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遗韵谁人懂
2017-04-17张艳梅
⊙ 文 / 张艳梅
一推一
古风遗韵谁人懂
⊙ 文 / 张艳梅
张艳梅:一九七一年出生,文学博士。现为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在《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等期刊发表论文近两百篇,出版《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等著作。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山东省高校优秀科研成果奖等。
读刘小骥这篇小说时,我正在写另一篇给《文汇报》的文章,也是从《爱乐之城》说起的。这部影片除了个别批评声音外,总体上可称是好评如潮。除了艺术水准得到公认,原因大约还有两个,一是理想主义者的孤独,二是唯美主义者的怀旧。《楚风汉韵》从文化意义和社会问题层面,算不上颠覆之作,也没有多少锋芒,连同有限的怅惘都被消磨在琐碎的日常性里。唯一显得峻急的,是疾病和死亡,但是也都平常而又仓促;触目所及的,反而是面对眼前这个浮华世界的隐隐期待和孤独无助。
小说中的天乐和当年的团友们,对民乐、对老团长有着很深的感情,因为团长身患绝症不久人世而重新聚首。重组乐团目的有两个,一是圆赵团长的一个梦,二是为了国际商演。最终,圆梦是个骗局,演出也没有成行。被悬置的,看起来像是一种理想,模模糊糊中又缠杂了太多俗世的妥协和苟且。众人的焦虑里携带着各自人生的重叠烙印,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愿意删繁就简淡化这些问题。小说中有多少文化乡愁的意图,有多少底层关怀的初衷,可以忽略不去追究;与黄钟大吕的楚风汉韵渐行渐远,茫然无措又仿佛目标明确的生活本身,才是值得我们反复深思的巨大存在。
当年旧梦今犹在,别后人生各凄凉。卖保险的纪冬,跑龙套的姜浩,摆烧烤摊的天乐;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做娱乐传媒的孔祥,开物流公司的王旭英,阔太太蔡梦圆;貌似处境稍好,其实日子过得同样焦头烂额。这一群人因为赵团长病重而重聚在一起。小说插叙了天乐痴迷吹埙、王旭英为姐姐骗钱、孔祥偷卖编钟几件往事,民乐团兴衰始末就这样举重若轻勾勒清晰。热爱,追求,梦想,这些词汇如天籁般动听;而人生,更多时候是曲终人散,是梦醒时分,是残羹冷炙的凄凉夜色。希望和梦想,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努力爱上这个世界,爱上他人,爱上一切值得我们热爱的事物;而世界和生活回应我们的,更多时候往往是沉默和伤害。就像蔡梦圆手臂上的伤痕,就像摔到天乐脸上的钞票,就像蔡梦圆和姜浩面对面却没有勇气迈出的那一步。天乐只能默默吃掉那些又辣又咸又硬的肉串,我们,只能默默承受生活的风雨交加。人生并不总是充满希望,梦想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照进现实。小说中的天乐,还有他当年的伙伴们,无论单个的人,或者一个小小的群体;在自我的内心世界,和群体营造的共同记忆中,可以短暂地获得尊严和荣耀。而这种记忆在现实生活中复活,不免包含自欺欺人的幻觉,甚至埋藏着死亡的残忍。人,在精神共同体中感受到难得的温暖,不足以克服普遍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所以,理想主义的真正意义在于唤醒,召唤出我们内心对于现实的不甘心屈服。
千古绝响编钟韵,万古流芳大吕音。这千古绝响万古流芳究竟还有多少人懂,有多少人在乎?天乐面对的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小说贯穿始终的是传统民乐与通俗音乐和西洋音乐的处境迥异。有两处细节颇有意味。一是乐乐喜欢民乐,却选择学钢琴;二是民乐团原来的演出场地,改成了咖啡厅。作者并没有刻意放大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天乐和黄雅佩吵架,说起自己穿着汉服在台上演奏大雅之音、民族之魂,台下嗑瓜子吹口哨晃动荧光棒;不甘心玷污了自己心中的艺术,似乎矛盾指向的是通俗音乐,是流行和消遣。天乐和他的朋友们,没有塞巴斯汀对爵士乐的坚持,也没有毕飞宇笔下筱燕秋对嫦娥的执着,没有疯狂的热切,也没有舍生忘死的热爱。重新组团是费了很多口舌,打着为老团长圆梦的旗号,才召集起来的。最后未能如期出国演出,各种抱怨和责怪里,有失望,更多是计较。小说并没有把重心放在精神孤独的广度和深度上,但仍旧以最质朴的方式打动了我们。天乐面对成功的妻子,面对懂事的女儿,面对充满优越感的食客,很多时候是无能为力的。他可以拒绝妻子的钱,却无法忽略女儿的心愿;他无法满足所有食客的挑剔,却不能拒绝扔到他脸上的钞票。天乐的人生状态,谈不上妥协,也看不出来反抗。似乎头顶答答的雨声,炭炉上余温犹存的火星,都是跳跃的音符;生活没有那么简单,面包车掉进水坑无法摆脱泥沼,才更接近眼前的真实。楚风汉韵,在满眼现代后现代的喧哗与骚动中,通过怎样的器物语言和精神符号能够标志出来?音韵依旧,舞美依然,人,已经变了。
清风未必曾心动,落花有意续别情。天乐和黄雅佩从恋爱到离婚,当年的浓情蜜意都随风而散,个人信念并不能够成为他人的生活支点。天乐的窘境,女儿的心愿,在琴行女子鄙夷不屑的眼神里千百倍放大,而天乐拒绝了妻子推过来的那张卡。这个世界似乎并不缺少温暖和善意,只是我们常常廉价地消费了这些温暖和善意。或许赵团长和楚风汉韵本身真的从来没有改变过,“变的是我们”!究竟什么变了,什么没有改变,并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标准。那么,单个的人如何确立和不断变化的生活二者之间的合理关系,试图最大限度抹去自我和他者的距离,或者在可能的限度里尝试拯救。小说在老团长去世后众人的争执里提到了道德和良知。这些疲于奔命、被生活当猴耍的中年人,离婚的、正在离婚的、婚姻不幸的、单身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着各自的不完整。被剥夺的舞台、被改写的身份,这一群艺术的流浪儿,不是没有爱与被爱的需要,只是生活困顿使内心的自我不断动摇。压抑的精神世界,与悲凉的埙乐彼此呼应,荒芜的时光深处,废弃的舞台中央,弥漫着幽暗而又寂寞的历史;道德追问,在如此强大的历史和现实面前,真的是无比的脆弱。当天乐从幻觉中惊醒,团长已经溘然长逝。从未改变的存在,以不存在的虚无方式,印证过往;而存在着的人们,却在意识深处,不断置换自我。每一天,貌似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来越深入,世界被我们拆解得越来越零碎;而真正的懂,真正的完整,却变得越来越难,越来越远。这是多么令人伤感,而又无可奈何!
所以,读到这篇小说时,我想起《爱乐之城》;想起影片结束,灯光慢慢亮起,而我,仍旧深埋在“繁星之城”的乐音里。那一刻,我的心,真的是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