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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碑三品

2017-04-15王祥

书画世界 2017年3期
关键词:汉碑礼器碑文

文_王祥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

汉碑三品

文_王祥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

一、碑上书艺和碑后人生

提起汉碑,一般都会想起隶书,用篆书勒碑的很罕见,《袁安碑》《袁敞碑》两通汉碑,就是著名的汉篆碑刻。

袁安、袁敞父子为东汉一代名臣,《后汉书》有传。《袁安碑》直到民国时期才被人重新发现和记载。马子云《碑帖鉴定》说:“(袁安)碑出土时间不详,于明万历二十六年移至偃师西南新村牛王庙中,作为香案。因碑阳向下,故不知是碑。至1928年初,该庙改为辛村小学,石案仍置原处。1930年夏,一小学生卧其下乘凉时,发现案下面刻有文字,即告知村中人。一村民拓若干纸售出,才名闻全国,碑亦为人重视。”《袁安碑》残缺碑额及每行末一字。现存碑高1.39米,宽0.73米。文共10行,每行15字。有穿孔在第五、六行之间。现藏河南省博物馆。1923年《袁敞碑》出土于偃师,出土时已断缺。经学者马衡考证,始知为袁安之子袁敞的墓碑。碑上下皆残损严重,仅存10行70余字。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袁安碑》《袁敞碑》两碑书写风格如出一手,形制也大体相同。马衡在《凡将斋金石论稿》中推测:“或因敞之葬同时并立此碑,亦未可知。”我认为也不一定。袁安死于公元92年,袁敞死于公元116年。两碑由同一书手相隔24年分别书写,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两碑拓片效果有别,《袁敞碑》笔画看起来刻制得更精致。

《袁安碑》碑文标点如下:

司徒公汝南女(汝)阳袁安召(邵)公,授《易》孟氏(缺)。永平三年二月庚午以孝廉除给事郎中。四(缺)十一月庚午除给事谒者。五年正月乙(缺)迁东海阴平长。十年二月辛巳迁东平(缺)城令。十三年十二月丙辰拜楚郡(缺)守。十五年八月庚申征拜河南尹。(缺)初八年六月丙申拜太仆。元和三年五(缺)丙子拜司空。四年六月己卯拜司徒。孝和皇帝加元服,诏公为宾。永元四年(缺)癸丑薨。闰月庚午葬。

碑文缺字,但无碍通读,明白畅晓。因为这只是一份147字的简历。面对这通刻意简洁的碑文,我陷入了思索:一个位极三公的人,碑制如此素朴,是世风如此还是个性使然?

还好,300年以后史学家范晔在《后汉书》中撰写了《袁安传》,为我们勾勒了《袁安碑》背后被隐去的人生形象。《袁安传》载:“(袁安)祖父习孟易……安少传良学,为人严重,有威见,敬于乡里。”“孟易”是汉代易学大师孟喜学派的简称。袁安从祖父那儿继承了《易经》的家学,可见他是一个有很高学养的人。一件逸事体现了他推己及人的道德思路。“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自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安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死,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也。”

1. 袁安碑

袁安从管一万户以下的小县阴平长开始,做过郡守、河南尹(即都城的行政长官),最后做到司徒(即宰相)。汉和帝10岁即位,窦太后垂帘听政。当时外戚操权柄,横行无忌。袁安与窦氏一门做了殊死的抗争。《袁安传》载:“窦太后临朝,后兄车骑將军宪北击匈奴。安与太尉宋由、司空任隗及九卿诣朝堂,上书谏,以为匈奴不犯边塞,而无故劳师远涉,损费国用,邀功万里,非社稷之计。书连上则寝,宋由惧,遂不敢复署议,而诸卿稍自引止。唯安独与任隗守正不移,至免冠朝堂固争者。十上太后不听,众皆为之危惧。安正色自若,窦宪既出,而弟卫尉笃、执金吾景,各专威权。公于京师使客遮道,夺人财物。景又擅使乘驿,施檄缘边诸郡,发突骑及善骑射有才力者……送诣景第。有司畏惮莫敢言者。安乃劾景擅发边兵,惊惑吏人。二千石不待符信,而则承景檄,当伏诛。又奏司隶校尉河南尹阿附贵戚,无尽节之义,请免官案罪。并寝不报。宪景等日益横,尽树其亲党宾客于名都大郡,皆赋敛吏人,更相贿赂,其余州郡亦复望风从之。安与任隗举奏诸二千石,又它所连及贬秩免官者四十余人。窦氏大恨,但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这场恶斗以袁安的胜利而告终,但袁安的精神已近崩溃。“安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自天子及大臣皆恃赖之。四年春薨,朝廷痛惜焉。后数月窦氏败,帝始亲万机。”袁安没有看到最后的胜利就死去了。《袁安碑》没有一句功过的评价,没有一句人生的感慨,冷静得可怕。

2. 袁敞碑

《袁敞碑》因残缺过多,就不录碑文了。袁敞是袁安的第二子,他的事迹附在《袁安传》后面,很短:“敞字叔平,少传易经教授,以父任为太子舍人,和帝时历位将军、大夫、侍中。出为东郡太守。征拜太仆光禄勋。元初三年代刘恺为司空,明年坐子与尚书郎张俊交通,漏洩省中语,策免。敞廉劲,不阿权贵。失邓氏旨,遂自杀。”袁敞儿子被人算计告发,罪名是泄漏朝廷机密,下狱问斩。父亲牵连被罢官。偏又耿直,忤了皇太后的旨意,身为高官不能自保,索性自杀了。以这样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尊严,与父亲袁安相比,可以看出父子二人在朝中的情势已大不一样了。最有意思的是,和儿子一道下狱的尚书郎张俊在狱中上书皇太后自讼,临刑被太后驰骑传诏免死。张俊感激涕零,再上书皇太后,书信堪称经典。奇文共赏,不容不录,一切奴才,足资借鉴:“‘臣孤恩负义,自陷重刑,情断意讫,无所复望。廷尉鞠遣,欧刀在前,棺絮在后,魂魄飞扬,形容已枯。陛下圣泽,以臣尝在近密,识臣状貌,伤臣眼目,留心曲虑,特加偏覆,丧车复还,白骨更肉,披棺发椁,起见白日。天地父母能生臣俊,不能使臣俊当死复生。陛下徳过天地,恩重父母,诚非臣俊破碎骸骨、举宗腐烂所报万一。臣俊(囚)徒也,不得上书,不胜去死就生,惊喜踊跃,触冒拜章。’当时皆哀其文。朝廷由此薄敞罪而隐其死,以三公礼葬之,复其官。”汇报自己在临刑前丧魂落魄的感受,把自己的屈辱升华成戏剧语言,奉献给皇太后,极大地满足了这位“总导演”既横绝四海又垂恤臣民的权力荣耀感。袁敞也因此被赦免了罪责,但是人已经没了。

不知道在三公规格的葬礼上,袁敞的家人是怎样的感受。《袁敞碑》最后的结句是“(元初)四年四月戊申薨其辛酉葬”,和《袁安碑》句式相同。不管是光荣还是耻辱,碑文都有一样的程式,人物评价都很冷静。

《袁安碑》《袁敞碑》两碑的书法是很有特色的。书体是小篆,但已不全按《说文》的写法。马衡说:“正作匹,闰作……并与六书不合。许叔重云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者,此类是也。”“以耀于世”,把目的说得有点过,其实两碑文字依然能看出自然演变的过程。两碑书法极富装饰美感,运笔质朴沉稳,缓缓推进。结体借鉴了汉印文字的图案化处理,笔势经过了方圆互见的形式美的梳理。好像书写者只是为了美化一个祭典仪式,碑文内容却退到装饰意义之后了。我惊讶,这与这两通碑的精神气质极为吻合。

我感慨,真正好的东西,天不能死地难埋。袁安父子和这两块碑就是极好的例子.

3. 礼器碑(局部)

二、低回流连《礼器碑》

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皇帝东巡。其间安排了一个重要的活动日程,就是祭祀孔庙行九拜之礼。在此期间,康熙为孔庙写了《御制至圣先师孔子庙碑》《至圣先师孔子赞》《祭至圣先师孔子文》《重修阙里孔子庙碑》《阙里古桧赋》等多篇诗文。在《泉林记》中写道:“朕被服至道,诵法孔子于诗书简册之中,羹墙载见,如闻其言论而接其声容者,匪伊朝夕矣。尝以不得一登阙里之堂,观其车服礼器,山川风物,慨然至圣之音徽,每低回于中而不能自已。”不管何种动机,如此恳切的语言,都让人惊讶。

在孔府,衍圣公孔毓圻献出了家藏宝物以供御览,计有:孔氏二十代族祖汉末北海相孔融所蓄雅琴一张,世代相守周朝青铜簠一执,王羲之《乐毅论》墨迹册页一本,北宋文与可山水画卷一幅,宋拓《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墨刻一本,南宋刘松年画《养正图》手卷一轴。在游览中,康熙问:汉碑存放在什么地方?似乎他更为关切。于是孔毓圻导引至奎文阁前,康熙仔细地观赏了孔府的汉碑。其中一块就是汉碑中的翘楚—《礼器碑》。

《礼器碑》全称《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东汉桓帝永寿二年(156)刻于曲阜。碑文记载了鲁相韩敕尊崇孔子,为孔府修饰宅庙,添造车舆礼器,整治水流并且免除了孔子舅家颜氏与妻家亓官氏徭役的事迹。鲁人为了感谢韩敕的德政,立碑刻铭,传之久远。

宋人注重收集金石文字,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分别记载了《礼器碑》。洪适的《隶释》记录了《礼器碑》铭文。此后,明代的都穆和梅鼎祚对《礼器碑》都有记录和研究。到清代前期,记载《礼器碑》文最准确的当属孔府呈上的当时面貌的《礼器碑》文。

《礼器碑》文字多有通假,而且杂以汉代流行的谶纬文字,比较晦涩难读,好在基本上还可读懂,释文注释部分在此省略。研究《礼器碑》书法的人则要下一番文字功夫。

《礼器碑》面世以后,其书法就为学者文人所激赏。明代郭宗昌《金石史》说:“汉隶当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其字画之妙,非笔非手,古雅无前,若得之神功,非由人造。所谓星流电转,纤逾植发,尚未足形容也。汉诸碑结体命意,皆可仿佛,独此碑如河汉,可望不可即也。”

清代王澍《虚舟题跋》:“隶法以汉为奇,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而此碑尤为奇绝,瘦劲如铁,变化若龙,一字一奇,不可端倪。”

杨守敬《评碑记》说:“昔人谓汉隶不皆佳,而一种古厚之气自不可及,此种是也。”

看碑帖首先是看字形,真草隶篆,颜柳欧赵,初学往往从此入手,因缘际会,各有所好。入了门就得看笔意、笔势了,孙永泽所谓“笔法波拂俱存”,郭宗昌所谓“星流电转,纤逾植发,尚未足形容”,王澍所谓“瘦劲如铁,变化若龙”大致是从笔意、笔势上来说的。书法最终是要看气息的,正是在此,书法史进入了无法描述的人天之美,杨守敬所谓“汉隶不皆佳,而一种古厚之气自不可及,此种是也”,说的就是此种境界。

4. 娄寿碑(局部)

有人说《礼器碑》是在不经意的书写中流露出美感,我是不同意这样看的。《礼器碑》书法端庄、典雅,笔意修美、蕴藉,儒者风范,庙堂气象,确是汉碑中的经典之作。写这样的作品是要有精神向度的,是要有古典情怀的。《礼器碑》诞生在孔庙,与儒家文化有着必然的联系。由此我想到了司马迁,他在《史记·孔子世家》结尾写道:“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司马迁写下了这段经典的赞语,也留下了一个史学家思想的背影。《礼器碑》留下了书法的经典,但愿我们也有能力想象这个没有留下姓名的书写者的身影。

《礼器碑》的美并不是唯一,但《礼器碑》的美应当能被领略。

三、恬佚净漠的《娄寿碑》

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娄寿碑》,吉林文史出版社影印真赏斋藏宋拓本。真赏斋是明代无锡收藏大家华夏的斋号。

《娄寿碑》影印本以前也曾见过,字迹不清,满眼石花,故不甚在意。这次碰到,努力辨认了一下,碑文有“甘山林之杳霭”一句,何其古雅,心里一动,买了回家。题签题跋又仔细地看了一回,把碑文内容也捋得大致清楚。

此藏本有龚自珍一则题跋,评得简明扼要:“此是宋拓孤本,又经诸老辈鉴赏,其为人间墨宝何待拟议,但隶法非汉人最瑰玮之制,其事其人亦与史家无大关系,故是赏鉴家物耳。嘉庆二十有四年,岁在己卯阳月,仁和龚自珍于吴门之宋松书屋。”龚自珍才气大,口气大,眼里只有“最瑰玮”的东西,这段题跋并不看重《娄寿碑》。我查了一下,嘉庆二十四年是公元1819年,龚自珍是年27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三两句话就把《娄寿碑》鉴定完毕,而且说得好,我举双手赞成。但是我开始喜欢《娄寿碑》了,为什么?也许正是因为它与史家没有关系。

《娄寿碑》立于东汉熹平三年(174)。碑额篆文作“玄儒娄先生碑”,碑主娄寿史传无名,大概也是名不出乡里的乡贤。碑文大致如下:

先生讳寿,字符考,南阳阴人也。祖父大常博士征朱爵司马,亲父安贫守贱,不可荣以禄。先生童孩多奇,岐嶷有志。捥发传业,好学不厌。不修廉隅,不饬小行。温然而恭,慨然而义。善与人交,久而能敬。荣沮溺之耦耕,甘山林之杳霭。遁世无闷,恬佚净漠。栖迟衡门,下学上达。有朋自远,冕绅莘莘。朝夕讲习,乐以忘忧。郡县礼请,终不回顾。高位厚禄,固不动心。粗絺大布之衣,粝□蔬菜之食。蓬户茅宇,桊枢罂牖。乐天知命,确乎其不可拔也。是以守道识真之主,高尚其事。乡党州邻,□亲爱怀。年七十有八,熹平三年正月甲子,不禄。国人乃相与论德处谥,刻石作铭。其词曰:皇矣先生,怀德惟明。优于春秋,玄默有成。知贱为贵,与世无争。栖迟衡门,礼义滋醇。穷下不苟,知我者天。身殁声鬯,千载作珍。绵之日月,与金石存。

从碑文上看,娄寿一生没有事功,小时聪明,大了好学,是个有个性的儒生。我真想知道他怎么个“不修廉隅,不饬小行”,乡亲们肯定会津津乐道他的那些好笑的事,说完了大概会感慨,不是如此,他早就发达了。但正因为如此他还可爱。我很喜欢娄先生“荣沮溺之耦耕,甘山林之杳霭。遁世无闷,恬佚净漠”的心态,而且盖棺论定,乡亲们认为他安贫乐道,“乐天知命,确乎其不可拔也”。这就不容易了。碑文说他是“守道识真之主”,“知贱为贵,与世无争”,这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事,不争哪有饭吃,哪能人前风光。所以这些优美的文字只会留在碑上,哪个内心的金色池塘早已被岁月封存得黯淡无光?

《娄寿碑》最早是被欧阳修访得,并带领县学生亲去拜谒。又为保护起见,把碑迁到了乾德(今湖北光化)县敕书楼下,又不知在什么时代亡佚了,只留下了这件模模糊糊的拓本。就是这件拓本现在也不见了,找不着了,只留下了印本。

我最早是从孙犁的书里知道《娄寿碑》的。孙犁《书衣文录》有《娄寿碑》条:“余读翁文恭日记,知其宝爱此碑,购得一本,然不能得其解。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灯下。”当代人费声骞写《古代碑帖鉴赏》说:“历代评定甚高,杨守敬云:‘或以之比礼器、曹全,谓之三绝。’朱彝尊则称其为‘汉隶第一’,或有所溢美。”还是不得其解。

不得其解就不得其解吧,解得了又怎样?

约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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