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化江下游两岸史前两大族群猜想
——论“赛”语族群与“谟”语族群的历史文化关系
2017-04-17高泽强吴小苑
高泽强,吴小苑
(1.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海南省民族研究基地, 海南 三亚 572022;2.五指山市通什中心幼儿园, 海南 五指山 572200)
昌化江下游两岸史前两大族群猜想
——论“赛”语族群与“谟”语族群的历史文化关系
高泽强1,吴小苑2
(1.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海南省民族研究基地, 海南 三亚 572022;2.五指山市通什中心幼儿园, 海南 五指山 572200)
在昌化江下游两岸,至今还是操汉语各方言族群、谟语族群、黎语族群(即“赛”语族群)休养生息的地方。两三千年来,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这一地区的各民族、各族群相互交流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的民族文化现象。历史上,黎语族群和谟语族群有着密切的历史文化渊源关系,由于黎语族群不服王化、不供赋税,长期坚持保留自己的民族特色,大部分不断向海南岛内陆和山区迁移,最后成为了今天的黎族;而谟语族群则勤于耕读,不断汉化,最后就融入了汉族中。
海南岛;“赛”语族群 ;谟语族群;关系探索
人类文明的发祥地大都出现于江河流域附近,如中国的黄河流域、印度的印度河流域、西亚的两河流域、北非的尼罗河流域,等等。在海南岛,早期人类的活动也仅限于江河流域下游和沿海一带,众多史前文化遗址的考古挖掘也证明了这一点。昌化江,海南岛的第二条大河,发源于海南岛中部的黎母山和五指山,流经琼中、五指山、乐东、东方、昌江等市县,全长232千米,常被黎族人自豪地誉为“孕育黎族文化的母亲河”。在昌化江下游两岸,至今还是操汉语各方言族群、谟语族群、黎语族群休养生息的地方。
一、昌化江下游两岸的史前人类
据《南国都市报》2011年2月19日一则新闻《两万年前古人类跨海定居海南》报道:有来自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消息称,海南岛人群与广西人群的遗传关系较为密切,人类在大约距今7 000年至27 000年前移居海南岛[1]。
2006年,为了抢救性保护大广坝水利工程中发现的信冲洞化石点(昌江黎族自治县境内),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昌江黎族自治县博物馆组成联合考古队,对其进行发掘。考古学家在考察化石点的地质地貌时,意外地发现了两处旧石器文化遗址——混雅岭旧石器遗址和燕窝岭旧石器遗址。考古队从黄色黏土层中发现了1件石核和2件砍砸器,这些石器具有明显的人工打制痕迹,遗物发现于地表层上,属于临时营地性质的旷野遗址,其年代尚待最后确定。但根据地质地貌及石制品的特征初步推断,这两处遗址的地质时代可能为晚更新世,即考古学年代的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约20 000年。这表明在距今20 000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昌化江流域早已生活有早期人类。
迄至目前,在昌化江中下游流域已发现旧石器时代旷野遗址和洞穴遗址共有6处,即昌江混雅岭、燕窝岭、石头崖、酸荔枝园、叉河砖厂和钱铁洞。至于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发现就更多了,如昌江境内的皇帝洞遗址,东方境内的荣村付龙园遗址、新街贝丘遗址等。
皇帝洞遗址位于昌江黎族自治县王下乡(今七叉镇)牙迫村东南的昌化江支流南尧河与洪水河交汇处南岸,洞穴由西向东延伸,洞口朝西北,距河床高约20米。洞口高20米,宽20米;洞穴内最高处约30米,宽20~30米,进深约110米,面积约5 700平方米,可容纳上万人。1984年,文物工作者赴昌江考察时在洞内发现了古代遗物,并采集有新石器时代的石刀、单肩石斧、双肩石锛,以及青铜时代的泥质红陶樽、瓮、罐和青铜器残片,陶器纹饰有米字纹、雷纹、网格纹、绳纹等。发现的动物化石经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约为6 540年,属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的洞穴遗址。
荣村付龙园遗址位于东方市四更镇荣村附近,其北是昌化江入海口,西是大海,1986年文物考察时发现。该遗址可分为三个文化层,遗址的最下层即第三层文化层年代最早,出土遗物最为丰富,出土遗物有贝壳、夹砂陶片、磨制石器和动物骨骼。夹砂陶几乎全是素面,以褐色陶为主,有少量磨光黑陶。陶器均为手制,器型以罐为主,流行圈足器和桥状耳。石器有梯形石斧和石锛。发现的偶蹄类动物肢骨大多有砍刮等痕迹,还有少量骨器和牛牙。根据出土遗物的碳14测定,遗址最底下的文化层至今2 570±70年,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中间的文化层年代距今1 870±50年,属东汉早期阶段;上面的文化层年代距今1 390±80年,属南朝晚期阶段。
新街贝丘遗址位于东方市八所镇新街墟北黎河入海口2.5千米处,遗址临河靠海,文化层堆积中出土的陶器均为夹砂粗陶,以灰褐陶为主,为圆底罐和圆底釜等,多为素面,有少量饰有粗绳纹。在距地表0.4~1.0米的文化层中含有大量螺壳、贝壳、烧土、炭屑、烧骨以及打制石器、斧状石器等,石器为打制石器,磨制石器极少[2],大都属于新石器时代。
海南地处热带、亚热带区域,热带果实丰美,海水海产丰富,因此造成史前人类的采集渔猎经济在海南岛延续了较长的时间。到了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生产力水平有所提高,人类开始远离海滨,沿着江河开始向内陆迁徙,逐步定居在江河两岸以便于从事原始农业生产。新石器时代后期,虽然早已有了原始农业生产,但并不能完全提供相应的农产品来满足人类的需求,所以在海南史前遗址中都能发现渔猎生产的遗存或者原始农业生产伴随着渔猎生产遗存的痕迹。这是海南岛史前经济文化的主要特点。而这些生活在昌化江下游两岸的史前人类,既是海南岛的最早居民,也应该是最早分布于海南岛上的部分壮侗语族先民甚至南岛语系先民。
二、“赛”与“谟”称谓的形成
在中央封建王朝势力到达海南岛之前,分布在岛上的古代人类到底如何?岛上出现众多的史前文化遗址是哪种人类族群创造的?到目前为止尚未有人能够完全说清楚道明白。但是,在昌化江下游两岸地区,笔者至少可以肯定已经分布有与古代百越族有着密切渊源关系的族群——壮侗语族黎语支族群。
在当今的昌化江下游地区,如果单纯从世居民族的角度来看,则分布有两大民族——汉族与黎族;但若从语言角度来看,则除了汉语族群和黎语族群外,还有操非汉语的汉族。汉语族群有海南话、军话、儋州话等,黎语族群有哈话、美孚话、杞话,非汉语的汉族族群有谟话(村话)、临高话、徕话(那斗话)。
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透过这种语言文化现象的背后可窥见到厚重的、沧桑的历史文化发展和变迁——即在这块土地上古代各民族、各族群的互动、交流与融合。虽然当今这个地方分布有汉语各方言的族群、黎语族群和操非汉语的汉族——谟语族群、临高语族群、徕语族群等,但现在要探讨的是史前的历史文化现象,而汉语各方言的族群和临高语族群的历史在这里相对不太长,徕语族群则可划入黎语族群中,故而剩下黎语族群和谟语族群了。
毋庸置疑,黎语族群和谟语族群同属壮侗语族黎语支,二者都源自一个共同的祖先,两大族群在中原王朝势力达到海南岛前早已共同生活在这美丽富饶的岛屿上了。对此我们可以大胆地做出这样的推测:
关于“赛”和“谟”称谓形成的成因,广东职业技术师范学院符昌忠教授曾有精辟的论述:
黎族内部大致分为五个支系,其中与谟语族群居住地相邻近的一支自称或他称为mo:i53fau53,意为下面的外族人或汉人,与操谟语的人的自称相近似。综合谟黎两个语言里m35和mo:i53这一对关系词的原义,笔者有理由推测在汉人未进人海南岛之前,海南岛上已先后有至少两个壮侗语族群居住其间。在黎族的先民从两广大陆泛舟南渡登上海南岛若干年后,百越民族中的另一支——谟语族群也随后来到了海南岛,并在岛西的昌化江下游出海口处的一个冲积小平原定居下来。这个时期,海南岛上只有ai53(黎族的自称)和m35两个族群,他们同属于百越族。先来的黎族与后到的“谟人”交往时,就沿用“谟人”的自称m35这个词来称呼这个外来的族群。黎语里为什么把岛外来的新移民都称为mo:i53?这可能与他们原先只接触到自称为m35的谟语族群,而沿用m35来称呼外来人的习惯有关。此后,凡是岛外来的新移民,黎族都将其视为与谟语族群同类,就继续沿用m35这个特称词来称呼他们,不再去区分他们的族别[3]。 这种认识是非常有见地的,是至今为止对ai53(黎族自称)和m35(谟人自称)这两个称呼最具说服力的一种解释[3]。而对于m35的意义,符昌忠教授还做了进一步的探索。他认为,谟语族群的自称m35主要是相对于黎族的族称ai53而来的;对于讲汉语方言的汉人,谟语族群则用a:u35fn35(村人)这个称谓来自称。m35这个词在谟语里一般有三个意义:一是这个族群的自称;二是指海、海水;三是磨东西的“磨”或石磨,这借自汉语。黎语里能与谟语m35词义相同的对应关系词是mo: i53或ma:i53(意为外族人或汉人),还有一个念为mo53(意为磨东西的“磨”)的关系词,但也是汉语借词*符昌忠教授本身是语言学专家,又是海南东方市操谟语(村话)长大的人,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让他的研究成果和得出的结论非常可靠,令人信服。参见符昌忠的《谟语、谟语群与熟黎》,《广东民族学院学报》1997年第1期第100-101页。。至此,关于m35的意义全部诠释清楚。
三、“赛”人的迁徙
“赛”人本指黎族,但在这里具体是指杞方言黎族。为什么单指杞方言黎族呢?因为在黎族各方言中,至今为止只有杞方言黎族才有关于沿昌化江流域逆江而上的传说。
沿昌化江逆江而上的传说,原海南省民族博物馆馆长王国全副研究员所著的《黎族风情》有这样的一段记述:
合亩制(指在今五指山市辖区和保亭黎族自治县的毛感乡等地,这些地区的黎族群众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仍生活在带有原始父系家族公社残余的共耕组织中)支系崇拜祖先,在举行祖先仪式时,作法人以高昂声音叙述祖先的来历。说在太古时候,人种的来源由“公甘”(神祗)安排,把人种投生在竹筒里,竹筒裂开,人生来世间,称竹筒人。
远古时候,天下闹水灾,洪水淹没大地,老翁、老艾种瓜传人种,两兄妹躲进大南瓜里,洪水把瓜飘抵海南岛,两兄妹结婚,在海南岛传人种,称瓜洞人。
古时候,瓜洞人居住在“南造牙,什早春”(水分流,田无埂)的地方,即海南岛昌化江下游沿海地带,称沿海坡地人。
居住在昌化江下游的坡地人,因台风和海潮的袭击,沿着昌化江两岸寻找高地安居,群迁居于俄查和尖峰岭一带高地,称抱湾高地人。
高地人,人群多,部落混战,部分高地人沿着昌化江两岸往上游地区迁居,聚于“反承新定”(土震石红)之地,即番阳峒,称番阳峒人……[4]。
20世纪80年代中期,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尚未撤销,当时的自治州古籍办公室就曾将《黎族祖先歌》作为重点整理项目,上报到国家民委。《黎族祖先歌》在海南黎族地区流行比较广,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传说版本,叫法也不尽相同,但有很多相同相似的故事情节。上报到国家民委的《黎族祖先歌》,主要是流行于琼中、保亭一带(当时五指山市还没有成立)的版本,特别是琼中的毛阳、什运地区。这些地区的黎族群众,每当病家或葬家要举行大型的祭祀仪式时,都会请专门的祭司来念颂《黎族祖先歌》,内容主要是叙述杞方言的历史来源和病家、葬家的历史。当时自治州古籍办公室就设在自治州民委内,自治州民委曾派人对《黎族祖先歌》进行了录音。1986年8月,笔者到自治州民族研究所报到上班,就曾和同事播放过《黎族祖先歌》录音卡带来听。后来笔者赴京进修,回来时自治州已撤销。由于撤州时没有很好的对接,许多资料不知去向,尚未整理的《黎族祖先歌》就在其中,非常可惜。现在笔者仅凭残存的记忆叙述如下:
人类原是孕育在竹筒里面的,后来竹筒破裂人类诞生。洪荒时代,天上突发大洪水,连连七天七夜,淹没田野,淹没山岭,人类遭殃,幸有一对姐弟躲进了大葫芦瓜而免以灭绝。他们坐在葫芦瓜里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来听到葫芦瓜外壳触碰地面的声音才知道洪水退了,他俩才从葫芦瓜里走出来。在雷公的指引下他俩成婚,怀孕三年后生下一个肉团。雷公又让他们将肉团剁成碎块,然后撒向大地,当碎肉纷纷落地时便变成了一个个的活人,有的变成“杞”,有的变成“哈”,有的变成“迈”(即“谟”人)。“杞”人最初生活在“南改”(即昌化江)出海口,以捡螺抓鱼为生,并学会了煮海水取盐。后来人口不断增多,又与海边过来的“迈”人发生冲突,只好沿昌化江逆流而上,采集捕鱼,刀耕火种。到了中游(乐东一带),又与从南边过来的“哈”人发生碰撞,“杞”人又继续逆江而上。随着人口的增多,又分了几个兄弟群,一部分到了如今的琼中,一部分到了通什,一部分又从通什到了保亭。“哈”人善于开荒造田种水稻,“杞”人即请“哈”人来造田,所以水田一般都叫“达哈”(即哈人开造的田)。
接下来就是念颂到这几个兄弟群又生了谁谁,谁谁又传了哪几代,直到病家或丧家在世上所有的人名,这些人名属于黎族特有的黎名,笔者已经难以记起。
从《黎族风情》和《黎族祖先歌》提供的信息看,二者的内容大同小异,情节相似,可以作为杞方言黎族口述史来进行探讨。由此,可以作如下分析:
第一,《黎族风情》中的竹筒人、瓜洞人、沿海坡地人、抱湾高地人、番阳峒人等名称的出现,应该是记载者根据其记录和理解而自己命名的,这里尚未有族群的称呼。而《黎族祖先歌》中则已出现“杞人”、“哈人”、“迈人”等称呼,反映了人们已认识到人群之间的不同,明确了族群的区分,故而出现这样那样的自称或他称。由此可见,《黎族风情》的版本比《黎族祖先歌》的版本更为原始。
第二,远古人类迁徙的共同特点和规律,一般都是源于自然环境变化、生活环境压迫、人类不同族群之间的冲突和碰撞等等原因。造成黎族先民(杞人)不断沿着昌化江逆江而上的原因:一是台风和海潮的袭击,二是部落族群之间的争斗。“杞人”在迁徙过程中不断适应自然环境,捡螺抓鱼、煮海取盐、刀耕火种、开荒造田,不断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
第三,沿海坡地人生活在“水分流,田无埂”的地方,这应该是昌化江出海口。昌化江出海口呈典型的喇叭河口状态,河床宽敞,分几支注入大海。现在的昌化江依然分几支注入大海,这是被昌化江大径流散漫冲刷后形成的。由于地方平坦,人类在这里开出的田地不用分埂,所以就“田无埂”了。抱湾高地人生活的地方应该是今东方市江边乡和乐东黎族自治县山荣一带,番阳峒人则是今五指山市番阳镇一带。“杞人”是今天的杞方言黎族,“哈人”是哈方言黎族,“迈人”则是指今天的谟语族群(当然《黎族风情》《黎族祖先歌》中没有包括昌化江下流地区封建王朝统治者的代理人和后来迁徙过来的汉语族群)。
由此可见,在远古时期,海南岛遍布黎族先民,他们在沿海沿河附近群居,并已分化出不同的支系。所以他们以支系(方言)为群体,居住在不同的区域内,杞方言黎族先民可能就是在昌化江下游至海边的这块地方形成了自己最早的居住区域和生活区域,后来这一地区又加入了谟语族群。这正是《黎族风情》的记载和《黎族祖先歌》给我们的启示。
四、“谟”人的形成和研究
“谟”人就是村人、哥隆人(以下称村人),指现居住在海南岛西部、昌化江下游两岸的操谟语族群的汉族。据最新出版的《海南东方·昌江村话人人文风情录》披露,共有人口90 000多人,分布于2市县6个乡镇46个村庄[5]2。若从地望上来看,应该是这样描述才比较准确:海南村人的居住范围,南起东方市北黎河以北,北至昌江县南部乌烈镇以南,东起海南岛西线高速一线,西到昌化江入海口,显成片分布。
对于村人的关注和研究,最早始于30多年前符镇南先生的一篇论文《海南岛西岸的“村话”》*这篇论文的发表,第一次让世人了解到了村人和村人的语言情况,此文发表于《民族语文》1983年第4期。,后来,一些学者也陆续发表相关的论文。1996年符昌忠教授出版《海南村话》,1998年欧阳觉亚研究员出版《村语研究》,2014年吉君臣、陆登光两位村人作家出版《海南东方·昌江村话人人文风情录》,2015年符昌忠教授出版《哥隆语/那斗话简志》,村人研究的热潮由此形成。
关于村人的来源和形成,从出版的著作以及网上的一些说法来看,大致可以归纳出4个观点:
第一,村人自己的看法。汉武帝时,派已降服的匈奴士兵和黄河流域一带的士兵往南方平定百越民族,其中有一部分前往昌化江下游两岸征服这里的骆越人,骆越人臣服后,前来征服的匈奴士兵和汉族士兵受朝廷之命就地居住,和当地的骆越人和睦相处,渐渐融合,形成最早的村人[5]6-8。
第二,欧阳觉亚的观点。村人的祖先是唐代的军队,可能是在公元9世纪上半叶的某一次战役中,兵败入海,最后抵达海南岛并在此定居下来。这些唐军应该就是海南村人的祖先,其有力的证据是村话当中有汉语中古音系统特点[6]。
第三,基因的研究。2010年,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与海南医学院联合,分别对仡隆人(即村人)父系的Y染色体和母系的线粒体DNA做了民族来源的比较分析。其中,父系Y染色体分析显示,仡佬族成分占到67.9%,汉族成分占到27.2%,黎族成分占到4.9%。而母系线粒体分析显示,仡佬族成分占到37.6%,汉族成分占到31.7%,黎族成分占到30.7%。这一结果表明,仡隆人的父系和母系的最主要成分都来自仡佬族[7]。
第四,家谱的记载。村人内部有“四大家姓”,即符、文、赵、吉。这四大家姓的族群在村人中已经占到70%以上的比例。根据村人这四大姓的族谱、家谱、祖坟墓碑以及其他小姓家谱的记载,入琼的先祖有来自福建、广东、河南、甘肃、江西、浙江等地[5]2-3。
从低级到高级,从蒙昧到文明,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秦汉时期,汉文化(或称中原文化)早已处于封建文化高速发展时期,而此时的海南岛依然处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在强大而先进的汉文化进入海南岛后,特别是在当地封建官府有效统治的范围内,当地原始文化的应对之道只有两种:要么是好好地、不断地融合到其中,要么是选择逃离,否则会逐渐被消灭。我们很难想象,强势文化、先进文化在有强大的地方政权保护的情况下,竟然被大规模地融合到了当地的原始文化中,并且还能把融合后的这种文化特别是语言保留到当今。
其实,从村人的语言、居住地、古老的习俗特别是村人的文化底层看,我们可以发现村人的文化与壮侗语族黎语支的黎语族群有关联。这点连符昌忠教授也不得不承认:“目前谟语族群所使用的语言,现经调查比较,已被确认为壮侗语族黎语支的一个独立语言,与黎语有发生学的关系,两者间的同源词比例达到42%。”[3]尽管这样,我们的一些研究者还是选择视而不见,削尖脑袋去寻找材料、例举佐证,如取自某一历史阶段、某一汉语方言、某家的族谱家谱等,想以此来证明村人的祖先来自汉族。历史的事实恰恰相反,不是汉族士兵或匈奴士兵融合到了土著民族中变成村人,而是村人在强大的汉文化影响下,与同语族同语支渐行渐远,逐渐融合到汉文化中(而且最后也没有彻底融合),并在族群身份上认同了汉族。至于基因的研究,也只能证明被取样的那部分人的异同概率,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将分布于村人周边的广东西部、广西南部、越南北部、海南本土各民族各方言土语人群的基因一一进行研究对比,若真的做到了,说不定会出现那个民族或那个方言土语的人群,与村人还更接近呢。
村人源自汉族的观点,主要基于将村人定性为汉族的前提,再从不同的角度来进行探讨和研究;而基因研究的观点则是因有人把村人称为“仡隆人”,与隔山隔海的仡佬族的民族称谓相似,故试图从基因研究上来证明他们是一个民族。其实“哥隆”只是村人的“大哥”之意,不是自称,不是族群称呼。所以不论是源自汉族的观点还是基因研究的观点,都陷入了“先入为主,寻据证明”的框框。
公元前111年,西汉王朝在海南岛设2郡16县,其中“至来县”在今昌江黎族自治县境内,“九龙县”在今东方市境内,治所均设在村人分布的范围内。当至来、九龙两县设立后,村人早已意识到自己与居住在城里的人不同,后经宋、元、明近700年的封建王朝统治和勤于耕读汉文化,村人全部丧失了自我意识,自认是汉族,于是把住在城里的人称为“城人”,他们则因居住在城外的一个个村庄里而自称为“村人”了。谟语中的“村人”就叫“傲纷”(a:u35fn35),“傲”即“人”之意,“纷”为“村”之意。可见“村人”是相对于“城人”而出现的一种称谓。距离村人居住地很远,隔着白沙、儋州两市县的临高人也自称为“村人”,其称谓来源可能也是与“城人”有关。
历史上的崖城,是海南南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崖城城内的人也常称城外人为“村人”,而城外人则称城内人为“城人”。周围的黎族也一样,因为有自己的民族意识,没有像“村人”一样认同汉族,所以,把居住在崖城城内和周边的汉族人称为“美城”,意为“城廓内的汉人”或“崖城的汉人”,而把在此以外的地方称为“弓赛”(黎峒),意为“黎人的地方”。这都是与城的建立有关。
村人研究可以说才刚刚开始,在这方面比较有造诣的专家学者屈指可数,如符镇南、欧阳觉亚、符昌忠等。今后应该怎样从事村人研究呢?
第一,必须把村人作为独立的族群来对待,抛弃先入为主的观念,然后在此基础上开展各种社会调查,进行研究对比、著书立说,这样得出的观点结论才能经得起历史的推敲,否则很难探究到谁是村人最早的祖先。所以作为研究者的我们,必须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准、分得清哪些是原本的文化,哪些是后来受到影响而吸收进来的文化。
第二,对于村人基因的研究,我们必须具有广阔的视野,创造条件与贵州、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等地科研部门进行横向合作,联合研究,将现居住在这些地方的壮侗语族、部分汉语族、部分南岛语族甚至苗瑶语族等族群进行全面仔细的调查、取样、比较、研究,找出与村人关系密切的族群,用全面、系统、详细的数据来说话,最终才能得出权威性的结论。
第三,在对村人族谱家谱的利用上,必须甄别族谱家谱的真伪性,这些族谱家谱的撰写时间都不太长。历史上,不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人们在编纂族谱家谱时,都喜欢追求“高大上”,往往把一些与自己同姓的、但不一定与自己家族有关联的历史人物编入自家的族谱家谱中。海南人的族谱家谱大多是在清代才开始编纂的,有的家庭的家谱更到了民国时期甚至解放后才通过追溯、转抄等方式来编写,真假难辨。鉴于族谱家谱本身的局限性,我们在利用时不能单纯取族谱家谱上的观点,还需配合多学科的研究以相互补充。
这是我们在研究村人时应该秉承和坚持的基本立场。
五、一则民间传说引出的猜想
在黎族很多关于人类起源的传说中,都有一个共同的故事情节:远古洪荒时代,有一次大地暴发大洪水,人类即将灭绝,有兄妹两人躲进葫芦瓜里幸免于难,后来他们在雷公的指引下结婚,人类又得以繁衍下来。故事情节大同小异,但对于如何繁衍、繁衍什么人,在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解读*不同版本的传说可见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文化局/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群众艺术馆编的《黎族民间故事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9月出版;广东民族学院中文系编的《黎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3月出版;符桂花主编的《黎族民间故事大集》,海南出版社2010年3月出版。。
第一种解读:他们后来生下了一个肉团,在雷公指导下将肉团剁成碎肉,然后用筛子来筛,碎肉落地就变成了一个个人,人类又重新焕发生机。
第二种解读:即前面凭残存记忆叙述的《黎族祖先歌》。
第三种解读:他们生下了一块肉团,在雷公指导下将肉团剁成碎肉,雷公让他们抓起碎肉撒向大地,撒时要说“谟(汉)少赛(黎)多”,但在他们撒向大地的时候由于慌张,说成了“谟多赛少”,结果造成了现在的汉族人多,黎族人少。
第四种解读:他们生下了一块肉团,在雷公指导下将肉团剁成碎肉,然后用筛子来筛,第一个出来的变成了黎族,第二个出来的变成了汉族,第三个出来的变成了苗族。
令笔者感到非常惊讶和振奋的是,在谟语族群中也有类似的传说,这个传说在当今的村人社会中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但作为村人成员之一的符昌忠教授在其论文中有这样的记载:“据了解,谟语族群里对于黎谟间的人口比例流传着一种这样的说法‘世间七黎三谟’,即认为黎族人口比‘谟人’多。”[3]就仅这40多字记载所提供的信息,让笔者联想了许多、悟出了许多。
首先,黎族传说中的第一种解读比较单一,只有人类,也就是说还没有族群的意识和区分。第二种和第三种解读出现了族群意识,而且有了“杞”、“哈”、“赛”、“谟”等概念。但在黎族意识中,“杞”、“哈”同为一个族群,均属于“赛”的范畴,所以故事的记录者直接使用“黎”和“谟”(汉)这两个概念。第四种解读除了“黎”和“汉”外,还有“苗”,但这个“苗”在黎族人的意识里实际是归为“谟”的同类,称“谟苗”,意为“汉苗”或“客苗”。这说明苗族在海南的历史比较短,作为民族的族称尚未真正进入黎族人的意识里,所以被归入“谟”(汉)的范畴,与汉族一样是外人、是客。
其次,在谟语族群的传说中,已非常清楚地道出“赛”(即村人称的“傣”)“谟”两个族群,而且是“七黎三谟”,黎语族群人口比谟语族群多得多。可见这个传说可能比黎族传说出现的历史更早,或者这个传说形成时其他汉语族群尚未进入海南岛,或者谟语族群当时还没有认同汉族,没有视汉族为同族,所以才出现“七黎三谟”的说法,与黎族传说中的人数刚好颠倒过来。我们且不论“赛”“谟”的人数如何,这个传说肯定是这两个族群共有的文化。
再是,两个族群传说的异同就如符昌忠教授所说的一样:“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海南岛上确实有过只有两个族群存在的时期的可能性。”[3]在此我们还要进一步指出,这种可能性正是发生在昌化江下游两岸。两个族群在这里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共建家园。后来在外力的作用下,黎语族群(杞人)没有接受封建王朝的统治,不认同中原文化,大部分只好逆江而上,离开昌化江出海口地区。谟语族群则接受了封建王朝的统治,热心学习中原文化,定居下来,最后变成汉族。
传说不是历史,更不是信史,但它反映了先民们对某一事物、某一事件、某一历史文化现象的探索和认知。通过对这则民间传说的解读和分析,我们便有了这样的初步认识:
谟语族群勤于耕读,汉化加快,最后认同汉族而汇入汉族中;黎语族群则不服王化、不供赋税,较多保留自己的民族特色,不少人只能离开原先的居住地,不断向岛内陆和山区迁移,成为了今天黎族的一部分。
[1] 许欣.两万年前古人类跨海定居海南[N].南国都市报,2011-02-19(9).
[2] 丘刚.海南古遗址[M].海口:海南出版社 南方出版社,2008:24-26.
[3] 符昌忠.谟语、谟语群与熟黎[J].广东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1):99-102.
[4] 王国全.黎族风情[M](油印本).广州:广东省民族研究所,1985:14-16.
[5] 吉君臣,陆登光.海南东方·昌江村话人人文风情录[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
[6] 欧阳觉亚.村语研究[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8-9.
[7] 许欣,吴丹榕.海南仡隆人是夜郎国后裔[N].南国都市报,2011-01-31(9).
[责任编辑:孙绍先]
Conjecture of Two Major Prehistoric Ethnic Groups along the TwoSides of Downstream of Changhua River: On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Relationship between “Sai” and “Mo” Dialectal Ethnic Groups
GAO Ze-qiang1, WU Xiao-yuan2
(1. Research Base of Hainan Ethnic Groups, Hainan Tropical Ocean University, Sanya 572022, China; 2. Wuzhishan Tongza Downtown Kindergarten, Wuzhishan 572200, China)
Along the two sides of downstream of Changhua River still live the ethnic groups with Han, Mo, Li or Sai dialects. Over two or three thousand years, the different nations and ethnic groups communicate and integrate with each other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Central Plain culture, gradually forming a closely interconnected national cultural phenomenon at present. In history, Li and Mo dialectal ethnic groups share the intimately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ties. However, because Li dialectal ethnic group refuses to obey the king and pay for tax but insists on the reservation of their own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for a long time, the majority of them constantly migrate into the inland and mountainous areas in Hainan Island till the formation of the current Li people. In the meantime Mo Dialectal ethnic group works hard at farming and studying and finally blends into Han people as a result of constant Han inclination.Key words: Hainan Island; “Sai” dialectal ethnic group; “Mo” dialectal ethnic group; exploration of relationship
2016-08-23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4ZDB111);海南省社会科学专项重大课题(HNSK(ZD)-C2)
高泽强,黎名:昂·德威·宏韬(1963-),男,黎族,海南乐东人,海南热带海洋学院海南省民族研究基地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海南民族历史与文化研究。
K28
A
1004-1710(2017)01-007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