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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神的迷宫

2017-04-15陆秀荔

雨花·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黑山羊丫头

陆秀荔

我出生的那天,是阴历六月初六。

在我们乡下,六月六也算是大日子。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焦屑”,因为老祖宗说:“六月六,一口焦屑一块肉”。这东西很养人,趁着露水未干吃上一碗,把膘养起来,才好熬过接下来漫长的苦夏。

从天不亮开始,小磨坊的磨面机就张着方形大嘴不停地吞进炒熟的小麦、糯米、黄豆等杂粮,再通过长长的、鼓鼓的、白蛇似的布口袋将浅黄色的粉末吐到家家户户的木盆里去。今年吴二妈来的早,排在最前头。她欢天喜地地接过木盆,赶着回家泡“焦屑”。

吴二妈让大丫头烧了一锅开水,她自己用小罗筛把“焦屑”再过一遍。粗的留着掺到粥锅里,细的才直接用开水泡。她拿出六只碗,泡了六碗焦屑。第一碗水放得极少,搅拌均匀,把筷子插在碗中央,经久不倒,这是敬献给土地爷的。其他几碗水加得多一些,泡好后,她又各挖了一勺猪油拌进去,这样吃起来口感会更加润滑。一家人捧着碗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早饭,下地干活的人经过,都夸他们家的焦屑香。吴二叔先吃完,伸长了舌头想把碗里都舔干净,二丫头和三丫头也跟着模仿,可惜她们的舌头不够长,怎么也舔不到碗底。三丫头佩服地说:“爸爸你真厉害,碗比狗舔的都干净。”吴二叔给了她一巴掌,带着大丫头到地里打桑叶去了。

吴二妈放下碗,在院子里铺了好几条芦苇席子。梅雨季刚刚过去,空气湿得像是随时随地能长出白毛和蘑菇来。柜子箱子里的东西潮气就更大了,每一件衣服摸着都半干不干,是该翻出来出出霉。至于哪一天翻晒原也不打紧,却不知哪个老祖宗立下规矩,只要六月六这天不下雨,大家都约定俗成要翻箱倒柜,晒上一院子的东西。大到被褥铺盖,小到金银细软,以及一家大小的四季衣裳,男人和孩子的文房书本,都要拿到院子里见见光。邻居们在这一天比平时更爱串门,小孩子也特别兴奋。那些铺了一篾席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挂满晾衣绳的绸缎被面,那些呢料的大衣,毛料的西裤,花的确良的布料,都像重见天日的宝藏似的,昭示着每一家的历史和家底。主妇们忙着忙着动作就慢了,她们每整理一件衣服,就想起一些往事,这些往事深深沁入衣物的纤维里,就像积年的污渍,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却断断不能忘怀的。

吴二妈翻出了多年不上身的织锦缎大红嫁衣,这衣服像一团火苗似的在阳光下跳跃,让她想起来当年请人从上海买到这料子的雀跃心情。她用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缎子,把衣服贴在身前比划,当年的腰身可真细啊,如今只能看一看了。吴二妈叹了口气,把衣服叠起来,看见两个丫头正在晾着的五颜六色的绸被面中钻来钻去,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对二丫头说:“多大个人了,只知道疯,去,早上吃焦屑的碗还没洗呢,你拿到河边去泡一泡,洗干净拿回来。”

二丫头有些不情愿地捧着五个碗出去了。三丫头也拿了根系红布条的木棍在院子里赶鸡鸭,防止它们跳到正在晒的衣物上去,弄脏妈妈的宝藏可不行。

耳根清净了,吴二妈继续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她翻出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套到三丫头脖子上。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生大丫头的时候,婆婆没给,想等到生儿子再给。但等了三胎也没等来儿子,婆婆等的不耐烦了,索性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追随老爷子驾鹤西去了。这些银元、银锁、项圈、绞丝镯子立刻认了新的主人,在炙热的阳光下,散发着一如既往的光泽,又骄傲,又谄媚。吴二妈把传家宝拿出来一件件擦拭了一遍,想到自己小时候戴过的一副蒜头镯子,母亲临死都没给她留个念想,一股脑儿全给了哥哥。想到这些,心里便有些说不上来的怨,真想掉眼泪。然而摸摸手上沉甸甸的银器,便又释然了。吴家的东西也悉数在此,传男不传女,嫁出去的女儿们也一样没带走。她把三丫头喊过来,将项圈取下,再用红布包起来,放到樟木箱子最底下。

就這么一拿一放的工夫,檐下的日光已经移了好几尺。她想起来二丫头去河边好半天了,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慌。叮嘱三丫头看紧院子,自己赶忙往河边跑。水码头在芦竹丛里,很阴凉。岸边静悄悄的,只有一双红色塑料凉鞋和四个碗,几条小鱼逐着油花嬉戏。夏日午后的这种静谧原本是常见的,但今日却令人毛骨悚然。吴二妈唤了几声二丫头的名字,空旷的河面上除了飞过一只翠鸟,半点反应也没有。吴二妈猜到发生什么了,顿觉眼前一黑,晕倒在河边。

醒来的时候,二丫头已经被人用草席卷好送到土地庙了。这种未成年就夭折的孩子,连停在家里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大慈大悲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肯收留。

二丫头前脚刚刚淹死,后脚我就出生了。当时有人去土地庙看哭丧,有人到我家里看生小孩,也有人看完哭丧再来看生小孩,或者颠倒一下顺序,但谁也没有将我的出生和二丫头的死联系在一起。

吴家从西庄买了小棺材,把二丫头埋到村北的坟地里去了。那儿有一块地,葬的全是早夭的孩子。吴二妈哭了好几天才从丧女之痛中缓过来。她打起精神把自己收拾妥当,各种家务还是要料理的,人情还是要往来的,日子也总得过下去。她买了一副腰子,二斤馓子和一包红糖到我家来送月子礼。我妈刚刚喂完奶,抱怨我一出生就有两颗下门牙,虽然只露出两个小白点,吃奶的时候却也咬得她生疼。吴妈妈听了之后伤感地说,二丫头也是长的胎里牙。她顺手地把我抱过去,常规性地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忽然就情绪激动起来,声泪俱下地说:“我苦命的二丫头啊,原来你在这里!”

我妈妈吓了一跳,同时也很不高兴。自己家的新生儿,被人抱着一边哭一边唤刚夭折的孩子名字,多少有些不吉利。但吴二妈指着我屁股上的青色胎记信誓旦旦地说这个形状和二丫头的一模一样,我肯定是二丫头投胎的。

我爸妈面面相觑,认为她一定是受了刺激,有点失心疯。劝说几句,把她送回家了,并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吴二妈却当了真,她跑到城里去,买了婴儿衣物用品送过来,还让吴二叔每天钓了鱼给我妈妈烧汤。鱼汤好,奶水才会好,我,不,重生的二丫头才能养得白白胖胖。

我妈妈受不了她这样殷勤,等我爸爸探亲假结束,回部队之后,干脆带着我住到外婆家去了,直到过周才搬回来。吴二妈在我们回来的当天,就捉了一对鸽子送来。她看到我稀疏的黄头发,踉踉跄跄走路的样子,立刻抽泣起来,说:“这就是活脱脱的二丫头啊!”

关于我是二丫头投胎的说法就这样流传开来了。二丫头死的时候八岁,她小时候的样子很多人都还记得,所有见过二丫头也认识我的人都证明我和她长得很像。而她死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我就是她投胎的。这一说法让我很迷惑,到底我妈和吴二妈,谁才是我真正的妈妈?

这件事情在我们村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它甚至作为一种奇谭传遍了附近的乡村。以至于我出现的时候,常常有人指着我佐证:“快看,这就是那个转世的小孩。”因为这个传说,我从出生就自带了神秘光环,彷佛是转世活佛一样。所以长大一点,身上再发生些离奇事件,别人也不觉得很惊讶了。

在这里,我有必要交代一下家乡的地貌特征。人们一提到“里下河”,立刻想到“水网密布,河道交错”等形容词。是的,我的家乡就是浮在水上的王国,村庄的前后左右,里里外外都是大小河流。我们的生活与船、桥、水码头密不可分。从会走路开始,每年夏天就被家长带着训练游泳。这项活动并不是作为体育运动而存在,而是生存的必备技能。虽然如此,仍旧有学不会游泳的孩子,他们似乎对水有种本能的恐惧,他们害怕这种流动的液体托不住他们的身体及灵魂,总是躲得远远的。天气再热,他们也只能坐在岸边,看会游泳的孩子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像鸬鹚一样钻到水底,摸出脸盆大的河蚌。他们很羡慕,也很担忧,每年都会有小孩淹死在河里,今年又会是谁呢?

在这一点上,不会游泳的比会游泳的更加安全。既然不会游泳,那些孩子就会自觉离河边远一点。反倒是水性好的,常常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有时候连尸首也找不到,只好请渔船上的人用滚钩来滚,几个来回下来,皮肉都扎得不像样。还有的时候,连滚钩也扎不到,只能等着尸体泡涨了,自己浮上来。据说浮上来的尸体会长得很胖,鼓着一肚子气,有些面朝下的,会被鱼吃掉半边脸。这些话,每年都会听到,但我从没看过残缺的尸体。我只看过新溺死的人,口鼻里全是污泥,躺在地上,旁边人用烧给死人的黄纸给他擦血水。大人说,水性这么好的人淹死,肯定是被“水獭猫”缠上了,拖到河里,用淤泥塞住口鼻闷死的。

“水獭猫”是传说中的异兽,它长成什么样子,几乎没有人见过。大家都说谁的外婆的表哥的什么人遇到过,差一点就被拖下河。这鬼东西在岸上没多大本事,一到了水里就神通广大,力大无穷,别说是人,水牛都能被它弄死。但传说终究是传说,追问起来到底谁见过,结果往往语焉不详。我唯一见过与“水獭猫”有关的实物,就是邻村一个小孩脖子上挂的一截黑乎乎类似于风干肉的东西,据说那就是一只“水獭猫”的爪子,戴着它,百邪不侵。我们都很羡慕那个小孩,觉得那简直是神仙馈赠的法宝,就像哪吒的混天绫、乾坤圈似的。

与“水獭猫”齐名的是“淹死鬼”。你想啊,每年河里都要淹死那么多人,那些人成了鬼之后,每个人都会挎着一个没有底的篮子在指定的河流里摸螺蛳,要把篮子装满了才能交差去投胎。可是篮子没有底,又如何装的满呢?我很替那些“淹死鬼”难过,但更为他们的智商着急,他们可以把篮子放在那里,把螺蛳拿过来装进去,满了之后把负责考核的鬼神喊过来看,这样天把天就能完成任务,何必在冰凉的河水里经年累月苦熬或者把别人弄死作替身呢?由此可见,人变成鬼之后智商就缩水了,鬼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拿“淹死鬼”和“水獭猫”来吓唬下河游泳的孩子,终究还是“水獭猫”更管用些,毕竟还是有人见过“水獭猫”的,但从未有谁真正见过鬼。虽然很多人有过似是而非的“见鬼”经历,却谁也不能证明鬼是确切存在的。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呢?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没有答案。但我的乡亲们却坚信是有的。

我曾经有个好朋友叫小芳,我们俩的爸爸从小就是好朋友,我們俩岁数一样大,又都是女孩子,自然是很要好的。我现在已经记不得她的样子了,因为她在我们五岁的时候就死了,也是淹死的,只不过不是死在河里,而是死在自家的大水缸里。

小芳死的时候,我在外婆家。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六七了。我妈妈折了些纸钱烧给她,晚上就在她家吃晚饭。吃着吃着我就在妈妈怀里睡着了。除了我们一家之外,还有其他朋友在,大家忽然听到我像梦呓似的说话,却不是我自己的声音,而是小芳的声音,那声音说:“我去洗鸡蛋,掉到缸里了,爸爸看到也不拉我一把。”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情,也不知道在场诸人是如何惊恐,但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一个五岁的孩子会装神弄鬼,更何况我又是自带神秘光环的。他们说,小芳的爸爸当时脸都白了,还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小芳像一条暗河一样突然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听说我们小时候很要好,也相信她对我来说,曾是个特别重要的人。但消失也就消失了,除了这个名字,连印象都所剩无几。她的父母几年之后又生了个弟弟,把那男孩宠上了天。我盯着那个叫“存扣”的男孩的胖脸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回忆起小芳的样子。

吴二妈对二丫头却是念念不忘。她逻辑有些混乱,一方面认定我是二丫头投胎转世,对我好得要命;另一方面,每年的六月六,也就是二丫头的忌日,我的生日,她都扎上许多的河灯,在二丫头落水的码头放下去,那些花花绿绿的荷花灯,载着一小截蜡烛,以及沉甸甸的许多心愿,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吴二妈常常看着我发呆,她大概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二丫头真正的归宿。

吴二妈后来终于生了个男孩子,三丫头并未因为二丫头不在了而进位。男孩乳名叫小四,他出生后半年我妈也给我生了个弟弟,为了符合政策,还把我在名义上过继给了没有孩子的二叔。弟弟是在县城人民医院出生的,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投的胎。

弟弟出生了,我就不能和爸妈一起睡,只好跟着爷爷奶奶。我变得很挑剔,嫌弃他们的床铺太硬,他们的被子不好看,他们身上有老人味……别人取笑说:“你这个糙米都跌价了,还在这挑三拣四……”

我很生气,跳起来去抓、去挠、去踢那个人,我骂他:“你才是糙米,你才跌价!你们全家都跌价!”我牙尖嘴利,骂得人家求饶。可是有什么用呢?我每天吃了晚饭就要被爸爸从家里赶到爷爷奶奶这儿,有时候我假装睡着了,他们还是把我背着送过来。我趴在大人背上一动不动,其实一直在流泪,到了门口就赶紧擦掉,然后继续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让爷爷给我讲故事。爷爷肚子里故事真多,打仗的故事,陈小手的故事,孙悟空的故事,皮五辣子的故事……但我最喜欢听的还是鬼故事。鬼故事好听啊,又刺激,又紧张,句句扣人心弦,能把所有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爷爷讲过僵尸鬼打架,淹死鬼请客,吊死鬼拉帐子……他讲的时候都刻意淡化了恐怖的环节,只讲搞笑好玩的,我也就觉得那些鬼并没有多可怕。

有一天,爷爷不在家,我要奶奶讲鬼故事,她就讲了个“秋婆子”。这是个和“狼外婆”差不多情节的故事,说一户人家的父母走亲戚去了,说晚上外婆过来陪孩子。外婆在来的路上,被恶鬼“秋婆子”吃掉了,“秋婆子”变成外婆的样子来家里。孩子们都争着和外婆睡一个被窝,结果最小的弟弟抢到了。半夜里,大孩子听到外婆在吃东西,就问吃的什么,秋婆子说,吃的京果儿。孩子也要吃,“秋婆子”只好给了一根,她一看,哪里是什么京果,明明是小弟弟的手指。大孩子很镇定,过了一会说要上厕所,把老二也喊出去,两个人悄悄出了门,喊了邻居来,合力把“秋婆子”打死了。

这个故事听得我毛骨悚然,以至于半夜里爷爷回来后,我怀疑他是秋婆子变的,我让他说出全家人的生日,说出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说出昨晚讲的故事,爷爷都答对了,我才允许他上床睡觉。但半夜里还是惊醒了,奶奶睡觉磨牙,声音恐怖极了,我吓得把头闷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

“秋婆子”的阴影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冬天过去,春暖花开的时候才漸渐淡忘。天气暖和了,月光又亮堂,小孩子们满世界地疯跑,做游戏,捉迷藏,不玩到大人来找都不回家。有一天,捉迷藏的时候,我找了个荒废的院子,躲在草垛中间,等了许久也没人找到我,等着等着居然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非常非常高的人从我面前走过,速度真是快得离谱,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忽然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爬出草垛,沿着雪白的月光,飞奔回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爷爷说:“那大概是巷子里的巷神,出来巡街的,他有两个袋子,一个装着钱,你把钱放进去,永远都花不完;还有一个装着草纸,你要拿了这个袋子,就会拉肚子拉一辈子,他有没有让你选呢?”

我摇摇头说:“没有”。

爷爷说:“那还好,不然你有可能永远拉肚子了。”

我松了一口气,想,还好我跑得快。

跑得最快的,永远都是时间。

一眨眼,秋天就到了,我都上二年级了。爸爸妈妈给我买了新书包和新鞋子,可我还是不高兴。他们带着弟弟去放电影,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把我一个人丢在奶奶家。

我爸爸在部队是放电影的,转业之后还是在文化站放电影。他有一条绿漆顶棚的放映船,开到哪个村,哪个村就像过节一样,大家争先恐后把长凳搬到空地上,在大白幕下寻找最佳位置。爸爸把电影机架得高高的,一根光柱刺破夜空,投射在白幕上,立刻就有了人像和光影。我总是坐在爸爸旁边的位置上,俯瞰着黑暗中的人们,冬天他们哈着白气,夏天摇着蒲扇,每一场都座无虚席。

现在,他们总是带着弟弟出去,那个位置也一定会留给他了。星期三放学的时候,家里没有人,爷爷奶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突然觉得心里空得发了酸,特别特别想爸爸妈妈。我听说他们今天在外婆的村里放电影,想想外婆家也不远,我都已经走过无数次了,一定不会迷路的。而且现在太阳还很高,我走到那里去,找到爸爸妈妈,晚上再跟他们的船一起回来,并不耽误明天上学。

我打定主意就出发了,沿着村后的小路,蹦蹦跳跳地往北走。初秋的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热,两边的稻子哗啦啦地响着,和我一样欢快。我在路上折了紫色的马兰头,白色的慈姑花,黄色的旱麻花,做成一个漂亮的小花束,握在手上,高高兴兴地跨过一道道垄沟,越过一座座小桥,也没觉得走很久,就到了外婆村外的大河边。这条河叫“海沟河”,很大,但是没有桥,来去都靠一条船摆渡。我跳上船准备过河,摆渡人问道:“你这么晚还去外婆家,明天不上学吗?”

“我爸爸今天在这里放电影啊,我晚上跟他们一起回去。”

“你爸爸的船刚刚开走了。”

“不可能,他说过今晚在这里的。”

“不骗你,真的刚刚走了。”摆渡人平时也跟我开玩笑,但今天他似乎是认真的,船上其他人也证明,我爸爸的船刚刚才过去。

我又跳上岸,急急忙忙沿着大圩往前追。既然是刚刚过去,我想快点跑,全力以赴地跑,一定能够追得上。

海沟河边的大圩并不好走,两边长了很高的意杨树,树叶上有青洋辣子,碰到了会疼得要死。平时我们才不愿意从这条路走,但今天却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横着心,把鞋带扎紧,开始飞奔起来。

那感觉真像是飞啊,风在耳边呼呼地掠过,有旁逸斜出的树枝抽到脸上简直疼死了。但我什么也顾不上,一边跑,一边看着河里的船。海沟河是运输航道,来来往往有许多大小船只,却惟独看不到我家的绿皮电影船。

我跑啊跑啊,跑得嘴里发甜,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到圩堤拐弯的地方,还是没能追上我爸妈。我停在通往内河的闸口上,看到西边的太阳,正急速地沉入云海。

我向四周张望,目之所及处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头黑色的山羊在楝树下吃草。我看看脚下的路,是个三岔路口,往西是通往另一个村庄,往北是回外婆家,往南是到我们村子,但必定要经过一片坟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往哪边都会越走越黑。我当然很想选择回家的那条路,但前面的坟地却令人望而生畏。白天跟着大人我都不敢从那里走,独自一人在天黑时经过,简直不可想象。

天色越来越暗了,头顶上已经冒出来一两颗星星。我又急又怕,却还是拿不定主意。我蹲下来,揪了一把草给黑山羊,向这个孤独的旷野上唯一与我作伴的生灵表示一点善意。黑山羊似乎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用黄绿色的透明的眸子打量我。这眼神也令我吃惊,我爸爸的书架上有一本画册,里面画了古希腊的各种神,其中有一个就有这样的犄角和眼神。哦,我想起来了,那个神的名字叫“潘”。主管山林和渔猎,也庇佑迷途的旅人。这让我对黑山羊肃然起敬,好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解开了拴黑山羊的绳子,牵着它一起走,这样就不那么害怕了。黑山羊似乎也认可这个办法,我解绳子的时候,它一动不动,我拉它的时候,它顺从地跟在我身后,我简直快要感动了。

但很快,事实就证明这是个圈套。当我们才下了圩坡,经过一株桑树时,我想折根树枝拿到手里,这样会更有安全感一些。当我把绳子放下,用双手弄断柔韧的桑树皮的时候,黑山羊突然毫无征兆地跑了,它显得熟门熟路,一晃就在乱坟堆里消失不见了。我气得跳脚,这只背信弃义的山羊,真是太无耻了,简直就是个畜生!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但我忍着绝不哭出来,因为爷爷说,在野地里千万不能哭,否则那些孤魂野鬼会循着哭声来害人。

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前面无论怎样都得穿过去。我狠狠地用树枝抽了一下地面,想象着自己骑着一匹快马,将要越过枪林弹雨的战场。两边那些坟里,不过是倒下去的士兵而已。这样想就没那么恐惧了。我壮着胆子走了几步,却差点撞到挂在灌木上的一条蛇。它懒懒地吐着信子,把头抬起来,东张西望。我用棍子拍拍草,它并不理会,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我咬咬牙,索性从它面前冲过去了。

前面的荒草越来越密,杂树也越来越多。那些坟头、墓碑纷纷从草丛树丛里探出头来,宣示日落之后这儿是他们的领地。有些墓碑上还有照片,那些年老或者年輕的面孔全部都用黑白的表情,空洞地看着你,有些是在微笑,有些微蹙着眉毛……所有的表情背后,都是一个死人,或者是一个鬼,他们全都在暗处看着我,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我尽量只盯着路看,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扫到了一闪而过的白影。我吓死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新坟头上插着的哭丧棒。旁边还矗着纸人纸马,像是在办喜事似的。我知道这是前段时间和婆婆吵架喝药水死掉的新媳妇,村里的人死了之后都会葬过来,这里简直就是和村庄对应的另一个世界。我彷佛看到了影影绰绰的村民在树丛和草间过着和我们相同的生活,里面不乏许多熟悉的身影。我看到穿白裙子的小芳,捧着焦屑碗的二丫头,还有高高的巷神以及无底篮子的水鬼……他们都没有注意我,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我也一直在走,走了很久,却还没走出那片林子。远处彷佛有人点了灯,一盏,一盏,又一盏,那些灯还会跳舞,飘到树顶,又飘到河面,蓝幽幽的。

忽然有一束强光照到我的身上,同时有人大喝一声:“谁呀!”我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那个人看清我了,说:“没得命,小乖乖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家里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也认出来,这是外婆村里看鱼塘的老野豹,虽然他不经常去村里,我和他也不熟,此刻看到他却比最亲的亲人还要亲。老野豹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黑山羊,穿过几棵树,就出了灌木丛,到了稻田边。他的小船停在那儿,我们跳上去,划着桨向村庄的方向前进。

我不说话,黑山羊安安静静地吃草,老野豹抽着烟。我回望着黝黑的墓地越来越远,而村庄越来越近,心里就越发安然。过了北洋桥,看到我家那边的河面上仍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甚至看出来最亮的那盏是我家电影船上的汽油灯。爸爸妈妈果然回来了。

“别找了,别找了,孩子在我这呢!”老野豹扔掉烟头,对那边叫起来,他的嗓门真大,吓了我和黑山羊一跳。

然后我就听到岸上的人,船上的人,相互嚷嚷着传递消息:小丫头找到了,她没有落水!

我妈妈没等船停稳,就冲了上来,一把抱着我,一边笑,一边哭,问我:“你这孩子去哪了?去哪了呀?”

我也哭着说:“我去外婆家找你们,可你们不在,我又跑回来了,在公墓里迷了路,野豹爷爷把我带回来的。”

老野豹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也成了那天的大英雄。滚钩的渔船,用耥网捞人的邻居全都高高兴兴收了工。吴二妈把熏烧店的卤味全买了来,我爸爸搬了二十斤大麦酒,请大伙儿吃晚饭。

我有点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匆匆吃了几口饭,爬到床上就睡着了。这一天,爸妈没有把我背到爷爷奶奶家,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们一直在我额头上贴冷毛巾。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和黑山羊坐在一条木船上顺水漂流,两岸都是白色的电影银幕,里面有踏着风火轮的哪吒,白衣飘飘的神仙,拿着十八般兵器的少林和尚,有坐着飞毯的阿拉丁,牵着毛驴的阿凡提,还有满头蛇发的美杜莎……他们都不说话,只是一窝蜂地混战,打得不可开交。我在船上看不分明,船却越行越快,几乎像风一样疾驶,最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我们冲进了一个黑暗的桥洞,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却出奇的安静,没有风,也没有流水的声音。唯一的光亮就是黑山羊那双黄绿色的透明的眼睛,它温柔地看着我,眼神又复杂又澄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讲。我想伸手去摸摸黑山羊,可我们的船却要沉了,猝不及防地突然沉没,根本来不及告别。黑山羊和我,以及船上的一切不由分说地沉入水底……

我骇然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四周一片光亮。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地上,投下布纹和印花的影子,那是海藻和热带鱼。窗玻璃也折射了朝阳的光辉,在墙上挂起了小彩虹,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平常。爸爸妈妈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说话。弟弟还没醒,在我旁边轻轻打着鼾,小肚皮上的毛巾被,随着呼吸一张一弛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观察过我弟弟,他的眉毛淡淡的,和我的一样;他的皮肤上有一层金色的绒毛,像刚刚长出来的冬瓜。他身上有亲切的奶味,其实他是很可爱的。忽然,弟弟的睫毛连着动了几下,嘴角牵出一朵微笑来。我很惊讶,原来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做梦啊。我牵着他的小手,心想:黑山羊会不会循着水路,游到他的梦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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