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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知识分子,我们在谈论什么?
——关于“当下知识分子写作”的探讨

2017-04-17金赫楠

青年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

⊙ 文 / 项 静 岳 雯 金赫楠

专 栏

当我们谈论知识分子,我们在谈论什么?

——关于“当下知识分子写作”的探讨

⊙ 文 / 项 静 岳 雯 金赫楠

项 静:就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青年评论家。

岳 雯:就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青年评论家。

金赫楠:就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创研部,青年评论家。

青年漫笔(二)

特邀栏目主持:金赫楠

新文学以降,关于知识分子的写作便形成一脉显在的题材传统。当我们在今天谈论知识分子,其实往往是在谈论这个人群、这种角色的现代性际遇和现代性错位,其与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不同处境、自我想象和认知。作为写作者,作为“文学知识分子”,大概因为置身其内,对这个人群、这种角色,我们最熟悉,却也往往最“灯下黑”,对其的表现和表达也许是最精准的,又也许恰是最无效的。这是一个很有意思和意味的话题,也是我近来阅读和文本研究中特意留心的题目。本期“青年漫笔”,邀请到项静、岳雯两位活跃在当下文学现场的八〇后批评家,和我一起,从各自的阅读和思考出发,在不同的知识背景和审美趣味下,又在同一代际的自我身份认知和想象中,写下对知识分子及相关话题的个体感受。

干燥的种子与偏僻的想象

▲项 静

知识分子与写作之间可以有好多彼此抵达的路线,但凡操持写作这项职业者,必然能熟练运用复杂的语言,以语言去复制和创造世界,谁能逃脱知识分子的指称呢,今天很难想象一种文盲的写作。但以萨义德的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来衡量,既定规则的叛逃者、不合作者,反抗常识的捣乱者,作家又有几个能称得上知识分子呢?在庸常的生活中,过高与过低的标准都是意气用事。当我们在谈论知识分子写作的时候,可能是在指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一种思考的趣味,不肯随意就范,知识的累积和穿透历史的能力,对自我、世界和写作的思考状态。一个人深思熟虑地去写一部返回历史城堡的复杂之书,一定有许多隐秘的愿望,比如个人趣味,偏僻的想象,写作的雄心……锚定现世生活诸如此类,都是干燥的种子。罗兰·巴特说,文学既是历史的符号,又是历史的反抗。

李敬泽的《青鸟故事集》在我们与他们、本土与异域、中国与西方、历史与今天之间展开,寻找一个阿基米德支点往往是徒劳的,他把人物、细节、故事悬浮在含混、交叉的时空中。假设写于不同时期的章节,携带不同经验的情绪,穿梭其中的人物,萦绕不去的念头,复杂的自我悖反,时时想要跳出来的叙事者,勤勉的猜想和臆测,应该有一个所谓整体性的外观的话,大概非幻想性作品不可,幻想是冲破隔阂和界限的天然动力,它在充当革命力量的时候是最锐利的武器。

《青鸟故事集》所选定的历史主体大致时间是十世纪到十九世纪,固然还有现代人婆娑的影子和随时想到而被穿插进来的各种煊赫时间的音讯旧踪。中西对比的专家学者们早已展示过体系建构者们的雄心,现代主义者认为中西就是一个时间序列,资本主义的萌芽由此及彼。而各种修正主义者可能认为此一时期的中国与西方并无区别,比如《大分流》的作者彭慕兰就认为一八〇〇年之前的英国与中国长江流域并无特殊之处,而是之后的内卷化,殖民主义以及煤炭存储和使用的分野,拉开中西的巨大差距。黄宗智立刻以中国长江以及长江三角洲煤炭储量的详细研究推翻上述结论。如果在学术的框架中,必然会是卷帙浩繁的建立框架、矛盾、修补,在时间和学术不停演进中,发现矛盾、寻找证据、推翻重来,永无宁日,想到这个极为可能的未来,我再次感到“历史”研究对“文学”的需求。它几乎天然地无须为真相背书,当然这种自我赦免的简洁和愉悦也仅仅是对写作者和读者而言,历史本身依然复杂,值得一代又一代重写和探索、倦怠和革命。

皮尔·弗里斯在《从北京回望曼彻斯特》下了一个判语,这一时期的中国已经落入“高水平平衡陷阱”,只有依靠外部工业化国家的刺激,才能逃离陷阱。陷阱是一个文学性的词汇,从某个预想的轨道上脱落,停滞在一个较高的精神水平上,预留出大片的闲暇,失去了被命名的推动力和必然性,是太适合幻想性的时空。而这里又太适合承载人生的浮华梦,超越阶层,从皇帝到布衣,身体都洇染出华丽奇异的想象空间。——那些在腿部藏着珍珠的波斯人,欣赏丝这类精神绒毛的心灵,案几床榻上的袅袅沉水烟,行走时飘逸华美的衣袖,浮动的郁烈香气,他们对金银饰品的爱好和想象力,对自鸣钟和八音盒的追慕……

十六世纪五十年代,葡萄牙人盖略特·伯来拉来到中国,他眼中的中国富庶安详,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基础设施,最好的路和桥,最好的城市,建筑华美,极其干净,商品丰富,物价平稳,井然有序……他忍不住感叹这可能是世界上统治最好的地方,甚至在司法方面胜过罗马人以及其他任何一种人。(李敬泽:《静看鱼忙?》)

这个语气和描述,跟同一时期的荷兰人、德国人对英国的描写如出一辙,他们也把英国描述成最好的国家,从物质到精神、司法。一五九〇年德国的法学家保罗·亨茨纳访问英格兰,他看到的英国大地上硕果累累,牛羊成群,人们饱食终日,不事农耕,即使农夫家的床上都铺着花毯,他们根本不喝白开水,只喝各种饮料。十五到十六世纪,欧洲最富裕的地区是荷兰,荷兰的一个商人伊曼纽尔·凡美特伦,在伊丽莎白时代寓居伦敦,游遍英格兰和爱尔兰,在他的记录中英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享用大量肉食,衣着优雅,轻巧而昂贵,在慵懒中度过大半浮生,他们热爱花草和园艺。(麦克法兰:《现代世界的诞生》)

两种书写和记录放在一起,都是真实的,记录者生活在农业文明到商业文明的时间途中,从熟悉之地到陌生世界去的空地上,他们躁动的冒险之心,不知所终的寻找之心,是另一种适合造梦的空间。所有这些文字和描述都带有幻觉、梦想、沉溺和流言的性质,他们的“第一眼”都是为了配合绮丽的行旅和四处飘荡的心境。米沃什说,“看见”不仅意味着置于眼前,它还可能意味着保存在记忆中,“看见而描绘”,意味着在想象中重新构造。人、文字和记录不可避免地带上梦幻色彩,援引梦幻作为搭建城堡的砖头,是文字冒险,也是大胆的想象,或者非如此不可,历史和文学缔结的同盟带来了解放和原力。

《青鸟的谱系》一文及其附录,几乎可以看作另一本大书的缩略,对于游弋不同世界的沟通者(青鸟)的考古学式的追踪。他们是冒险者,一群异邦客:马可·波罗、鄂多立克、盖略特·伯来拉、利玛窦、鄂本笃以及马戛尔尼使团。每一个人都自带灿烂的故事光谱,尤其是隔着漫长的时光,时光机本身赋予了旧时光更多的内容,奇特的相遇,荒谬的应验,历史的影院不会打烊,它与日月同在,旧灵魂不会离去。

马戛尔尼使团被详细地描述,它具有时间的意义,从此以后,历史不再那么混沌,轩轾好像已分。它本身就是个复杂的“青鸟”谱系,两位被传教士带到欧洲的中国青年李和朱神父,语言障碍城墙两侧微弱的“青鸟”,在英方的记载中不过一个“李”字。使团的副使乔治·斯当东是《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作者,他的儿子托马斯·斯当东就是跟随李学习中文;怀着编纂世界雄心而拿出《华英字典》的马礼逊博士是使团翻译;《旧中国杂记》的作者威廉·亨特、林则徐的首席翻译小德、托马斯·斯当东是这部字典最早的读者,日后正是他们开启了大英帝国东征的殖民主义事业,而马礼逊的儿子马儒翰是英国远征军的首席翻译。使团的后话可以讲到魏源、胡适,漫长的神秘的谱系之树,终于漫漶到我们这个时代所熟悉的人物身上,仿佛跟我们也有了一点关系。

这些人名经常闪现在这部幻想性作品的其他章节中,充当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奇异的邂逅、对称和重复。对这个使团的浓墨重彩好像是一个告别仪式,必须有坚实可信的人,哪怕他从无名模糊者起步,他们嬗递交接,前呼后应。中国古代神话中,经常有踩着奇怪脚印怀孕的少女,比如华胥在雷泽岸边看到了一些大脚印,踩着大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怀孕生下伏羲,姜媛同样是踩了郊外陌生的大脚印,怀孕生下后稷。她们生下的孩子都是华夏的始祖,她们从来不知道是以这种方式创造了历史。青鸟们的语言和书写,就是那些没有来历的脚印,后来者无路可走,到处都是危险,只能踩着前人的脚印去孕育新的生命和生活。

被作家和历史选中的人们,都有冒险的嗜好,他们是踌躇满志的信仰传播者,是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探险者,是生活的逃跑者,有的甚至是罪犯。追踪他们的写作,会产生自己的幻影,谱成冒险的三重奏:冒险者本身的故事,他们冒险的私人动机和历史动力;读史者的超越日常冒险的愿望,和被现实平息的合理解释;撰写这样一本书是一种冒险,穿行于驳杂的文本,收集起蛛丝马迹、断简残章,穿过横亘在眼前的时间与荒漠。历史真实、荒谬、个人的意志可能会多次悖反,而万千重复和碎念都系于“读史者”一身,按照孟悦的解读,读史者是历史特殊时刻的形象,读史也是一种象征行为,是生产方式领域、时代政治领域无法完成的想象向文化领域的转移,是为冒险选择一个落地方式。

德国文学史家绍伊尔提醒从事文学的专家,他们“描述的历史发展归根到底是他所运用的叙事技巧,特别是他所选择的材料的产物。”《青鸟故事集》在幻想之外,以反复无常的自我表现,惬意迷人的技巧开创了一种必须如此的文体。历史已经提供了看似完结的结局。踅回历史的书写,需要善意和气的情节气氛、“事实”和可靠的材料,需要无伤大雅的戏谑、煽情的小闲笔;还需要让命运通俗易懂地展开的方式、让惊喜恐惧绝望和哀愁自我原宥的内衬,需要妙笔生花、延缓命定结局的到来;当然更需要那些被历史遗忘在角落里的真实的人和名字,需要恰到好处的附录。

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肯定埋藏了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故意的含混或者误读,理论上来说完全可能,你在历史中盘桓缠绕,不可能不被历史沾染。装作不经意地塞了好多当代的名字,如老错、老马、李洱,就像英国记载中的“李”;你要去推想这个时代的梦和幻想、人们生活的蛛丝马迹,没有上下文的名字是合适地留足了空间的想象起点。《青鸟故事集》也是埋葬下去的干燥种子,它的节制和慧心,蜻蜓点水的事件、人物(比如赫德),它存续进去的半遮半掩的时代表情:荒谬、梦幻和耽溺;写作的时代,写什么与怎么写,也会在偏僻的想象中萌芽、生长。

无论是否相信此时生命在历史和时间中的意义,把那么多历史的私货挖出来,重新打磨一番,再以考古、故事的方式藏起来,重新放回去到它的时间序列中去,必然不是无用功。天平显然不能保持平衡了。而多出与少掉的也像无影脚,靠欣然会意;知识庙宇里每一块坚实的砖,叠加在一起,变成整体上的变动不居和抽象。《青鸟故事集》写作可以称为知识分子写作,它本身提供了无限自我解释的循环,可以在里面继续制造更多逻辑、思辨的乐趣、文体的自由和演练等等。或许,在一个形式困难的年代,它提供了我们这个时代适配度最高的可能的写作形式。

失败的知识分子

▲岳 雯

在诸多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中,林立着一群失败者。

在他们之中,有一个是诗人,曾经在诗歌繁盛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收获荣光,以及少女的目光与倾慕;而现在却在地方志办公室空虚地消耗人生,随同一起消耗的,还有更加繁盛的诗歌活动,以及诗歌本身。他是格非的小说《春尽江南》的主人公谭端午。

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是文学博士毕业的大学老师,却深陷于生活的牢笼。对于他而言,尽管十分清楚在“活着之上”还有心灵的自由是值得追寻的,但那点微光在黑暗中稍纵即逝,他不得不勉力应付“活着”本身。而这种调动自身中的一切来应付生活的努力,逐渐窒息了他的心灵,让他日益狭窄、闭塞,散发出令人生厌的怨妇之气。他是阎真的小说《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

还有一个人,他也是大学老师,且用了五年的光阴,完成了一部伟大的著作《风雅之颂》。满心认为自己“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重塑了精神的家园与靠山”,结果,自己却丢失了家园。人生一再陷入荒诞的境地,从精神病院到诗经古城,他仿佛找到了,然而最终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是阎连科的小说《风雅颂》中的主人公杨科。

……

没错,这样一群以知识为职业的人,失败已然成为他们的宿命。这失败,首先是指他们个人所遭遇到的现实困难。在这个物质极大丰盛的时代,对于他们而言,生存本身就已经成为难题。上面列举的三个人中,比较衣食无忧的大概是谭端午。这固然有赖于他有一个闲职,恐怕更大的保障,来源于他的妻子庞家玉。昔日那个热爱诗歌仰慕诗人的少女秀蓉,在新的时代成为精干的大律师庞家玉,得以“供养”诗人。聂致远和杨科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萦绕《活着之上》全书的,都是聂致远煞费苦心的计算,首鼠两端的徘徊,忧虑于如何能在现实世界为自己争取一点立锥之地的同时活得稍微像那么一点知识分子。最惨的是杨科,自以为写出了经世之书,却丧失了传道授业的讲坛,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杨科只能一步步退回到耙耧山深处的老家,自己造一座乌托邦。无可回避的,还有他们的精神困难。对于谭端午来说,一切都是无趣的;工作无趣,也没有什么可以交流志趣的朋友,昔日的崇拜者早就行进在时代的逻辑里。谭端午成了时间之外的人。多余的人,这是格非对谭端午们的定位。聂致远呢?或许他会因为曹雪芹而心潮澎湃,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灵已经萎缩在事无巨细的筹划和患得患失的苦恼中。杨科看上去找到了自己的诗经古城,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某种虚妄呢?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丧失对现实发言,介入现实的能力。无能为力,这大约是他们共同的感受。时代如同飞驰的列车,他们被抛弃在外,空有理想或才华,却枯对荒野,荒掷岁月。

何以如此?

这当然与小说家对知识分子的想象有关。在我们的知识语境中,知识分子一向被视为时代的批判者。也就是说,知识分子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怀抱着一系列世界应当如何运转的理念,因此,在任何时代,他们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符合自己的理想的好时代。他们理应呈现出背向时代的形象。小说家也是知识分子,他们也需要在小说中写出对这个时代的怀疑,于是,在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创作中,最好莫过于写出一个穷困潦倒、与时代保持距离的知识分子形象。因为,“知识被如何看待,这影响着社会被如何看待,也影响着在那个社会中人们自身的角色被如何看待”。显然,知识分子的失败中蕴含着小说家对堕落的知识分子的批判,也蕴含着对时代的批判。

失败也包含着小说家的某种文学观念。我有一个谬见,卡夫卡以来的现代文学最重要的贡献是扭转了史诗以塑造英雄为志向的叙事方向,将失败者奉为小说的主角。他们深刻地影响了今天的中国小说家。格非有一段自述心志的话,他说:“文学就是失败者的事业,失败是文学的前提。过去,我们会赋予失败者其他的价值,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列举的失败者被赋予了很高的地位。今天的失败者是彻底的失败,被看作是耻辱的标志。一个人勇于做一个失败者是很了不起的。这不是悲观,恰恰是勇气。”格非这番话大概说出了很多小说家的心声。张定浩却针锋相对予以反驳,他说:“格非之所以崇尚失败,是因为他对失败的理解有些暧昧,甚至可以说混乱。《报任安书》里提到的人,其实没有一个是失败者,他们都是一些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难,然后努力克服困难的杰出者,是‘倜傥非常之人’。司马迁列举的那些人,文王也好孔子也好,根本不是因为某一时刻的失败才被赋予了很高的地位,而恰恰是因为他们之前之后的成功。暂时的失败和长久的失败,他人眼中的失败和自我意识到的失败,无关痛痒的失败和真正的失败,庸众懦夫的失败和勇士伟人的失败,这其中千差万别格非都视而不见。”或许,在张定浩看来,小说还是应该写出属于人的荣光。但无论如何,今天的小说家,普遍默认了失败包含着更为丰富的意味和形式。

因此,不仅我们的小说里遍布着失败者,而且包括涉洋过海来到我们的阅读世界的域外小说,但凡以知识分子为主角,其人也立刻被解读为失败者。比如,一本在时间里潜行了五十年的同样以大学老师为主人公的书——《斯通纳》。在关于《斯通纳》的国内书评里,看到的最多的就是“失败”二字。人们如此总结这本书——关于斯通纳“失败而不失意”的一生。我猜,人们所说的“失败”大约是指,他婚姻生活的不顺利;他的婚外情或许给他的生命带来了几许慰藉,但显然以突兀的结束而告终;他的职业生涯也算不得顺利,和系主任的分歧让他始终在助理教授的位置上,并只能执教意思不大的课程。好吧,你们把这一切都称为“失败”。可是,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所必然遇到的一切呢?有各种预想不到也无法对抗的挫折,也有小小的欢欣;就像溪水潺潺流过,流过山涧,也流过河谷。

不,重要的不是斯通纳所遭遇的每个普通人都可能遭遇的一切;而是他从他所经历的一切之中,从他悉心钻研的学问之中,从他视若生命的书本之中,他找到了他自己,然后,他坚持住了他自己。所以,他表现出来的怪诞,与杨科式的怪诞,截然不同。原因就在于,我们充分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真正理解了他。我不认为他失败,还因为,他真正捍卫了知识分子这一角色,“他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一个教师了,教师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他的书就是真,对他来说就是给予一种艺术的尊严,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蠢傻、不足或者不够格没有多大关系。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不会有人弄错它的存在。”多么深刻的领悟!多少知识分子念兹在兹、苦苦寻求的尊严,不是从某个虚无缥缈的乌托邦里幻化出来的,恰恰是在日常生活的暗处悄悄拔节而出。

当我长久地凝视着斯通纳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在我们自己的小说世界里,也能遇到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一定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对,我说的是智慧,而不是才智。智慧是智力、知识、经验和判断的综合物。这意味着,智性生活将在他的生命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分量;更绝对一点说,他就是为了智性而活着。但这并不意味着智性生活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它需要付出十分艰辛的努力,智性才会在某一个时刻闪烁出光泽,以抚慰那过分辛劳的人生。当然,在漫长的追寻智慧的尽头,他也会发现自己的无知。他还是一个对世界抱有巨大好奇心的人。自然,他有一个想象出来的宇宙,以及适应这一宇宙的人性;但这并不妨碍他了解现实世界的运行法则,并随时根据现实世界的状况调整他心目中的世界图谱。理念与行动,是长在知识人后背上的翅膀。他挥舞着它们,甚至无暇顾及是否有所谓的失败。

是啊,谁过的不是失败的人生呢,如果你们将所有的挫折都定义为失败的话。现在,请你忘记它,就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才是属于知识人的极其迷人的瞬间。在《斯通纳》的结尾,斯通纳确认了自己的失败,同时也确认了失败的无价值。——“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好像起于一丝夏季的微风。他模模糊糊回想着自己念念不忘的失败,好像它有多重要。此刻,在他看来,这些想法太平庸,太不重要了,与他曾经度过的生活相比太没有价值了。”

当我们谈论知识分子——几部长篇小说读札

▲金赫楠

“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能够理解你的人,虽然我并没有按照你的方式面对世界。你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时间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则置于生命之上。我理解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姿态,那样从容不迫地走了牺牲的道路……而我,你的儿子,却在大势所趋下别无选择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里有掌声、鲜花,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我失去了信念,放弃了坚守,成为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我的心中也有隐痛,用洒脱掩饰起来的隐痛,无法与别人交流,这是一个时代的苦闷。请原谅我没有力量拒绝,儿子是俗骨凡胎,也不可能以下地狱的决心去追求那些被时间规定了不可能的东西。”

以上文字是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结尾。当主人公池大为独自站立在父亲的坟前,一字一顿地说出上述这段话,我猜想,此刻他心里定是百感交集、况味复杂的。而作者阎真,面对故事的结果和人物的结局,大概还会有一层深深的不安:他无法笃定地评判主人公池大为到底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他甚至无法为主人公在当下语境中对“清兮”“浊兮”做出更有见地、更有效的选择。当上了厅长是池大为的沉落和堕落,违背了父亲生前言传身教的谆谆教诲,也背叛了自己曾经的信仰与追求,但又或许,这也是他的成功和荣耀?

很显然,《沧浪之水》是在呈现和讨论当代知识分子的重要问题、或说核心困境:坚守,还是沉沦?从叙事策略论,父亲形象的设置,实际上是作为主人公精神上的引领人,同时他更是悬在主人公头顶的一个审视者。这样就把池大为置于一种“被看”的位置,池大为在名利场上的反抗、挣扎、坚守,直至最后的沉沦、堕落和忏悔,都是在父亲灵魂的注视下发生的。父亲一生坚守着自己的信条,但是依照世俗的标准他却是一个现实世界的失败者。他留下的那本书,他对池大为的期望,可以理解为一个对现实失望的人转向古仁人那里去寻找精神上的力量,但是这种寻找似乎不是那么有效,既找不到现实意义的出路,恐怕也得不到精神上的皈依和抚慰。

阎真长篇新作《活着之上》,坦白说几乎就是把《沧浪之水》换了个背景场域重复了一遍,官场换成高校,机关干部换成大学教师,小说在结构、主题、核心情节、人物和人物关系上都和《沧浪之水》太像。主人公大学老师聂致远和《沧浪之水》中的机关干部池大为一样,把古仁人作为精神导师和信仰,给自己设置了过于抽象、绝对的人生榜样;但在现实中遭遇困难面对选择时,又一再后退,以极低的要求自我麻痹和安慰。聂致远崇仰的曹雪芹,古仁人处的士人传统无法有效应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当下问题。和《沧浪之水》一样,通篇笼罩弥漫的是知识分子在现实世俗世界中的无力和挫败之感,而这些所谓无力和挫败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预设的价值前提:知识分子本来应该是成功的、志得意满、万千宠爱的,博士教授们就应该从精神到物质上受到优待。——这不过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二十一世纪版,而绝非现代价值、视野下的知识分子自我定位。

而在作家张者二〇一五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桃夭》中,延续之前《桃李》《桃花》,仍以大学为背景、大学师生为主要描摹对象。小说从一个中年人律师邓冰的离婚事件写起,用一场重返大学校园的同学会,串起了一群法学专业毕业生从婚姻到事业、从现实境遇到精神状态,逐渐陷入中年危机的生活状态。阅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作者力图经由这样的一群人的中年危机故事,去呈现当代知识分子的时代处境,探讨这一人群的历史定位和出路。但遗憾的是,作者明显的力有不逮,并未处理和表达好这个本该充满文化张力和人性张力的题材。《桃夭》中大量穿插了各种“段子”和打油诗,各种流行的对知识分子的调侃和讽刺,诸如“防火防盗防师兄、爱国爱家爱师妹”“北大的,一半同学批判另一半同学;政法的,一半同学抓另一半同学”……作者大概想要借此来增强小说的真实性和当下感,营造叙述中的黑色幽默和荒诞感,但这种腔调在小说中不加节制的泛滥,给整部作品笼罩上一层恶趣味和油滑腔,刻薄之气太重。面对知识分子群体在时代大节奏中的精神萎靡和现实无力,《桃夭》的叙述沉溺于对生活的原生态复制,其间既无深刻冷峻的批判,也无深沉的理解和悲悯。

小说中甚至不自觉流露出颇为陈腐庸俗的女性观和性别认知。《桃夭》中涉及的女性,无论男主人公大学时代的女同学、还是人到中年后返校时结识的年轻师妹,又或者始终不曾正面出现的梁师母等等;书中的女性形象在张者笔下,始终面目模糊、个性含混。《桃夭》中的女性,她们仅仅作为功能性的人物出现在小说中,是作者从男性视域、男性视角出发所塑造的单向度的人,在对她们的叙述中始终未曾整合进女性自身的情感与生命逻辑。这就是反映在《桃夭》中的对女性的文学想象与表达,这也是中国现代以来在启蒙、个性解放等等名义下的新文学和现代知识分子那里始终不曾解决的问题:理性层面言之凿凿的人的解放、妇女解放,以及比理性宣言更深刻真实地表现出来的文学想象中的潜意识文化心理。

《桃夭》结尾处的情节发展就愈加离奇:买春丑行败露后的梁教授,给他的学生们留下一封信后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信中,梁教授对几个学生袒露自己一直以来的压抑和欲望、浪漫与丑行,直陈自己对于扫黄与性服务的观点看法,更明白地告知出走后自己的生活安排:“我将去一个风景如画的乡村,租一个院子,带上一位姑娘,找一个健硕的农妇做保姆,过田园牧歌的生活。”而这几个学生的反应,即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慨“他自由了,解脱了”“导师能潇洒走一回”。在这近乎离奇的一幕里,这封信,人物以及作者对这封信的态度里,我们看不到这群法学知识者的睿智、理性、悲悯和担当,而只是真真切切地目击了一群重度“男权癌”患者在共同的男权视角下的相互体贴、慰藉和包庇。至此,小说的品质一降再降,距离它所试图表达的主题和高度更是渐行渐远。

在同样执着于知识分子写作的阎真的小说中,人物还是有强烈痛感和挣扎的,无论是对荒诞的现实世界、还是对自己的沉沦妥协;而在张者笔下,这些痛苦和反抗却语焉不详,仿佛从来如此、理应如此。知识分子的精神标高和价值底线,似乎从来不是作者的叙事着力点,既没有深刻的批判,也没有诚挚的悲悯。

这些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诸多问题症结之所在,大概源自写作者始终未曾想清楚:当我们谈论知识分子,我们在谈论什么?

所谓知识分子,在当下中国是一个乍看不证自明、其实含混模糊的概念。我们通常约定俗成地用它来指代受过高等教育、某一专业或领域的专家或学者(循此逻辑,作家和批评家或可视为文学知识分子)。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并非仅仅是中国古代士大夫阶层的延续,而是始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新型读书人的品格。新生并脆弱的现代知识分子传统,在那个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年代未来得及充分展开,就被时代的急躁症、以及刻不容缓的救亡图存的大形势所边缘和挤压。来自西方近现代的启蒙传统未曾充分打开和舒展,民主、自由理念,契约精神、公民意识、个性解放等等异于中国古代士人传统的东西未曾真正彻底地刷新知识者的思想资源。即使当时身处“五四”现场的第一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自身也没有深刻、深入地消化这些,并有效地内化为自己的心理结构和价值体系。那些启蒙先锋,于理性的显在层面真挚而狂热地呼唤着新文化、新道德、人的解放,而在其下意识的日常生活和深层次的文化心理中,“旧”仍实践着强大作用。——即使鲁迅。饶有意味的是,他一面真诚而决绝地批判着“伟丈夫”和“孝子”,一面在生活中却不自觉地实践着这样的男性角色。先天不足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新中国成立后又历经一系列政治运动,再历经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和新世纪的媒介革命。而这些都深刻地改变着中国社会,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改变着知识分子群体的自我想象和价值建构。

中国当下知识分子的问题,是显在而隐性的、尖锐集中又复杂多维的。比如,中国传统士大夫尽管也会面对很多精神和现实层面的困顿,但他们至少在文化心理层面有一种坚固而笃定的身份认同感。作为士的身份、角色、权利、义务,似乎一直理所当然地横亘在天地之间,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身处和面对的始终是一个稳定的、不证自明的价值体系和秩序范式。而今天我们艰难又尴尬之处至少在于,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并不能给现代知识分子提供足够依靠的精神力量和示范作用。儒家文化在根上讲求的是实用理性,强调遇则仕,不遇则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古代知识分子为自己设计的前进与后退的道路。但是在当下时代,社会分工愈加细化,个人对社会、对体制的依赖愈强。今天,“穷”或“不遇”的知识分子已经没有深山可以归隐,无论他愿意与否,他始终要和现实社会发生方方面面的关系。在这个各种社会角色充分职业化、体制化的时代,一个人的现实生存和生活几乎无法不跟现实社会和体制发生关系。我们在传统士大夫和现代知识分子之间的认识理解是模糊混淆的,用来评价和想象他们的角度和标准也是混乱的。而这种混沌与复杂,也恰是当下中国和中国人的大问题。——旧有的已经坍塌无效,新的却尚未建构有效。

当下知识分子群体的普遍沉沦和堕落,已经成为一种显而易见的社会现实;其间花样百出之怪现状,都已经由各种资讯和媒体方式图文并茂地屡屡呈现。一部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如果只是对生活原生态的片段复制,只是在蹩脚的故事中穿插些网络段子和打油诗,在认知和审美上并无太多价值和意义。而在这个过程当中,知识分子的现实困顿和精神疑难,他们身处其间的挣扎与纠结、苦痛与创伤、坚守与妥协,它们产生和存在的源头、与之有关的文化根系在哪里?其间的荒诞感与合理性又在何处?中国当下的知识分子,如何在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和古代士大夫传统之中,寻找和确认自身的主体性?写作者只有深入到这些层面的时候,在小说的谱系上才有谈论和表达的意义和张力。

⊙ 李瑶瑶·你好,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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