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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渡之舟

2017-04-15黄玲

雨花·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学生命

黄玲

人生就像一场不断加速度的奔跑,成年之后很少会像少年时那般日日追问生活的意义,也少有闲暇坐下来对当时当下的自己检视一番:现在的生活和工作是自己想要的吗?昨天的我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来,走成了今天的我?我们的人生曾经充满无数可能,在慢慢做过一道道选择题之后,生命的谜底渐次揭开,人开始尝到命运的味道,便不再有质疑与叩问的勇气。很多时候,生活凭借的只是来自各个方向的惯性,而不是什么精心的设计与规划。

这是2016年的夏天,我需要完成一篇题为“我和我的文学批评”的文章,许久没作命题作文了,我有些无所适从。办公室的窗外是连日来下不完的雨,空气中的潮湿和闷热与记忆中每一个南方的夏天并无二致,但滴滴嗒嗒的雨声却让人意外地获得了一份宁静,坐在“我和我的文学批评”这八个汉字形成的话语场域里,过往的岁月开始在眼前快速地闪回。我需要用回忆来解释生命的因果: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我与文学批评之间有了蛛丝马迹的关联?

2006年夏天,我毅然结束了两年的北漂生活,来到南京备战考研。当时这一行为,只是出于改变命运的期待,以及对更为深长的精神生活的向往。我骗父母,说是在南京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实际上那时候我生活中一无所有,基本上属于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境遇。从2006年6月到2007年9月,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心无旁骛地租住在南大旁边的出租屋里,除了复习考研,便是大量地旁听南大老师的课程,莫砺锋、张异宾、徐小跃、周宪、杨正润等老师的课从中国古典文学、中西方哲学、西方美学、西方文论等不同谱系上为我建立起相对系统的知识结构。那时有些老师的课是异常火爆的,几乎要用比上课时间更长的等待时间去早早排队占坐,即便这样我依旧是乐此不疲。这份如饥似渴的求知图景映在那个破釜沉舟的生活画面下,现在想来依旧有一丝让人热泪盈眶的悲壮,对于那些从小学一路顺利地读到大学、硕士、博士的人而言,也许很难理解这些旁听的日子于我有多么珍贵。当然,我听的更多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课程,当时丁帆老师的课因为只给博士生上我终究没有勇气去听,其他老师的课几乎都听遍了,其中王彬彬老师讲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鲁迅、胡适、陈独秀、瞿秋白等知识分子的文章与故事,王老师细致梳理历史文章和历史人物的功夫让人佩服,他在课堂上流露的思想锋芒和批判激情更给我带来了无比深远的影响。以至于今天我回首来路,寻找自己文学批评之路的起点时,它成了我记忆闪回的第一站。

还有更隐秘的精神起点,时光继续往前溯回。1997年,也是夏天,我结束了中师三年的学习,本该回家乡做一名小学老师。但对于中师学历,我心有不甘,当时没有选择的选择就是去如皋师范再读两年“三二分段”的大专。非常幸运的是,在那里我遇上了汪政、晓华、何平等老师。那时候汪老师他们在国内的文学批评界已是颇有名气了,但对于刚刚从中师“三字一话”的基本功中走出来的我们而言,他们的文学批评还是太专业了,我们其实是读得囫囵吞枣,云里雾里的,只是当时没人敢承认罢了。几位老师对我们的影响主要还是读书和写作习惯的培养,那两年,我们一方面根据老师开的书单疯狂啃读,另一方面在老师的指导下开始练习写作稚嫩“文章”。当年的我们青春年少,如师校园古色古香、文化氛围浓郁,老师们又身体力行地沉醉于读书与治学,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后,这种“阅读+思考+书写”的学习方式和生活方式在我们的生命中产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有一种精神生命被唤醒、被激活、被洞开的无边的喜悦。因此,很多同学在离开如师许多年以后都仍对母校怀有无比的深情,如师成了一枚大家争相认同的精神徽章。至于文学批评启蒙,汪老师后来在一篇回忆他们的文学批评道路的文章中曾写到:“我在讲授文学概论课程时强调学生一定要关注文学理论的当代发展,并且要运用它对当代文学进行分析和读解,我明知这对专科学习、毕业后从事的是小学语文教学的学生们是一些过高的要求,但我还是坚持这一目标,并且时常选择相应的篇目与学生一起做同题批评,我的许多当代作品批评與鉴赏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在《文学概论》课上了一学期快结束时,汪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课程作业:给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写个评论。这是我平生写下的第一篇文学批评文字,汪老师当然不记得,当年他给了我这篇作业班上最高分,我因此受到莫大的鼓舞,最初的文学批评种子也许就是那时在心中悄悄埋下的。

当然,种子埋下,并不一定就能发芽生长。我们的一生都曾种下过多少梦想的种子啊,但它们大部分都将随风而散,不知所终。不同的现实生活际遇会把人抛向各种无法预料的生活轨道,我们只能在命运的大前提下灌溉梦想,我的命运却是真的一步步走向文学批评了。2007年9月,当我在离开校园八年之后重新回到校园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我的愿望非常简单,只想用三年的时间读书、读书、再读书。而实际上,研究生学习是学术研究的入门,高永年、朱晓进、杨洪承、贺仲明、何言宏等先生给我们进行了规整的学术训练,那些被一再强调的文学研究方法,文学史的眼光以及文学研究中的问题意识贯穿了三年的学习和硕士毕业论文的写作。当时每位老师课程结束时都会要求交一篇课程作业论文,这些论文是我文学评论写作的开始。研究生毕业后,我来到省作协创研室工作,算是走上了文学批评的专业岗位,从事文学批评成了我顺理成章的选择。但刚到作协的几年,我几乎没有写作。当我以职业的眼光近距离接触当下文坛的人事,以及日常工作中很多杂事的干扰,文学的热情被慢慢瓦解,失重感与幻灭感在一段时间内盘踞在内心,那种提笔无力聚气的溃散感曾在无数个日子折磨着我。索性放逐,等待调整。正好刚工作的那两年,我个人现实生活的事情不少,恋爱结婚、买房装修、怀孕生子、学车买车,我像一个人生后进生一样,恶补了同龄人十多年走过的路。其实回想起来,前三十年的自己确实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因此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一种健全的社会现实感,对世界、对生活、对文学的认识始终处于凌空高蹈的虚幻想象中,所以才会有失重和幻灭。当我开始真真切切为自己现实的生活奔忙,我突然感到自己沉了下来,沉到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沉到枝枝绊绊的现实人事里,人变得理性而务实了,内心也因脚下蔓延的坚实而重新获得了力量。这两年,再拿起文学批评的笔,我开始领悟到自己的幸运,毕竟这世界上能从事一份兴趣与命运共同选择的工作并不容易。

之所以拉拉匝匝回忆这么多极具个人色彩的学习、成长经历,不仅是想回答“我是如何走上文学批评之路”这一问题,更是因为我相信每个人对于事物的看法和观念都有它生成的土壤,具体到我的文学批评观念,也一定跟上述的个体经历密切相关。

在我的理解里,文学批评也是一种创作。对我个人来说,我进行文学批评写作,绝不是想以真理在握的姿态给他人以批判或赞扬,也不敢说是去指导、引领作家的创作,而只是出于自身的精神需要。由于工作的原因,平时总能接触到众多的文学作品,读过之后,总会有许多感受和思考,写下来是梳理,也是深化,它让我在生活中得以保持思考的习惯,这是个体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是我从如师求学以来形成的生命方式,我通过文学批评写作认识自我、认识人性、认识社会、认识生活、认识世界。当然,尽管我没有指导作家的妄想,但在进行文学批评写作时,心里却也是存着一份与作家交流沟通的愿望的。我迷恋人与人之间的文字关系,迷恋观点碰撞带来的思维乐趣,通过文学批评,如果能与文学创作者之间建立起一种无需文字以外东西连结的隐秘而深厚的情谊,那么这份枯坐案头的工作也就获得了它的温暖与诗意。

因此,我理想的文学批评必然是贴着文本本身的。高屋建瓴的文学史研究、文艺理论研究当然重要,但作为文艺学中最基本、最活跃、最普遍的一种研究形态,文学批评需要回到文学本身,细致的文本解读是一切宏论的前提和基础。第二,好的文学批评必然是充满真知灼见的。没有人愿意读陈辞滥调,也没有人会待见那些生搬硬套的艰涩理论。好的文学批评对理论应该不排斥也不膜拜,重点在于理论是否帮助批评者对作品有了新的发现。第三,好的文学批评必然有好的文风。批评者应该持一种健康的文学心理,对作家既不捧杀也不棒杀,以客观之心作公允之论,对读者掏心掏肺,为了能把问题说清楚而力求行文流畅,绝不会故作高深。当年读不懂汪政、晓华老师的文学批评而羞于承认,时至今日我却是真正咂摸出了恩师们文章的好来:扎实的文本细读功夫和敏锐的审美触觉,落笔即能切中肯肇,温和中不失锋芒,晓畅中别有洞见,字里行间处处体现着批评者自身的生活智慧和生命经验,篇篇都是知文之论,知人之论,知世之论。这正是我理想的文学批评。

文学是感性的,批评又是理性的。生活中,我总是不希望自己过分沉缅于感性,也不希望在过于理性的世界丢失生命天赋的直觉。人总是个矛盾而纠结的个体,一方面,我对全情投入精神世界而走火入魔的生命方式充满恐惧,总是会刻意逃避对人生中那么多无解的问题的追问,总是不断提醒自己要拥有健全的现实感,一个人只有拥有正常的日常生活,才可以语其他,否则一切都是可疑的。但另一方面,我对人的精神生活又有着强烈的依赖和向往,对于完全沉醉于尘世生活怀有本能的负罪感。文学批评,是适合我精神生命展开的一种方式,它能让我在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中保持平衡,我需要文学批评肯定是甚于文学批评需要我的。也许,我这篇文章写得过于感性了,但当我静心细思“我和我的文学批评”时,诚实地讲,我确实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多少浩大的雄心,也真的不习惯用批评界流行的那套话语方式来作一番批评的“宏大叙事”,不知道这样微小、不确定、不自信的“个体叙事”是否出卖了自己文学批评的道行之浅。

时光倏然,快得让人觉得恍惚,如师学习已是近二十年前了,我到南京也已整整十年了。这二十年,这十年,我一直在分辨与选择,为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而努力,如今人生虽未到水落石出的地步,但也几无悬念了。二十年前文学开启了我的精神生命,十年前文学让我于仓惶中得以安顿,她也必将在未來的人生路上继续吸引我与之为伍。从小到大,有个梦一直在做,做了无数次,而且梦境无比清晰,那就是我能飞。在梦里经常是脚一蹬,然后扇动双臂,我就能在大地上空飞翔,飞过森林的树梢,飞过林立的楼宇,飞过山川与河流。现实生活中的我循规蹈矩,老实无趣,文学批评之于我的现实生活正如同飞翔之于梦境,它是我精神世界里的涉渡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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