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经济、集体劳动与农村妇女
——一个华南村落的乡村旅舍实践案例*
2017-04-15闫红红郭燕平古学斌
闫红红 郭燕平 古学斌
(1.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广东 广州 510275;2.华南师范大学 教育信息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3.香港理工大学 应用社会科学系,香港 999077)
合作经济、集体劳动与农村妇女
——一个华南村落的乡村旅舍实践案例*
闫红红1郭燕平2古学斌3
(1.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广东 广州 510275;
2.华南师范大学 教育信息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3.香港理工大学 应用社会科学系,香港 999077)
*致谢:本文的写作得以完成,离不开XNX妇女小组的妇女们、中山大学张和清教授及L机构伙伴们的无私帮助与大力支持。特别鸣谢香港研究基金的资助,本研究是香港与内地高校博士联合培养计划项目(研究计划编号:G-SB72)的部分研究成果。本文初稿在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妇女研究论丛》编辑部、中国人民大学党史党建研究院联合主办的“妇女与中国革命:延续与变迁”学术研讨会上分享。感谢参会的老师们、匿名评阅人及本刊编辑提出的宝贵意见,文责自负。
①L机构是一家在广东省民政厅注册登记的社会工作服务机构,致力于推动“公共参与、经济发展、社会互助、文化传承、生态友好”的农村社区可持续发展。
农村妇女;合作经济;妇女组织;乡村旅舍;妇女增权
本文通过回顾毛泽东时代集体经济的历史经验,对照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妇女组织与合作经济的发展现状,以L社工机构①在一个华南农村推动的乡村旅舍项目为例,探讨新型合作经济中妇女组织培育与妇女增权的路径。文章分成三个部分:集体化时期农村妇女的组织状况、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妇女组织与合作经济的发展现状以及广东某一村庄妇女组织与合作经济的当代实践。文章认为,扎根于农村社区,采用优势资产视角以发展新型本土合作经济,将有助于实现妇女的劳动合作及妇女增权。
一直以来,农村妇女的发展问题与“三农问题”密切相关。一方面,较之于男性,妇女在发展过程中更少地获得同等的经济机会,更容易处于弱势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在实施农村扶贫开发的纲要中,将妇女列为重点扶贫对象群体[1]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既有的研究与实践证明,在减贫灭贫的工作中,赋权妇女对于整个家庭的脱贫及子女的健康成长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2]。特别是伴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农村男性劳动力实行非农转移,农业主劳力的女性化日益凸显,女性已成为农村社区中的主要人群,制定以妇女为中心的减贫策略因而也显得尤为迫切。目前,以妇女为中心的农村扶贫工作取得了极大的进展。无论是小额信贷,还是发展救助,这些项目都对以往“等靠要”的不可持续扶贫模式进行反思,重视对受助人的能力建设。然而,由于缺乏整全的社区发展视野,这样的实践过于强调个人主体性的建设,往往忽视了社区中关系联动的可能性。同时,又因为缺少了对整体市场经济发展的反思,受助者也容易过度重视眼前的经济利益,陷入发展主义的逻辑。
近年来,学者们对合作经济的重新讨论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思想资源。从革命年代延安的合作社到新中国成立后集体化时期的人民公社,不同的劳动合作形式推进了现代中国农村的经济发展。新时期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虽然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合作社组织,但随着家庭为主的经营模式在市场经济中壮大,这类合作社已然显得有合作之名而无合作之实。重新审视过往集体经济的历史实践和资源,并结合当下的语境实践新的合作经济,或将成为政府和社会组织处理妇女与贫困问题的又一重要出路。联合国把2012年定为国际合作社年,以此表彰合作社及相关的合作经济模式对减少贫困和增进社会融合的贡献。根据罗虚代尔合作社原则和国际合作联盟的合作原则,合作经济是劳动群众联合起来、自愿结合、使用共同占有的生产资料、共同进行劳动的经济形式。合作社作为合作经济的一种代表性组织形式,在现当代的中国有其自身的特殊历史脉络。
因此,本文希望以L机构在广东XNX村推动的乡村旅舍项目和妇女合作小组为研究对象,探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农村经济社会变迁中农村留守妇女的另类发展之路。我们将借用“合作经济”的框架,着重从“妇女组织”的角度切入来分析妇女增权与合作劳动的关系。作为L机构的社会工作者(以下简称社工),我们于2011-2013年驻扎农村,负责妇女小组的组织培育和能力建设工作,得以见证XNX妇女合作小组的成长历程。我们的研究材料主要包括:当时的工作日志、妇女小组的口述资料、L机构的工作计划和工作报告、与现任社工的访谈资料、与妇女小组相关的媒体报道等。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是:对农村妇女的组织怎样促进了合作经济的实践?这样的另类经济实践如何反过来加强了妇女组织内部的互助与合作?通过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将重新理解“合作”在农村本土情境中的含义。
一、历史回顾:集体化时期对农村妇女劳动力的组织
农村妇女大规模参加生产劳动始于新中国成立后。在1949年以前,受到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性别分工的影响,大部分农村妇女(特别是在北方)很少从事农业生产活动,终日留在家中埋首于家务劳动。虽然南北方妇女劳动的情况存在差异(南方地区妇女承担的田间劳动要远高于北方地区),但从全国来看,当时妇女从事农业生产劳动只占整个农村
农业生产劳动总量的很少部分*具体数据很难统计。可以参看吕美颐:《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农村妇女状况的历史考察》,《妇女研究论丛》1996年第1期。。这种情况到20世纪50年代有了很大的改变。通过各基层党组织及村妇代会对农村妇女劳动力的大力发动,农村妇女已逐渐成为农业集体化生产的重要劳动力。根据第二届中华全国民主妇女联合会的工作报告,在土地革命完成后的1952年,“全国参加农业生产的妇女约占农村劳动妇女总数的百分之六十左右,工作好的地区达到百分之八、九十”[3]。而随着农业合作化的发展,在第一个发展国民经济的五年计划即将完成之即,全国已有1.2亿多户的农村妇女加入了农业合作社[4]。
妇女广泛地参与经济生产活动成为毛泽东时代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标志。这种现象的发生一方面是受到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的指导,同时也建基于革命年代根据地累积的经验。中国共产党在发动妇女参加农业生产的文章中,常常引用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观点,指出“妇女的解放,乃以一切女性重新参加社会劳动为其头一个先决条件。而要达到这个地步又非使个体家族不复再是社会经济单位不可”[5]。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强调了妇女的解放首先必须是经济地位的改变和提升。并且,妇女参与的经济形式不应是传统的小农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这样只会重走被剥削的老路),而应是以集体为单位的社会主义经济。另一方面,新中国的妇女劳动实践承继了1949年以前解放区的相关经验。这些经验标记了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在中国农村的本土化过程。其中的标志性事件是1943年《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各抗日根据地目前妇女工作方针的决定》(简称“四三决定”)在延安地区的颁布与执行。“四三决定”是对五四以来城市资产阶级女性主义自由主义的反击,批评了这种思想过分强调女性的独立和个人要求,而造成了破坏团结和脱离群众的工作手法。该决定因此提出妇女工作的“新方向”应该是从经济入手,因为“妇女及其家庭生活都过得好……她们也就能逐渐挣脱封建的压迫了”。“四三决定”确立了以经济生产为中心的妇女解放政策。在此期间,延安县妇联干部总结了动员妇女参加纺织运动的经验,而妇纺小组和合作社的实践成果也得到了迅速推广[6](PP 364-367)。这些案例印证了以生产为中心的妇女工作方法的有效性,集体化时期对妇女劳动力的组织在很大程度上也借鉴了这一时期的经验。
新中国成立后,既是由于经济的需要(工农业发展需要大量劳动力)也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倡导妇女解放与性别平等),动员和组织农村妇女参与生产劳动成为妇女工作的重中之重。1955年,毛泽东提到“中国的妇女是一种伟大的人力资源”[7](P 64)。作为妇女组织的全国妇联也多次在工作报告中指出,发动妇女参加工农业生产是妇女运动的中心任务[8](PP 76-90)。特别是在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时期,由于男性劳力被抽调去大炼钢铁和兴修水利,百分之九十的农村妇女都被组织起来,她们首次成为农业生产的主力军[9]。这一阶段对农村妇女的组织,主要是以发动妇女参与集体劳动为主要形式。高小贤关于“银花赛”的研究很好地描述了这一时期具体的动员和组织过程。“银花赛”是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陕西关中一带发动农村妇女参与棉田管理的劳动竞赛。通过官方意识形态宣传以及基层干部的动员,农村涌现出了一批妇女劳动积极分子,她们又逐渐团结更多的妇女参加田间劳动。此外,基层的农技干部和妇联干部在为农村妇女培训相关技术及推广劳动模范经验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中,由农村妇女组成的务棉专业组代表了集体化时期农村妇女组织的雏形。这类小组主要以十人以下为单位,将棉花田分块又分成行,实现“分户包块、以人保行”,推行承包责任制,细化管理棉田的耕作。但据高小贤的分析,这一“妇女组织”的形式仅仅在生产上实现了劳动的合作和分工,只关注棉花丰产的目标,不涉及妇女权益与妇女发展的议题[10]。这一观点或许过于绝对。20世纪50年代的西沟副社长申纪兰就曾通过组织妇女参加劳动,为农业社妇女争取到男女同工同酬的待遇,肯定了妇女的劳动价值,挑战了当时主流的经济话语[11]。但是类似申纪兰的经验依然很少涉及妇女劳动合作之外的社会交往、互帮互助等议题。
总的来说,集体化时代对农村妇女的组织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对妇女劳动力的组织这一层面。一方面,这样的组织和动员打破了农村传统的劳动分工,使得广大的农村妇女得以走出家门、参与社会化的劳动生产,许多农村妇女因而得到了劳动模范的称誉和国家的嘉奖。然而,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的妇女劳动被完全纳入农业合作化的大目标中,“妇女小组”不得不高度依赖基层党组织的支持。从现有的总结和研究看来,这类农村“妇女组织”普遍缺乏较强的自主性,无法挑战当时主流的经济话语,也难有空间促成妇女在劳动之外进一步的互助与合作。
二、社会现状:新时期以来农村妇女组织与合作经济
自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农村改革以来,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了原来的人民公社体制。农民获得了生产经营自主权,生产积极性高涨,农业生产率和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社会问题。虽然农村妇女的经济收入有了极大提高,但经济的发展并不必然带来农村妇女社会地位的提升。与广大男性相比,农村妇女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仍处于劣势。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彻底改变了中国农村的经济和人口结构。今日的农村出现农业女性化、“男工女耕”的趋势。农村妇女实际上成为农业生产、农村发展的主力军,既要主事农业经营,又需要承担抚养孩子、照顾老人等职责[12](PP 13-21)。农村妇女的贫困、父权制的家庭文化、农村公共领域对女性的排斥等问题都严重制约了农村妇女的发展。此外,最突出的问题还体现在农村社会呈现出“去组织化”的特征[13]。农业生产只在个人或单户的基础上开展,每户在自己的责任田上劳作,缺乏有组织合作的文化[14]。以个体化生产方式为基础的市场机制还导致农村的社区感、认同感及团结力的消失[15]。毛泽东时代以集体化生产为目标来组织妇女的形式也因此随之瓦解。在农村“去组织化”的大背景下,新时期的妇代会在农村妇女组织工作中出现组织虚置、组织弱化的现象,甚至呈现自身组织结构、功能的异化趋势及自身成员身份认同的危机[16](PP 17-23)。对于普通的农村妇女来说,失去组织的依托,缺乏公共参与的途径,使得妇女难以形成合力,也造成妇女群体地位低落、资源匮乏、政治参与和社区参与无力等,加剧了农村妇女的边缘化*具体材料见:刘筱红:《农村村级妇代会组织与妇女在村委会选举中的地位》,《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6期,第112-117页。。与此同时,新的民间妇女组织亦纷纷出现,妇女工作呈现出社会化发展的趋势。1995年北京世界妇女大会以来,在联合国机构和国内外基金会的资助下,各类农村妇女发展项目得以开展。如妇女生计项目,主张在经济上赋权妇女,把提高农村妇女经济收入作为提高妇女地位的有效措施[17]。但部分项目往往由于片面强调增加农村妇女的经济收益,而缺乏对资本主义生产与消费机制的批判。事实上,已有研究表明,以经济增长为目的的发展绝不会“自然”带来性别平等,妇女往往是单纯追求经济效益的全球市场经济的受害者[18]。
立足于对这些问题的反思,近年来妇女生计项目开始借鉴新型经济模式来规避既有扶贫模式的局限,其中“合作经济”成为重要的理论资源。“合作经济”在不同的语境中有着不同的含义。最早的合作经济理论被认为是马克思过渡时期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是指劳动群众联合起来、自愿结合、使用共同占有的生产资料,并共同进行劳动的经济形式[19]。马克思认为的合作制首先要解决小农经济生产力低下和资本主义剥削带来的社会问题。因此,与市场经济不同,合作经济不以经济利润为唯一目标,而是强调以合作为基础,照顾弱势阶级,促进社会自治的实现。其中,合作社是合作经济的主要组织形式。
在中国,发展农业合作经济组织成为解决现阶段“三农”问题的又一重要举措。自2007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实施以来,农民专业合作社不断涌现。截至2014年6月,农民专业合作社已有140万家[20]。农村合作经济组织被认为是联结“小农户”、克服农户分散经营、提高农民市场谈判能力、增加收入的有效途径。虽然国家投入大量资金扶植农村合作社的发展,但这些资源大多被农村精英所攫取,合作社往往沦为地方干部或生产大户的私人业务,而普通农民的经济地位往往难以获得实质性的改变[14]。此外,这类合作经济组织一味追求经济目标,注重农业技能培训,忽视合作劳动的社会功能;而且合作社由于往往被大户所把持,贫穷小农户和弱势妇女更是被排斥在外,组织内部难以实行民主管理[21]。
2000年以来,借助民间的力量,一些农村开始推行新的合作经济形式。这些实践有别于主流的合作社模式,让我们重新看到了“合作劳动”的社会面向,也为农村妇女从事集体劳动提供新的可能。山西永济市的蒲州果品协会与云南师宗县平寨村的妇女手工艺小组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尽管这两个项目在组织和动员妇女的方式上有较大的差别(前者由农村的带头人郑冰带动身边的妇女参与社区文化事务,后者由社会工作者介入来培育妇女小组),它们都从不同角度摆脱了以往扶贫模式的局限性,着意去营造妇女合作与互助的文化和打造妇女经济自主的空间,并且促成了妇女小组/合作社与更大的社区(推动社区公共服务)和社会(促进城乡公平贸易)建立联结。更重要的是,通过经济的赋权,达到文化与性别的赋权,基于这些共同的特征,它们被研究者概括为当代中国合作经济实践的代表[14]。
这类合作经济实践应该被纳入国际社会新兴的“社会经济”运动来理解。20世纪90年代,社会经济的理论和实践经香港传入内地,为中国的农村发展工作者所了解。社会经济被认为是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外的另类经济策略,它试图避免前面两者的弊端,强调民众和社区的经济主体性,重视合作劳动的社会价值。根据潘毅的理解,社会经济不追求资本的积累或利润的最大化,而是将经济发展嵌入社会关系中,是真正回归社区和回应人的发展需求的[22]。社会经济反对把人当作生产资料,而是坚持以人为本,强调经济参与过程中的民主和平等以及成员之间的合作关系,因此也被称为合作经济或团结经济[23]。参与者通过持续的社会经济实践达成自我的发展,同时也推动个人和社区生活模式的变革。根据这样的定义,社会经济并不特指某种经济模式,它的具体形式是多元化、开放性、非垄断的,涵盖了合作社、社会企业、公平贸易、社区内生性经济等多种实践[14]。
“社会经济”理论框架下的合作经济不仅强调通过劳动者的合作和自组织实现个人的增收和增权,它更看重借助劳动合作来营造互助的文化与关照本土的社区。基于这一点,合作经济中的“合作”虽然继承了集体经济中以集体劳动促进劳动公平的理念,但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更多的是把合作纳入国家的大生产中,较少关注劳动者之间是否形成经济之外的合作关系,也很少注意到妇女劳动合作组织与本土社区的关联。新时期的合作社更是倾向于片面地将农民的合作理解为单纯的经济利益共同体,忽视合作本身应涵盖的关怀弱势、互帮互助等精神。但值得注意的是,合作经济跟现有的市场经济体系并不是一种对抗关系。一方面,目前的合作经济项目多为小范围的实验,并不足以抗衡以市场为主导的经济体系;另一方面,合作经济虽然对既有的市场逻辑提出了挑战,但是它也无法完全摆脱其所在的经济环境。因此,与其说合作经济是市场经济的替代性选择,还不如说它是主流之外的一种补偿机制。它尝试回应已有的经济体制带来的社区衰落、环境破坏、性别不公等问题,通过统合各种另类的经济实践,合作经济为我们理解劳动合作提供了不同的路径。
以“社会经济”框架中的合作经济作为分析的出发点,本文的研究对象——乡村旅舍项目——可被理解为一种微型合作经济的实践。通过组织妇女小组共同管理乡村旅舍,这个生计项目为农村妇女参与合作劳动提供了平台。在这一劳动参与的过程中,妇女小组的成员实现了增收和增权,它为我们理解妇女组织和合作经济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
三、合作经济实践:社工、政府与妇女生计项目
在广东省政府大力推行社会治理创新的背景下,自2009年10月起,广州市民政局支持L机构开展农村社会工作的试点项目。L机构选择了XNX村作为农村社会工作的项目试点。XNX村当时是所在地区最贫困、最偏僻的一个自然村,位于从化市东北部的良口镇偏僻山区,距离良口镇有21公里的盘山公路,为广东省的贫困村。全村共有85户,450人,分为五个经济社;可耕地面积约为820亩,其中水田、菜地220亩左右;村里山林面积12000亩左右。2002年政府开展“一村一品”工程,全村开始种植砂糖橘,村中600亩农田和1200亩山林被改种砂糖橘。政府希望通过推动产业结构调整实现农民的发家致富。但市场经济体制下,砂糖橘价格受市场影响波动起伏大,价格极度不稳定,随着农业生产成本(农药、化肥)不断攀升,村民收入难以保证。此外,村民在住房、医疗、人情、后代教育等方面的开支也越来越大,农业生产的经济收入无法满足村民日益增长的经济需求。XNX村大部分青壮劳动力因此外出打工,老人、中年妇女与儿童则留守在村。
在驻村工作中,我们发现,留守乡村的中年妇女是家庭照顾、农业生产和村庄生活的主要力量。她们不但要操持一家大小的饮食起居,还要负责日常的农业劳动,但这些劳动能创造的直接经济价值不高,使得这些妇女的劳动付出被严重低估。又因为受到传统性别文化的制约,农村妇女很少有机会参与社区公共事务。例如,XNX村的公共事务由村理事会商量决定,但理事会成员中没有妇女。另外,社区中的农村妇女自我认同非常低、自信心不足。她们经常说自己“没用”“没文化”“没能力赚钱”,觉得自己的村庄“贫穷”“落后”等。此外,妇女们在生产、生活中缺乏互助合作,一般情况下,只有属于同一宗亲的妇女之间才会互相帮助。
面对这样的情况,项目团队决定推动以妇女为中心的合作经济项目,希望改善村中妇女的生活,重塑她们的自信。什么样的生计项目能促进XNX村的妇女发展?优势视角和资产建设是社会工作的重要理念,认为再“没用”的村民也有巨大的潜能,再“贫穷”的村庄也有自身独特的资源。优势视角认为社会工作者所应该做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要立足于发现、寻求、探索及利用案主的优势和资源,协助他们达到自己的目标,实现他们的梦想,并面对他们生命中的挫折和不幸,抗拒社会主流的控制。这一视角强调人类精神的内在智慧,强调即便是最可怜的、被社会遗弃的人都具有内在的转变能力[24]。优势视角强调人们的优势,看重人们有什么,以人们的潜能为出发点,协助人们摆脱困境。资产和能力建设的视角背后是相信在地小区的民众不管是贫困还是边缘都拥有他们自身的能力,只是这些能力常常被隐没和忽视[25]。资产建设和能力建设理论认为,要实现个体、群体和社区的发展应首先致力于发现他们潜在的能力、资源、资产,而不是盯着他们的缺陷、问题和无能[26]。
在优势视角、资产和能力建设的框架指导下,我们首先和村民一起对XNX村进行资产、资源的盘点,并在日常接触中了解妇女们的需求,鼓励她们看到自身的潜能。经过资产评估,我们发现XNX村并不仅仅是一个“贫穷”偏僻的小山村,而是一个有着优美的生态环境、浓郁的农耕文化、勤劳热情的村民等优势资源的宁静村落。其中村内保存完整、无人居住的传统土坯围屋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成为XNX村的特色资产。基于村庄现有资产——传统土坯围屋、浓郁的农耕文化、优美的生态环境、勤劳的留守妇女等,项目团队计划推动一个乡村旅舍的生计项目,将土坯围屋修缮改造成为乡村旅舍,由妇女集体经营,发展生态旅游。
这样的项目不仅仅为农村妇女提供劳动合作的平台,它更为实现城乡之间的互动提供了有效的途径。除了在农村开展妇女组织和推动生态体验游的工作,项目团队还在城市社区中建立消费者支持网络。这一支持网络主要依托L机构在广州的公平贸易店、广州的有机农夫市集(“城乡汇”)来拓展,并借助公益圈及关注环保的教育机构等平台来发展游客(如广州华德福学校)*“城乡汇”是广州一个支持本土生态农业、乡村发展、推动城市可持续生活为使命的城乡共好互助公益平台。华德福教育是一种以人为本、注重身体和心灵整体健康、和谐发展的全人教育。。此外,媒体的报道也助力了乡村旅舍的宣传,凝聚了不同的消费者*相关的媒体报道包括:吴瑶:《建起乡村旅馆,村民不愁生计》,《南方都市报》,2011年3月28日,广州政务版,http://news.sina.com.cn/o/2011-03-28/081022192470.shtml;网易财经:八仙娘的乡村旅舍,http://money.163.com/13/1208/02/9FHP20UE00253B0H.html#from=keyscan;从化电视台:《社会经济模式实践“造血”贫困村》,2011年4月18日;广东广播电视台:《广东社工服务“乡村旅舍”的故事》,2015年9月12日。。与大众旅游不同的是,在前期,项目团队会筛选游客,选择对传统农耕文化有兴趣、认同环境保育理念的消费者,并且适当控制数量,以确保参加者尊重当地的文化和保护当地的生态。
四、妇女的组织与动员:XNX妇女小组的成立
项目团队为推动乡村旅舍生计项目做了很多前期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在村里寻找、动员有意参加的妇女,培育一个妇女小组集体运营乡村旅舍。基于过往的实践经验和理论研究,L机构相信增强合作是妇女能力建设和赋权的关键,其中发育组织是主要的方法*L机构2014年度报告。。项目团队希望通过乡村旅舍项目推动一种新的集体合作的经济模式,推动新的合作形式和妇女参与,以实现农村妇女经济与性别增权。
在当时的现实环境中,妇女的动员和组织工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最初对妇女的组织有赖于社工在村中深入的宣传和动员。社工在进入XNX村的最初,得到了村委的引介,所以村民对社工有一定的信任,这使得社工的家访得以顺利开展。通过家访,社工基本掌握了XNX村民的情况并确定了重点跟进的妇女名单。根据名单,社工进一步走访,并就旅舍管理、用途、价值、预计收益以及意义等方面做了广泛宣传。当土坯围屋基本的修缮工程完成后,社工及时召集有意愿参与的妇女开会。
第一次妇女小组聚会有12人参加。在这次会议上,社工说明了乡村旅舍将由妇女小组合作经营,并指出妇女小组不是受雇于社工,社工也不会给组员发工资。组员的收益将全部来自小组的自主经营。随后的几天,社工又召集妇女们开了第二、第三次会议,更详尽地与小组成员商量乡村旅舍的经营事宜。但等到第四次小组会议召开时,有几名妇女因为没有工资而决定退出小组。最终,7位妇女留下成立了妇女合作小组*2010年工作员工作总结之妇女小组的发育。。
那个时候,一些村民听说这7位妇女要和社工一起经营乡村旅舍,感到非常不理解,甚至看不起她们。当妇女们一起打扫卫生、清洗家具时,有的村民就站在一边看,边看边嘲笑妇女们为“傻婆”*2017年6月1日WH访谈记录。。在绝大多数村民看来,做乡村旅舍是给社工干的,社工应该给妇女们发工资,不发工资,妇女们还愿意干,就是傻。当地村民以为社工是外来的老板,与妇女们之间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另外,村民认为没有人会到他们偏僻的农村,住这些“破”房子,他们认为妇女是白忙活。
回顾当初,妇女们对为何要加入小组其实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她们对经营乡村旅舍也几乎没有任何概念。小组组员LCJ说:“那个时候WH、XY(驻村社工)经常来我们家说要做乡村旅舍,要我们去帮忙。”*2017年5月31日LCJ访谈记录。我们的驻村社工WH回忆说:“我们当时通过家访、到村民家吃饭、和村民一起下地干活等方法与村民建立了良好的信任关系,这些都为我们在村子里动员妇女们参与妇女小组、参与乡村旅舍的布置打下了基础。”*2017年6月1日WH访谈记录。社工通过家访与小组的每个人建立了良好的信任关系,这为动员妇女们组织起来参与乡村旅舍的筹建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妇女们虽然不明白社工所说的妇女小组和乡村旅舍到底是什么,但是她们信任社工。当社工叫她们一起劳动时,她们愿意和社工一起干。
对于这样一个未知的生计项目,社工在筹建小组的最初扮演着主导角色,而妇女们更多是以一种人情“帮忙”的态度加入,而并不涉及直接经济利益的合作。之后,在妇女们不知道如何经营乡村旅舍时,社工动员妇女一起打扫卫生、清洗家具、煮饭等,让妇女们做她们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既让她们有参与感,又能提升她们的自信心。通过实实在在的劳动参与,妇女们不再觉得妇女小组、乡村旅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对她们要做的事情有了具体的认识。
通过对比相似的案例,我们能看到乡村旅舍的妇女动员有其特殊性。横向来看,山西永济的妇女组织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该民间组织的发起人郑冰本身即为农村社区中人。借助日常社区交往中日积月累的人际网络,她从文艺活动的角度切入,深入动员农村妇女参与手工艺、种养殖等经济项目[27]。这种动员是内生型的,与乡村旅舍完全依赖外来的社工组织不一样。通过引入外来的新观念和想法,乡村旅舍的社工为村中妇女展现另一种生产生活的可能性。社工通过前期的介入树立威信,并与村民建立新的联系,以便将自己融入受动员的对象中去。从历史的纵向来看,延安时期的妇女纺织运动也提供了有趣的角度。1943年延安县的党员干部为农村妇女提供纺织机,成功说服、动员了以往只靠卖粮买布的农村妇女参加纺织活动,活跃了农村经济。他们主要的经验是先培养个别积极分子,推广影响,并且奉行“自愿”与“有利”的原则,消除妇女们关于“纺线只为公家”的想法,着重经济刺激多于政治动员[6](PP 390-396)。
乡村旅舍跟延安的妇纺运动相似之处在于,均由外来的社会力量提供新的工作机会,意图改变旧有的生产观念。但是不同点在于,乡村旅舍并没有以即时的经济利益作为动员的基础。相反,正是通过悬置利益获得的可能,社工让妇女小组成为项目运作的主体,并试图激发该项目所带来的经济之外的价值。如在XNX妇女小组成立过程中曾经出现组员排斥弱小的现象。根据当时驻村社工WH回忆,村里有一位患癌症的妇女YX非常想加入小组,但其他组员多次和WH表示不愿意YX加入小组,理由是她的身体不好,不能和其他人做同样的工作。WH在小组中和大家分享社工推动大家成立妇女互助合作小组的意义,要大家不要排斥弱小,组员们最终接受了YX*2017年6月1日WH访谈记录。。
在社工的强力介入与陪伴下,农村弱势妇女被组织起来,这为合作经济的实践提供了组织基础。一方面,与男性相比,农村留守妇女缺少生计来源,她们较少有机会直接参与经济项目;另一方面,社工与妇女在日常交往中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关系,相互之间产生了交情,这也使得妇女们在不确定是否可获得经济利益的情况下愿意和社工一起尝试另类的经济项目。因此,合作经济的顺利开展得益于对妇女的组织。
五、项目的开展:妇女小组合作劳动中的“公平”与“吃亏”
乡村旅舍由17间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土坯房组成,房间分布于一条长形的巷子两边,每次只能接待30人左右。乡村旅舍的项目希望通过发展生态体验游促进城市游客对乡村生活的了解,由此搭建城乡交流的平台。妇女小组按照当地节气,组织插秧、收稻谷、收番薯等农活,让游客参与农耕劳动,直接体验乡村生活。
在乡村旅舍具体的经营管理过程中,XNX妇女小组的8位组员(小组后来扩大到8人)各自有明确的分工。这些工作包括小组协调、对外联系、采购、会计、出纳、维修。其中,小组负责人协调小组的内外关系;对外联系工作主要指旅舍的预定与咨询;采购工作包括购买食材和旅舍日常用品;会计主要负责记录小组账目;出纳管理小组的现金收支;维修则指旅舍日常的维护工作,如处理房屋漏雨等*XNX妇女小组简介。。除了基本的分工,小组成员在实际接待游客中也会根据具体情况形成不同的分工合作。以下将通过一次活动的描述,介绍具体的活动运营。
2010年8月29日,乡村旅舍(2010年5月正式开张)迎来了第三批客人,他们是广州的ZZ*ZZ是一位喜欢乡村文化、认同环境与文化保育理念的游客。介绍的。ZZ已经是第三次参访XNX村,这次她带来了她的朋友们。为迎接游客的到来,妇女小组一早开始工作,有的妇女清扫房间、整理床铺;有的负责装饰房间,在竹筒上插上从山上采的花花草草;有的妇女抱柴火、准备食材等。纵使小组内部有基本的分工,但具体到每一次接待游客,妇女们更多的是凭直觉和默契找到各自要做的事情。社工在日志中写道:“在一次次的沟通协调下,妇女小组的工作井然有序,不蔓不枝,分工配合自成一体。古朴的老屋、质朴的妇女、稚气的孩童、和气的黑狗,俨然成一幅情趣盎然的图画,在青山绿水中,静静地等候着即将到来的朋友们……”*来自社工2010年的工作日志。
在接待游客时,小组会根据农时或游客的建议安排体验活动。小组每次需要有一位或两位妇女带领活动,开始时妇女们以“不会带”“不会说普通话”等为由推脱。社工和妇女们商议后,建议大家轮流带活动,这就使得每个小组成员都有带领活动的机会。为了让ZZ及她的朋友们了解农村的田园风光,组员LCJ一边带大家爬山,一边邀请大家认识本地农作物和植物。等大家下山回到旅舍,组员ZJJ开始准备带大家做豆腐。第二天上午,由LDM带大家上山挖竹笋。乡村旅舍这一项目强调劳动合作中的公平。社工在协助妇女小组开展活动的过程中,不倾向于依赖单个有能力的成员,而是让每个小组成员都拥有同等的参与及相互合作的机会。
然而,社工所设想的小组完美分工与配合并不是每次都能实现。事实上,在重复的接待与管理经营中,妇女之间的摩擦反而成为合作过程中经常要面对的问题。
小组成员抱怨得最多的就是工作中的“偷懒”现象,这涉及小组内部如何去评价并协商劳动的公平性。以下将具体分析小组在合作劳动中如何解决或消化分工的矛盾。
在村里,妇女们常常会向社工倾诉,甚至找社工“告状”,说某人偷懒*笔者驻村期间,妇女们会和笔者倾诉某某组员干得少、迟到等现象。。比如,有时约好了时间一起干活,个别组员会经常迟到。人民公社时期的集体经济常常为人诟病的是它过度的平均主义导致的效率低下问题。年过半百的旅舍小组妇女们亦曾经历过人民公社时期,她们对“吃大锅饭”式的劳动仍然有着根深蒂固的排斥。闲聊中,她们常常回忆起以前的强制集体劳动与工分计算不公,因而也对乡村旅舍合作中的偷懒现象比较敏感。虽然社工鼓励她们在小组会议上提出这些问题来讨论,但妇女们囿于人情关系难以公开表达这些抱怨。因为她们认为在会议上当面表态,会得罪人,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自行调节以便摆脱“吃亏”的状态。例如,她们后来改变了以往同一时间洗被单的惯例,按照床单、被罩的数量将工作进行平均分配。这样不管其他人迟到与否,只要组员能完成自己的那一份就行。这一协调机制能有效地解决部分组员“偷懒”的问题,又不伤小组的和气。
但是,当“不公”的现象一直得不到解决,小组内不满情绪也会有爆发的时候。如小组成立满三年之时,小组负责人LDM提出辞去小组负责人职位,要求重新选负责人。在会上,我们和组员商议如何选举,提议用投票的方式,每个职位大家一起投票选出合适的人。LDM说:“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抓阄,抓到什么做什么?”LFY表示反对,她说:“不行啊!万一抓到做不了的怎么办?”LDM坚持要这样做,她说:“抓到就要做,你不做怎么知道做不了呢?”其他人没反对抓阄,她们似乎觉得投票太麻烦,抓阄简单直接。在我们看来,她们以抓阄的方式调整小组内分工,没有考虑小组的发展,没有考虑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她们更多的是在发泄情绪,LDM的表现尤其如此,她是在出一口“气”。LDM曾几次和我们说其他人对她有意见,她非常委屈和不服气,她觉得她做小组负责人付出了很多。在我们看来,LDM不是不想做小组负责人,而是想得到大家的公开认可,让大家觉得她做的事其他人做不了。用LDM的话说就是,“让大家都体验一下,小组负责人不是那么好做的”!*2012年12月HH工作日志。
妇女们通过抓阄重新调整小组分工,表面上是对劳动量不均衡的一次协商,但事实上更是组员们一次比较公开的表达情绪的机会。LDM作为原来的小组长,往往承担的责任更多,但小组成员没有给予她的付出以适当的肯定,这导致她提出要换岗的想法。虽然经历了重新分工,但是LDM在每次的活动中依然十分积极。事实上,她并不是不想做小组负责人,而是更想在小组里表达作为小组负责人的“累”。从以上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乡村旅舍合作经营中的公平有时并不是简单的酬劳上或工作量上的均等,而更多的可能寻求情绪上的相互支持与同侪间的认可。因此,理想化的民主理性沟通并不适用于小组问题的解决,“抓阄”这种随性的方式反而提供一个契机让每个组员能够换位思考,从而缓解矛盾。
随着乡村旅舍的发展,妇女小组发现她们需要的大米、蔬菜等食材越来越多。之前,她们主要是从村民或自家菜地买来材料,但是渐渐发现这样将大大增加运营成本,于是她们计划租借村民的闲置土地来种菜。在成功试验了一起种菜的第二年之后,妇女们又一起租地集体种植水稻。这两项计划的实施帮助小组大大减少了购买米、蔬菜的开支。无论是种菜还是种水稻,我们发现,小组每一次劳动都是全体参与。她们一般约定时间在乡村旅舍前的空地集合,然后带上工具一同前往田间劳作。具体来说,如每次只需两位组员负责担水、浇菜,那么其他组员将轮流负责之后的劳动。又或者,其他的人会在地里负责除草、捉虫等工作。如果说她们曾经反感于人民公社时期的集体经济,那么通过参与乡村旅舍的经营,妇女小组得到了重新审视集体劳动的机会。从被动参与旅舍的合作管理,再到主动提出合作劳动的新方案,妇女小组的发展让我们看到一种微型的合作经济实践。
与集体经济不同的是,合作经济并不是一种集体无差别占有生产资料的经济形式,它并不要求统一劳动、统一经营、统一分配,而是承认其成员的差别化劳动以及允许多元的参与形式[28]。经改造的乡村旅舍成为社工组织与妇女小组共同占有的生产资料。通过社工的前期动员,妇女们自愿组织起来加入旅舍的共同经营活动。但是,她们的统一劳动并不是整齐划一的参与,而是结合了某种乡村伦理习惯的合作式生产,其中充满了微观的协商与互动。正是基于这种劳动经验,妇女们进一步尝试了新的合作的可能,如主动提出共同耕作方案。这个合作经济式的生计项目,一方面规定了每一个参与者都必须承担同等的劳动责任,但另一方面也为妇女们提供了自组织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中,她们自己协调劳动合作中的问题和矛盾,从而实现了一种动态的“公平”。这些合作经验让我们看到,可持续的劳动合作并不是单一的、标准化的实践,而是应该允许各种差异化的参与方式。而且,真正的劳动合作并不仅仅依赖于外在的规范或经济利益的诉求,更在于劳动者的自组织动力。
六、合作经济、妇女组织与妇女增权
2010年5月至今,经过几年的发展,XNX妇女小组一直坚持合作经营乡村旅舍,通过集体的力量实现了乡村旅舍的自负盈亏和逐渐盈利。
(一)经济增权:妇女个体经济收入的增加与社区公益金的积累
这种合作经济形式的持续开展有效地缓解了农村妇女的经济困难。以前,为补贴家用,缺乏收入来源的妇女们被迫冒着违法的风险偷伐、卖木头*XNX是国家森林保护区和水源林保护区,为保育森林,国家禁止私自砍伐树木。。参与旅舍的合作经营之后,随着乡村旅舍的营业额逐年增加(从2010年的12.84万元增长到2014年的24万元)*L机构NXN农村社会工作项目成果报告。,每个小组成员每月可获得1000元左右的收入。对于一个当时年人均纯收入不足3000元的小山村来说,这笔收入无疑能极大地改善她们的生活。因为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作为保障,妇女小组也就有了持续合作的基础。因此,这一项目避免了只注重文化发展而忽视村民最根本的经济需求的问题,但合作经济并不将个人的经济利益所得看作最重要的目标,它并不追求利润最大化。在收入分配方面,它强调兼顾组织自身长远发展与本土社区的利益。
在实际的分配机制中,乡村旅舍的收入分配分为三个部分:组员收入、小组公共基金和村中公益金。其中,旅舍收入的70%作为小组成员的收入,组员按劳平均分配;20%作为小组公共基金,用于旅舍的日常维护和长远发展;旅舍收入的10%作为村中公益金,用于开展村中公共服务活动。例如,2015年1月到9月,妇女小组为社区积累了10000多元公益金。妇女小组用所得的公益金修缮了村中的公共空间,举办了村中聚餐活动,还慰问了村中留守老人和儿童*资料来自乡村旅舍小组收入分配表。。这些利益社区的活动激活了社区互助的氛围,提高了妇女在农村公共事务的参与度,因而增进了她们的集体认同与公共参与的能力。这也为她们进一步挑战村中已有的权力关系和争夺村庄公
共空间的使用权打下了基础。
(二)集体认同:合作小组助力妇女能力提升、挑战社区权力关系
大量的研究都表明,通过集体的力量,互助合作小组可以实现组员个体层面的增权。所谓个体层面的增权主要指个人权力感和自我效能感的增加[29]。如个体自信心的提高、有能力获得或支配资源、自我决定并改变自身的不理想生活境遇等。在合作经营乡村旅舍过程中,妇女小组的成员需要向游客介绍乡村的风土人情和展示传统的手工技艺,妇女们的沟通交流能力和自信心因而都得到很大的提升。妇女们倾向于将自己认同为小组中的一员,特别是当她们以集体的身份面对村中有权势的男性的诘问时,她们也更有勇气挑战村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2013年底,村中理事会因为不满妇女小组在接待游客时占用祠堂,要求她们必须向理事会支付一定费用。妇女小组派出了两位代表与理事会的成员开会商议。理事会向妇女小组提出加收电费、向理事会缴纳管理费等要求,并表示如果妇女们不接受这些要求,她们将不能继续使用祠堂来接待游客(原来妇女小组借用祠堂空间开展活动)。两位妇女小组成员随即走出会议室与小组成员商量。之后,两个组员回到会议室列出了反驳理事会的依据:祠堂的修复费用由L机构资助,每一位村民都有使用的权力;小组经营旅舍收入的10%注入村庄公益金,全体村民拥有支配权;小组实质上在维护祠堂的卫生;在祠堂使用问题上,村民和小组之间不存在冲突,小组在祠堂空闲时间使用祠堂。理事会显然没想到妇女小组会对他们的要求和威胁提出反对意见。虽然理事会不肯让步,但是妇女小组也没有全盘接受他们的要求,这次谈判在双方的僵持中结束。这次开会看似没有结果,但于妇女小组而言,却是她们以集体合作的形式挑战村庄不平等权力关系的重要标志。
(三)互助合作:妇女从劳动的合作走向生活的合作
旅舍项目促进了妇女们之间的合作。在互助受益中,她们开始相信合作的力量,并逐步形成她们自己的合作与民主文化。她们坚持按劳平均分配,在共同劳动中学会包容和理解,不过分计较彼此的得失。组员与组员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一起面对生活的压力,相互倾诉,彼此支持。如LCJ是外地人,较少与村里人来往。参加妇女小组之后,她与各成员熟悉了起来,结交了新的朋友。又如,小组成员来自3个不同的宗族,在小组成立之前,她们并不会参与对方的家族活动。现在,每逢组员家中有婚丧嫁娶的事情,其他组员就一起去帮忙,并以小组的名义随礼。妇女合作小组改变了村庄原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组员之间的距离。XNX妇女小组不仅使组员之间相互支持,而且也意味着组员形成了一种集体认同感。通过组织妇女开展合作经济,一方面促成了妇女在生产劳动中的合作,另一方面也实现了妇女在劳动之外的生活方面的互帮互助。
在外界力量的推动下,XNX妇女合作小组通过集体合作经营乡村旅舍,实践了合作经济。它与集体化时期国家社会主义经济最大的差异是,妇女成为经济发展的主体,她们能够决定自己的经济运作形式、规模和方向。在这一过程中,基于乡村的人情和伦理,妇女小组形成了独特的合作模式。同时,乡村旅舍不仅实现了妇女的经济增权,作为一个妇女组织,XNX妇女小组从个人、小组和社区三个层面挑战传统的性别和权力关系,实现了个人和集体增权,并从合作劳动走向了更广泛的生活互助。虽然妇女小组的规模不大,至今也只有8个人,但在小组内部,妇女们真正践行了平等参与、互助合作和集体劳动。因此,正是因为妇女被组织起来,通过妇女们合作的力量,合作经济才得以实现。与此同时,合作经济的实践对于妇女组织内部的互助与合作具有促进作用。合作经济要求妇女们合作劳动,每个人真正参与、民主管理等,这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妇女的参与意识与合作能力,还逐步建立了妇女对组织的归属感,扩大了组员之间合作的广度与深度。当然,XNX妇女小组和乡村旅舍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正面临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压力。小组内部的收入分配、账目管理、组员散漫等问题依然存在;乡村旅舍的入住环境、舒适度等也亟待提升*2015年8月现任工作员AG的工作总结。。在现时社会情境中,合作经济这样的另类经济模式亦遭受主流发展模式的挑战,其本身的可持续性仍需在实践中不断探索。但这样的实践无疑打开了我们对妇女组织与合作经济关系的想象,也为发展农村妇女合作经济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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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含章
CooperativeEconomy,CollectiveLabourandRuralWomen:AVillageHotelinSouthChina
YAN Hong-hong1GUO Yan-ping2GU Xue-bin3
(1.DepartmentofSociologyandSocialWork,SunYat-sen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GuangdongProvince,China; 2.SchoolofInformationTechnologyinEducation,SouthChina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510631,GuangdongProvince,China;3.DepartmentofAppliedSocialSciences,TheHongKongPolytechnicUniversity,HongKong999077,China)
rural women; cooperative economy; women’s organizations; village hotel; women’s empowerment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experience of collective economy under Mao Zedong in comparison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women’s organizations and cooperatives since the Chinese economic reforms.It focuses on the experience of a social work organization,which is registered with the Civil Affairs Department in Guangdong and is devoted to promoting public participation,and sustainable rural community development,with experimenting ways to increasing women’s organization and empowerment in new cooperative economy through setting up village hotels in South China.The paper discusses,first,rural women’s organizations in the earlier collective economy,then,the women’s organizations and cooperative economy after the economic reforms and finally,the current practice of cooperative economy and women’s organization in a village in Guangdong.It concludes that developing new cooperative economy in the countryside from a perspective of advantage capital helps promote women’s labour cooperation and empowerment.
1.闫红红(1983-),女,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201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农村社会工作、社区发展、妇女发展。2.郭燕平(1986-),女,华南师范大学教育信息技术学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早期电影史、女性观众学、群众动员、政治宣传。3.古学斌(1968-),男,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研究与发展网络中心主任,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副主任。
C912.82
A
1004-2563(2017)06-003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