘世的时候,见到的是看似的正义、看似的节制和看似的智慧。比如,假定正义的真实意涵是有正确的灵魂秩序,那么当我说出“他是正义的”这句话的时候,未必是因为被指称的这个人有正确的灵魂秩序。例如对克法洛斯而言,他会说欠债还钱、不事欺诈的人是正义的;玻勒马霍斯会说帮助朋友、损害敌人的人是正义的;色拉叙马霍斯甚至会说,出于愚蠢而不去多得的人是正义的(《理想国》330b,331e,348c-d)。因为当我们说出某人是正义的时候,背后是我们关于正义的意见,是对我们而言显得像正义的东西。在这里,“显得像”的意涵并不是某人原非正义却将自己粉饰成正义的样子,而是指我们对什么是正义预先有一种意见。我们关于某人是否正义的所有判断都以这一意见为准绳。这样一来,当我们看见真正的正义在尘世的像——一个正义的人——的时候,由于他可能并不符合我们关于正义的意见,因此我们不会说他是正义的;换句话说,当我们看见正义本身之像的时候,我们不会回忆起正义本身。我们只会不断地重复,并在重复中不断地强化我们关于正义的意见。
因此,束缚我们的理智,遮蔽正义本身的正是我们关于正义的意见。考虑到苏格拉底在《斐德若》中列举的真实存在是正义、节制和智慧,关于什么是正义、节制和智慧,最大的意见就是城邦的公共意见,即城邦的法律或习俗。在关乎什么是真正的好的最重大的问题上,城邦的法律或习俗恰好构成了对理智的限制。“回忆”所恢复的灵魂的原初视野,在这个语境下,首要意涵就在于超出城邦意见,即习俗。在这个意义上,“回忆”体现在从城邦意见的洞穴解放出来,发现或找回自然的视野。而这需要艰苦的训练和劳动,需要踏上一条《理想国》所说的“更漫长曲折的道路”;这条道路不是从意见出发,而是超越意见,从真实存在的视野来考察什么是真正的好(435d, 504b)。 苏格拉底三个指头的著名比喻暗示了,意见之间的矛盾能够指示出一条超越意见的道路。这条道路上最重要的训练,被证明是辩证法(531d-532a;534e-535a)。然而,意见的辩证虽然能够让灵魂转向真实的存在,但却是一项艰难甚至危险的事业*法律限制理智的自由,反过来说就是理智的自由僭越法律。如苏格拉底所言,搞辩证法的人最大的危险就是违反法律(paranomia)。苏格拉底的例子是一位富人家的养子,因为得知父母并非生身父母——即自然意义上的父母——而更容易遭受败坏(537e-539a)。苏格拉底用这个例子表明了自然的发现在政治上的危险。。
而在这方面,美(kallos)和正义等德性不同。当我们说某个人是美的,并不像我们说某个人是正义的那样,取决于我们关于正义的意见。不过这里所说的“美”,并不是指所有ta kala(美的诸事物)具有的那种美。如前所述,所有真正的德性因其本性都是美的(《斐德若》246e1)。 智慧甚至是最美的(《会饮》204b)。但我们看到一个智慧的人的时候,并不能一眼看到他的智慧,因此也不能看到它的美,以至于阿尔喀比亚德将苏格拉底的智慧之美当作一个外行人所不知道的秘密(《会饮》214d-e)。实际上,kallos一般而言并不指高尚的人格、卓越的智慧之美。按照Konstan的研究,名词kallos比形容词kalos所指的美要范围更小。不像kalos往往指高贵、高尚,kallos所指的美总是带有激发欲爱的吸引力,至少是感官上的愉悦[3] [4]373-4*Konstan在其专著中广泛比较了希腊文献后得出这一结论。与之相对,说一件事是kalon(美的),如Barney分析《高尔吉亚》中Polus对这个词的用法时,往往表达了一种高尚但缺乏吸引力的意味。。 因此,auto to kallos(美本身)在尘世的像,首先是美貌的人*但不限于美貌的人。例如苏格拉底在《会饮》中用kallos赞美阿伽通的高尔吉亚式修辞(198b4-5),因为它优美的节奏令人感官愉悦。而柏拉图对话中俯拾即是的kalōs legeis(你说得很好,字面意思:你说得很美)显然没有这个意味。; 在《斐德若》里就是美少年。当我们说某位少年是美的,我们并不需要预设一个关于美的意见。在这个意义上,美更类似于《斐多》中苏格拉底举的“相等”这一例子:我们仿佛天生就有了关于什么是“相等”或者“美”的模糊的知识,即使我们并不能明确地表述它们的定义。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已经对什么是美的有一种意见以后,当美貌的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即便他(她)并不符合我们关于美的意见,他(她)的美貌仍然会打动我们。美并不像正义这类德性。我们对美的理解并不取决于城邦习俗或任何意见为我们规定的视野,而是直接在美的闪耀中获得一个自然的视野,不需要辩证法的艰苦努力[5]*Barney在解释《理想国》第七卷中囚徒被解放的历程时,认为解放囚徒的力量既可以被理解为辩证法,也可以被理解为欲爱。将灵魂从意见的洞穴解放出来的确是美具有的独特能力,但这恐怕不是洞穴比喻的具体故事想要表达的原意。美之所以具有这种能力,不是因为它让整个灵魂背离显现而朝向存在;美的特殊性恰恰在于它的显现和存在不是分离的。换句话说,美唤起的回忆不需要灵魂的转向。这也是为什么回忆并不像解放洞穴囚徒那么艰难的原因。。
笔者认为,这就是“光亮”这一比喻所蕴含的洞见。任何事物都需要被照亮,从而显现出来(参《理想国》507d-e)。而它的存在,只有在自然之光底下,才能如其所是地显示出来;假如照亮它的是洞穴中的幽微火光,它显现出来的就不是它原本的样子。然而,光自行显现;它不需要被照亮。任何看起来在发光的事物那里都真的存在着光亮,尽管它可能只是反射别的事物所发出的光。光的显现不但不遮蔽光的存在,甚至就是光的存在本身。美的这种类似于光的特点反映在《大希庇阿斯》中希庇阿斯对美的第二个定义那里。希庇阿斯说,美就是黄金,“无论在哪里加上黄金,即便它起初看起来很丑,用黄金修饰之后也会显得美”(《大希庇阿斯》289d-e)。这个定义虽然很可笑,却揭示了美的特性:美是一种无论加诸任何东西之上都会使它显得美的东西。用苏格拉底的话说,就是任何分有美本身的东西,即美本身的像,都显得美。美能够在它的显现中被发现。如果说回忆是灵魂通向真理的道路,那么美就是自我展现的真理。
[1] M. F. Burnyeat. Explorations in Ancient and Modern Philosophy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243-244.
[2] G. R. F. Ferrari. Listening to the Cicadas [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3] D. Konstan. Beauty:The Fortunes of an Ancient Greek Idea [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
[4] R. Barney. Notes on Plato on the Kalon and the Good [J]. Classical Philology 105.4(2010):363-377.
[5] R. Barney. Eros and Necessity in the Ascent from the Cave [J]. Ancient Philosophy 28(2008):357-372.
[责任编辑:孙绍先]
Discovering the Horizon of Nature: On Beauty inPhaedrus
FAN L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According to Socrates’ accounts inPhaedrus, “recollection” is the passage that links the souls of the mortals to the original states of the souls while the brightness of beauty illuminates this path to the original horizons of souls. Such horizons enable the souls back to the state before their degeneration, namely a philosophical state. In Socrates’ opinion, the biggest obstacle to the return of this state lies in opinion, especially the public opinion of the polis. `Under this context, the recovery of original horizons of the souls primarily implies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polis’ opinion, namely Nomos. In this sense, “recollection” reflects the liberation from the opinions of the polis as the cave, discovering or recovering the horizons of nature. Beauty can have a unique effect that the other beings fail to do in this process.
Phaedrus; beauty; soul; recollection
2016-12-31
樊黎(1988-),男,江西南昌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希腊哲学研究。
B 12
A
1004-1710(2017)01-0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