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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表意的焦虑

2017-04-15林琳

雨花·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回族书写文学

新世纪以来,中国在全球生产和消费中的巨大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新世纪全球化最重要的推动力。同时在国内,市场化的深入、城镇化的进程,又和全球化交相辉映,形成了波澜壮阔的发展进程。这些过程中有诸多新的从个人到社会的不可逆转的现象出现,为文学和文化的研究提出了新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一方面会带来文学创作表意的多样化选择,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文学在资本时代进行自我表述的无力感——无力感进一步延伸,就在文本中弥散成一种焦虑症状。这种境况在主流文学中并不陌生,在习惯被视作现当代文学补充性构成的少数民族文学中,也同样存在,并且在历史叙事、性别书写、城乡矛盾等方面体现得尤为集中。

历史叙事的游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少数民族文学摆脱了前三十年以表现中华民族的集体性认同与政治文化书写为主要目标的桎梏,开始追求对民族特质与民族传统文化的挖掘。但与这种“文化寻根”相伴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现代性”迅速被全球化的情况,这不仅带来了民族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同时宗教习俗、精神性格、道德信仰、思维方式等都可能因与现代价值觀念相背离而受到排斥或阻隔。正是由于失落感和无根感的日益强烈,于是某种程度上“重拾被压抑的历史,以从中寻求民族文化认同感,成为当前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主潮”①。回族作为一个在族源上可以追溯到中亚,且一直保存宗教信仰的民族,一边宣示文化主体性意识的逐渐强化,同时又是对自我民族文化身份意识和价值认同的回归。

张承志的《心灵史》(新版)、郑钧的《东望长安》、张春浩的《迁:西域东来》等作品通过关注回族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族群起源、文化糅合、民族冲突等问题,以文学笔触叙写回族近代的凝重历史。历史书写必定带有一定的“意识形态”性,而且以文学小说的形式塑造出来的历史书写通常很容易混淆了文学与历史的界限——阅读者尽管明白这是文学小说,但是在潜意识里容易唤起某种民族集体想象。所以小说文本本身可能产生一种与历史事件的对位关系,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的游离,成为某种“民族精神”的“自我表述”。比如对族源的追溯与思考直接构成了回族小说历史书写中十分重要的维度,在《迁:西域东来》中,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描述了以札兰丁为代表的中亚穆斯林的来华迁徙史。而在塑造民族历史英雄人物时,作者经常是既表述写作者对社会、历史问题的看法,又通过这些问题的被想象性解决,建立了一个在文本的叙事空间中触及具体社会问题的“乌托邦”,这不啻于是一种“共同体”询唤、塑形的过程。英雄在此只是巨大空洞的能指,其背后是对民族文化身份寻求认可的焦虑,最终叙事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包含了民族的“政治无意识”。而在张承志的《心灵史》(新版)中,这样一种对于历史和家园叙事内容的变形,相较1991年第一版的《心灵史》有了更深刻的意义。1991年出版的《心灵史》,虽然也包含着这样的用意,但其更明显突出的是作者皈依伊斯兰、哲赫忍耶的激动。而20年之后,新版《心灵史》则将建构更富于包容性的“人民共同体”作为了全书最为重要的意义指向。②在新版作品中,哲赫忍耶已经不是初版的具体的教派性,而成了人民共同体的典范;反之,无论是在教派、民族、宗教、国家哪个共同体层面,其认同的合法性,就在于人民共同体的底层性、团结性、正义反抗性。

可以说,这些作品并没有掩盖掉“大历史”的背景,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历史长河中的无数个有关个体的“小历史”、把真正关乎痛痒的小写的个人融嵌到作品中去了,并尝试在这些融嵌的缝隙里,窥视到关乎本族历史的别样轨迹。而恰恰是这样的对本族历史的重视,回族历史小说很容易滑过文学创作的边界,以一种“拟史”的面貌被接受与阅读。某些内含了社会议题的内容既得以以“文学”的模式展开,同时又能注入更多的讨论空间,更避免了可能导致的意识形态危险。所以,民族作家对“历史”的重述并不是单纯地要返回历史现场,而是在对民族历史的反复追寻与书写过程中,寻求抵御资本时代各种巨大浪潮冲袭带来的族群文化焦虑。因而在处理历史素材的过程中,不管是对民族英雄的塑造还是对先民历史重述、乃至本族宗教内容的书写在表面上看是对回族文化的追寻、对民族历史的回顾,而深层则是某种意识形态在对历史材料进行重新编码——族群记忆连同祖先经历的苦难、民族共同体内的认同,一并构筑了一个民族共同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为少数民族作家的话语表达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丰富源泉,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中浸润着作品文本的肌理,营造了一种归属感。但在现代性与全球化的背景下,民族的边界日趋开放和混杂,这种归属感渐趋弱化。“当现实(或想象)家园不再成为本族群安身立命之处时,民族历史重述、英雄塑造容易成为少数民族作家重建身份认同的基本途径,个人的漂泊与民族的苦难互相对应,形成一种隐喻关系。”③

性别书写的困境

在众多具有性别意涵的文本中,新时期少数民族写作中的女性书写由于身处民族、国家、性别、阶级的多重关系内,呈现出既有女性意识,也有民族意识,地域意识和宗教色彩的复杂面向。它们通过回族女性形象的塑造,把女性生存、民族历史与现实进行联合反思,展现民族历史文化对女性生存积极促进和消极限制并存的影响。如白山的《冷月》和《日月痕》、李进祥的《孤独成双》、马金莲的《碎媳妇》等等。这些作品中的回族女性多数都是经受了种种生活苦难,但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生命希冀的形象。

回族传统妇女一旦不外出务工,她们的整个生命历程通过“女儿—媳妇—婆婆”或者“女儿—妻子—母亲”这两类演化路线即可大致概括。在马金莲《碎媳妇》中,新媳妇雪花刚来到婆家就“被婆家的规矩吓住了”,不同于在娘家的清闲自在,雪花不仅要负责包括哥嫂在内的婆家十口人的起居饮食,而且还要在意家里两个女人之间的心机算计。同时,女性的生育能力也是女性在家族中的价值体现,并且生男和生女会带来巨大的人生差异。这就是为何在诸多回族的女性叙事文本中,主角都是媳妇。因为媳妇表面上受到的是妯娌之间与婆媳之间的压力,其实在深层次上是男权文化的压抑。家族中的其他女性很大程度上都已经变幻成“一种雌雄同体的中性(制度化)身份,她们的身体已经得到转换,在一群儿孙身上得到了延续,成了宗族身体”④。

此外在许多回族女性叙事中,不难看到女性对于自己丈夫的一种“疏离”,丈夫的位置时常是“缺席”的。就像《碎媳妇》中说的“男人她留不下,像这里的许多女人一样,她们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一家人得往下活,柴米油盐的日子的一天一天打发,就得送自己的男人上路”⑤,丈夫常年不在家,妻子就必须承担起打理所有家庭事务的责任。这对于许多女性而言,丈夫成为一种只能在心底深处反复咀嚼的一个称谓。就像在《女人的河》中,阿依舍与丈夫穆萨的感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汇只是在丈夫让她成为真正女人的一刻,之后,她不知道到底是“走完了爱情,还是开启了爱情”,再接着,丈夫外出务工养家,留在阿依舍心里的只有对自己生命中最灿烂一刻的反复回味。⑥

如果说家庭中的女性角色只是属于女性书写中朝“内”的建构的话,女性在中华这一百年里的真实境遇,则是一种朝“外”的书写。传统意义上“安于内”的回族传统女性就常常在这硝烟四起的年代里被历史直接地、缺乏任何过渡地抛入到民族国家澎湃的历史浪潮中。她们不得不以女性那柔软的身躯,书写着一个个家族甚至一个民族千钧沉重的血泪史——以女性及边缘立场思索民族历史文化,揭示女性话语与民族国家叙事及民族话语之间的复杂关联,并以此为契机追问与质询内在于民族传统中的男权因素。就像李进祥的长篇小说《孤独成双》,以西北一个叫红沙湾的偏僻小村中穆萨一家一百来年的遭遇为主要内容,从丈夫穆萨到儿子嘎西再到孙子哈桑,总是满怀着民族、国家、责任等等巨大的意义符号,这些在近百年的中国历史中的沉重字眼,只会吞噬他们的肉身,以及为他们身边的亲人,尤其妻子、母亲、女儿等等带来苦难——这些女性角色体现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苦难,也不仅仅是回族女性在民族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中的遭遇,她们已经演化成整一个回族在这一个多世纪以来苦难历程的隐喻。

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作为一个与“主流”文化价值观念都有所“出入”的回族在民族要面临诸多“艰辛”,但这些本来具有更多可以阐释与解读价值的内容却多数轻易地被民族国家宏大叙事所收编,演化成普世版本的叙事,细枝末节的内容将会被从历史记忆中抹去。一个以民族国家之名出現的父权形象取代了零散而又无处不在的男权,成为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这恰恰是在女性书写中需要揭示的一种焦虑,女性叙事的困境也因此伴生:当爱情无路可走,或是生活的苦难扑面而来之时,回族妇女不约而同地转向宗教。但是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文化多元的冲击,纯粹的属于少数民族“原初”性质类的构成已不复存在,像这样一种单纯的宗教救赎作用明显不足以抗衡当下民族历史与记忆危机带来的冲击。所以某种程度上,回族女性书写里大量的传统家庭女性角色的结局,大多数都不约而同指向一个寓意未必清楚乐观的“未来”(或者就是悲剧收场)。这未必是出于文学创作需求的考量,而是在深层次上显示出在现代生活中,女性这一对于民族生存发展有着潜移默化深远影响的群体正在遭遇着精神重构的焦虑。而这种焦虑源自对于女性书写困境的难以超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回族文学中,女性角色大都是忍辱负重,坚忍茹苦的传统类型,因为“除却一个通常会作为前缀或放入括号的生理性别外,女性话语书写下的女性无从去指认自己所演出的社会角色,无从表达自己在新生活中特定的体验、经验与困惑”⑦,缺乏足够应对冲击的思想资源,所以只能在以婚姻为基础的家庭生活中继续出演千百年来未曾有所改变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甚至是忍辱负重的传统角色。

城乡二元冲突

回族乡土书写既得益于“大”语境又离不开自身的“小传统”——不难发现回族作品在近三十年来的乡土题材创作中都共同揭示了一个问题:旧有乡土法则的不再有效——这其实也是整个当代乡土书写的共同背景。从1984年开始,改革重心由农村转移到城市后,1989至1991年间,农民收入连续3年负增长的情况可以说明,农民已由受益者变成利益受损者。这反映在同期文学创作中,不少作品中都开始出现了农民除耕种以外,也同时开始发展副业的情况。尽管农民发展副业也是改革要求盘活社会各种经济构成要素的策略之一,但这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单纯的农耕模式已无法满足现代化进程的要求。乡村日益走向以“发展经济”、“追求效率”为首要目标的现代化追求逻辑。像《选举》中的“巴掌脸”、《搭皮》中的柳村长、《群众演员》中那个玩弄村民于股掌之间的村长等都属于特别“懂”迎合现代性逻辑的角色——虽然作为都颇难看,但是他们就此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签。

进入到新世纪,乡土叙事更多是作为城乡叙事的一条支线展开,因为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形成的波澜壮阔的民工潮,已经成为新世纪城乡书写中极富生命力的场域。在这一出出悲喜交加的“出村庄记”中,可以看到乡土书写与社会、历史、文化如何相互捆绑,彼此建构以及背后看不清来时路,找不到所去地的焦虑。这种焦虑具体化后一是形而下的物质层面的生存焦虑,二是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生存焦虑。

农村在现代性议题中的衰败被包装成一个必然的宿命,这就在侧面表述了“城市”作为一个光鲜的“他者”所具有的全部现代性想象。而这些想象,最直接就是落实到那些来自城市的物品和观念上。在《换水》中丈夫马清对妻子杨洁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住上大房子,看上大彩电,用上真正的太阳能热水器!”⑧无论是房子还是戒指,在此已经由最具体的“物”转变成一种现代化的“召唤”符号,这种符号背后是一个“过上更好生活”的“梦想”。如何才能拥有这些符号?如何才能实现“梦想”?进城!到城市里去,改变命运,那里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这里的“更好”的生活不仅仅是落实到了物质的层面,还有精神上对于“梦想”、“尊严”、“认同”等形而上层面的追求。所以,“新”故事中,农村人基于对城市的认同与向往,纷纷走出村庄,由遥望城市到进入城市,寻找新的别样的生活。城市因农民的“到来”而膨胀增殖,而农民因身份、地位、知识背景、甚至性别等诸多因素,追求“更好的生活”的可行性更多是落实在出卖劳力(身体)的选择上。所以在乡土小说中,进城农民大多数是转变成农民工,辗转城市各个角落,“被贬抑和遮蔽于“农民工”或“打工者”这类特殊命名中,成为身份模糊灵魂无所皈依的历史前行的“中间物”。⑨

在李进祥的《换水》中,主人公马清和杨洁夫妇怀揣着过上更好日子的期望进城,最后以杨洁患了性病、马清摔断胳膊,外加激烈的生存竞争产生物质生存的焦虑,理想的缺失产生心灵的生存焦虑等原因,必然导致了二人黯然离城的结局。像马清、杨洁这样出村进城,最终又回乡的农民在乡土书写中已经成为了一种典型形象。这种弱势群像在文学上的集体出现,恰恰是城市作为一种强势文化(甚至是话语霸权),对农民(工)的一种“他者”化塑造。这一群“边缘人”,在城市中多数没有找到自己梦想的生活,偶然有个别的成功者,过上了“像城里人的生活”,虽然物质的焦虑已经被缓解,可是情感焦虑却一直存在。李进祥的另外一篇小说《天堂一样》就很鲜明地塑造了一个在同乡中被许多人羡慕的包工头马成的形象。马成过上了像城里人的生活,然而,他却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在家乡的妻子与小叔发生了情感,而自己的儿子却因常年见不到父亲也十分冷漠。这种爱情的缺失和亲情的冷漠,让马成在准备回家看望双亲时,止住了脚步。其实马成也没有实现他想要的“梦想”。他的“成功”只能获得同样出村进城的同胞的认可,就像给他送货的农民工夸赞他的家“像天堂一样”,但以姚老师为代表的城里人认为他只是装腔作势的“土包子”。所以马成身上其实有一种深刻的身份焦虑——在农村老家,人人都羡慕他是大老板,但那是建立在他能获取资本的基础上的,马成在农村获得身份认可是基于擁有资本。但那点资本在城市资本运作中只是九牛一毛,在城市的逻辑中马成无非只是一个高级点的“农民工”。⑩

可见,中国城乡社会变化的广泛性与复杂性,带来回族作家的城乡书写的表意焦虑。它尝试以一种既保存内部世界,又积极面对外部世界的文化姿态,使本土文化既没有失去活力,又希望与西方文化之间形成非对抗的互主体性的张力。然而,在资本与文化以及个人生活共谋的时代,这样一种进行多元表意的尝试往往举步维艰,或者变为某些区域的强化本区域特点的写作,例如“西海固作家群”——这是一种带着丰富性和差异性的日常生活,是一种感性的、身体性的、鲜活的日常生活,更是一种蕴含着传统文化质地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写作是一种见证,它以一种独特的记忆传承着文化血脉和思想情感;这样的写作同时也是一种文化标本,它留住了历史现场中那些真实而温存的细节,但也许更准备说,是那些乌托邦瞬间。

可以说,新世纪以来,在回族这个具有独特的族源历史和信仰文化的族群中,多元表意的焦虑在回族文学创作中的历史叙事、性别书写、城乡冲突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重新整合陌生又陌生的书写经验,拓展新的叙事疆域,不仅仅是回族小说,也是当代文学创作的一个统一走向。也唯有此,才有可能真正克服资本时代多元表意的焦虑,创作出一批应答历史召唤的时代新作,推动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自身的进步。

注释:

①李长中:《“重述历史”与文化民族主义——当代少数民族文学重述历史的深层机理探究》,《中央民大学报》2012年第2期。

②姚新勇,林琳:《激情的校正与坚守——新旧版《心灵史》的对比分析》,《文艺争鸣》2015年第3期。

③[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译,《当代电影》1989年第6期。

④张柠:《土地的黄昏》,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页。

⑤马金莲:《碎媳妇》,《回族文学》2008年第4期。

⑥林琳:《新时期回族文学中的女性话语》,《民族文学研究》2014年第6期。

⑦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⑧李进祥:《换水》,《回族文学》2006年第3期。

⑨丁帆:《中国乡土小说:世纪之交的转型》,《学术月刊》2010年第1期。

⑩林琳,《新时期回族文学中的乡土书写》,《朔方》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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