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塞壬的歌唱

2017-04-15徐兆寿

雨花·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罗曼蒂克陆先生兰州

徐兆寿

什么时候厌倦起葛优,已经想不起来了。曾经他是那样地令人喜欢,整个世界的无趣都可以被他的戏剧表演平衡,然而忽然间就不喜欢了。大概是从《夜宴》始,也可能是从《非诚勿扰2》起。忘了,也分不清。过去是粘稠的,提起一点,便带起整个混沌的世界。总之忽然间听不得他那油腔滑调,仿佛一听这世界便坍陷了。

还有章子怡。似乎并非她的电影——她的演技堪称完美,常常有浑然天成的感觉,皆因为她的完全投入,这世上少有人有她那样的演出天分——而是因为汪峰。讨厌汪峰也非他的歌唱——我非常喜欢听他的声音,那带着绝望的忧伤与淡淡的愤怒的地平线一般的声音——大概是他人生的态度,还有中国好声音里的某种傲慢与轻浮。他身上的珠光宝气与他的歌声极不相称。他应当低调,声音应当更沙哑一些,即使出场也是饱经风霜,像一把锈了一半的宝剑,或是一块刚刚从沙石间淘出来的赤金。然而,他是那样地炫耀。

总之,看见他们的名字,先是迫切的想看的冲动,等到看完却又生出淡淡的绝望。这无来由的绝望,大概也并非我等观众的绝望,大概他们自身也因为生于这无艺术的时代而表演得绝望,进而将那绝望传染给了我们。我想,我们应当彼此原谅,原谅彼此并不完满的人性和这个让人逐渐失望的世界。

这大概是我没看这部电影的最初缘由。既有去看的冲动,却又怕再次失望,犹豫中终究未能看成。然而,总有人问我,去看了吗?我摇摇头。我的一位学生问我,为什么那么好的一部电影没有几个人去看?我诧异地看着她。她补充道,电影院里就我们几个人。

我忽然间就想去看,仿佛我一个人去,就能把所有空出来的座位填满。仿佛我一个人去,就能平衡这电影的被冷落。仿佛我一个人去,这部被冷落的电影就可以被这世界公平地评判。

当然不是,它只是平衡我自己的世界而已。

这个电影在兰州的最后一场,最近的地方在我家六公里远的倚能假日影城。我决定去看。前一天晚上买的票,第二天晚上七点半时,我从夜色中穿过浓装艳抹的小半个兰州。从黄河两岸看,兰州格外美丽,充满着某种神秘的现代性神圣,又似乎隐隐透着某种伪自然的成分,但我们都喜欢。兰州大街上夜的繁花;与我去过的很多世界大都市的情调已经差不多了。圣诞夜的光晕是从欧美移到上海,然后又从上海移到各地的。兰州是最后的光晕。不是那种白光光的透明的亮,而是淡红色的温亮,橱窗里圣诞老人的红色又将淡红色衬得再红一些,再暖一些。圣诞树上的星光不停地变幻着,眨着魔幻的眼神。带红帽子的女孩子在蛋糕店里不停地忙碌着,似乎很快乐,也许在他们的心里,还延续着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那种对现代性的迷恋与喜悦。我想,大概全世界都是这种千篇一律的色调吧。也许还会有人说,这是被殖民的颜色,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颜色应当是不分欧美与中国,也不分哪是资产阶级哪是社会主义的吧。

出租车司机操着定西方言不停地骂着前面开车的人,偶尔转头看看我,骂一骂政府。我只是笑笑,并未答话。我在想,为什么叫《罗曼蒂克消亡史》呢?一个时代当有一个时代的诗歌,一个时代也当有一个时代的罗曼蒂克,怎么会消亡呢?葛优,一个笑星,似乎与罗曼蒂克关系不大,但章子怡就不一样了。她演的角色似乎天生拥有某种忧郁的气质,那忧郁中又分明带着某种决心要堕落的眼神,似乎是老天欠着她的某种姻缘,此一世得不到了,不如早早毁去。不知道是她的本色,还是电影里的角色都需要这样的神情,总之,我以为她是天生的演员。她能与角色天人合一。

突然对其生出隐隐的同情,为其如何摆脱那生命中沉重的忧郁而担心。

兰州正在修地铁,七里河的半条路都被封闭着,已经有些时日了。最初我们都焦急地谈论这件事,等着地铁尽快开通,后来我们都不谈了,只当那封闭的半条路天生如此。兰州是中国地理版图的中心,但在中国,除了兰州人自己常常把这件事念叨一下外,再无人将其当作一回事。在北京、上海、广州人的眼里,兰州是边塞之地,是中国的西北角。虽然兰州距世界的中心——很多人认为那中心是纽约、巴黎,文学家会认为是斯德哥尔摩——还很远很远,但其实进入新世纪以后,世界突然一下子变小了。这来自于电视、互联网的诞生。每天我们都能与世界各自发生的灾难共命运,川普好像不是在美国竞选,而是在中国的微信里,朴谨惠似乎是中国的某个地市的官员,而非韩国的总统。电影更是如此。全球共同在谈论李安的120帧和他的中西文化混血的特征。而北京、上海、广州与兰州也共同在看葛优与章子怡的最后收场。

全球化中的兰州,正被一辆操着定西方言的出租车载向滚滚不息的现代性之中。那个定西的农民,毫不犹豫地弃了他原来种土豆的手艺,怀着急切的梦想,操着桑塔纳的方向盘,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我在颠簸中下了车,说了声谢谢。他用一句差不多正宗的兰州话回我,师傅,走了。

看完《罗曼蒂克消亡史》,心中残留两个念头。

一,這是一部很唯美的暴力美学电影,不错的一部文艺片。不仅仅是杀人成为一种美,而且性也被极力地张扬。闫妮饰演的王妈虽是一个下人,但上海女人的那种优雅还在——这实在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下人——她常常像贵妇人一样优美地走着。那天,当她被一颗子弹射中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凌乱。她从容地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镜头才看见她的一只手捂住了腹部,鲜血从手缝里流了出来,她竟如此死了,像演一场戏。世间真有如此对待死亡的吗?这是虚构的暴力之美。渡部是陆先生的妹夫,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陆先生家长大,宛若陆先生自己的儿子,所以渡部确信陆先生不会杀他自己的外甥——他连小六都舍不得杀——但陆先生的车夫竟然开枪击杀了陆先生的外甥。一个无辜的少年倒在枪下,就像一块木头被扔到地上那样简单。这是渡部未曾料到的。然后,章子怡饰演的小六以愤怒的内心——也许包括她被摧残的身体——共同扣动扳机,射杀了中国人的敌人日本军人渡部。不仅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像电影那样回溯镜头中渡部枪杀赵先生和车夫,又在车里强奸小六的情景,童子鸡用铁锨击杀北方客人的野蛮,等等。导演试图将暴力回收或张放,甚至夸张,使暴力变成一种残酷之力——这被称为暴力美学。在这里,我们似乎忽然能看见昆汀从我们面前走过。

而另一种暴力之美则是性之美。电影中充满了各种恋情,如渡部与陆先生妹妹的夫妻之情、陆先生与小五之恋、小六与赵先生偷欢、童子鸡与一位妓女之情以及渡部性虐小六之景,如此多的恋情在一部电影中竟然能处理得各不相同,且充满节制。但节制便有压抑,压抑便有暴力,这就是渡部的情感史。电影中最有意味的是小六。她是一位天生的花痴,天生的尤物,她的美貌、性感以及不专情,似乎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上海,她具有某种中国式的象征。所以渡部便要占有她,蹂躏她,对她的胴体迷恋万般。渡部的性暴力似乎也象征了那个时代日本的性格。于是,这样的暴力之美竟然变成了某种颇具文化意义的东西。这大概是电影意味深长的地方。它向观众敞开了一个极大的阐释空间,处处流露着一种幽暗之美。这时,我们又似乎看见王家卫在远处打量着我们。

二,这是一部叙述还没有完全理清的“混乱”电影,很多情节还需要重新回味、理解。两种东西纠缠在一起,使我无力下笔。

这时才想起查下它的导演是谁,一查,程耳,一个85后的导演。没听说过,但也惊异于他的年轻与文艺的野心。那几天,单位的事特别多,一年的事都要在那几天做个了结,而来年的事也要说个由头,列个清单,同时又赶上各种想象不到的事,总之乱成一团,但奇怪的是,这部电影却久久耽于我内心不走。只要有一空,一些幽暗的镜头就会在我眼前重演一遍,那些被称为美的暴力又在重新考验着我的灵魂。陌生的暴力,陌生的叙事,陌生的导演。

忽然,在微信读书中看见《罗曼蒂克消亡史》的书,便在网上看起来。作者文笔很细腻,也很性感。他写作的所有主人公都与都市、性、孤独、不被理解、飘零感联系在一起,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风轻易吹散的一些生物,与历史无关的小人物。但都有不安的情欲,时时都可能碰到另一个与其充满情欲的对象,露水姻缘,不问永远,只顾眼前合欢。无怪乎有读者评论“这是一部冷色调的书……从头至尾都是冷冷的”,是一部充满负能量的书。我倒并不如此看。作者也许是受了《金瓶梅》与张爱玲等的影响,对世情的描写颇为细腻,但先锋小说的影响也是至深的,马原的虚构精神对其影响至深,而苏童般的细腻又处处可见。

且看其小说的篇名:《人鱼》《女演员》《鸡》《童子鸡》《皮囊的诗篇》《罗曼蒂克消亡史》《第三个X君》,都是些偷情的篇什。但此君的偷情是文艺的,荷尔蒙浸满了每一个句子,但他又克制着,因此便有了节制的情色。

微信读书上记载,我总共是用1小时42分读完整部书的。连我都诧异,竟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在手机上读完整部书了?我可几乎是逐字逐句读完的。说真的,身边的《小说月报》《花城》《上海文学》《人民文学》《芳草》等杂志,我从来未曾读完其中的任何一本,每一本中有一篇能勉强读完已经不错了。大部分是看看开头,再看看中间的行文,然后就看结束的部分了,很少有小说能吸引我读完的。我身边很多搞文学研究和写作的人都有同感。文学在没落,但程耳的小说我竟一口气读完。到底是什么在吸引我呢?

一是语言。《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开头的旁白几乎都是小说原文中的语言,但事实上这篇小说并非这部小说最吸引人的。我是被开篇《人鱼》吸引的。是那种讲故事的架势,语言很平实,但每一句都很有质感,但又充满节制的暗示。对话设置得很好,每一句都藏着玄机,步步设局,将我引入机关,欲罢不能。但结束并不令人满意。一个充满情欲的故事最后并不是以情欲的描写而收场,却是令人意外地流产了。遗憾之下又想,生活可不就是如此?

二是人物。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但都是性感的,工作之余读此,别有一番风情。男女之事被他写得浪漫无比,又冰冷无情。它比《金瓶梅》中的描写节制,但又比张爱玲要情色得多。我倒是觉得这部小说命名为《情色》更为恰当,似乎与罗曼蒂克的消亡毫无干系。

三是情节。程耳的小说带有很强的新写实特色,又有很强的先锋性叙事特征。他以带有很强镜头感的语言推进小说,似乎无什么连续的情节,但又似乎围绕着一个情字展开,同时,又铺陈以命运。

而这些都在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得以展现。我曾经想,如何将小说的语言转变为电影语言呢?我们同是作家,但我并未拍过电影,所以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联到底有多大。对程耳来说,似乎太容易不过了。电影几乎是忠实于原著的,但认真来讲,小说过于简单,而电影则非常充盈。几乎所有小说的语言都被电影用完了,然而并不够,所以他又展开了新的写作,那便是电影语言。似乎对于程耳来讲,难的并非导演电影,而是小说的写作。小说写作的高度,便是电影的高度。对于这部《罗曼蒂克消亡史》的小说来讲,并非一流的小说,但也是当下小说中的好小说。它比那些空洞无物的小说要好看得多了。但是,对于电影来讲,它却是今年的好电影。

程耳的例子是否能够大量复制,是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的一个问题。我的潜台词是,程耳是中国当代作家电影的开始。在他的身上,《金瓶梅》《红楼梦》等古典世情小说的影响隐约可见,张爱玲、马原、苏童等作家的笔法也随处可见,而昆汀、王家卫甚至李安的野心似乎已经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是一个作家与导演的混血儿。最近,我还看到另一个作家与导演的混血儿在到处宣传他的文艺片,他就是《塔洛》的主人万玛才旦。

他们使我隐约觉得,中国一直未曾出现的作家电影的时代也许开始了。时机也恰到好处。当文学一再地退出时代的广场,而电影适时地坐在它的位置上影响大众的时候,作家们便开始投身于电影的行当。现在,这样的作家已经很多,刘震云、王朔、刘恒、邹静之等这些前辈就不必说了,年轻的作家诗人投身于影视的已经不计其数。我身边不少朋友就已经在拍电影和纪录片了。我的学生柴春芽已经是70后独立电影的著名导演之一,他的电影《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曾使和他一起写诗的小伙伴们大开眼界。那是绝对先锋的电影。和我一起开过专栏的李文举、张海龙已经拍摄了《自然的力量》《功夫少林》,和我一起写诗的唐荣尧的纪录片《贺兰山》近日正登录央视,而和我一起玩过音乐的朋友朱兰亭也拍了纪录片《大国重器》《耶路撒冷》《中原列传》《园林》等。他們的作品都已经在影响中国。

同时,越来越多的年轻的电影人都因为青少年时代曾经拥有过文学梦,而在青年时代便会形成左手文学、右手电影的双栖艺术生活,他们必将改变中国电影近些年来只重视市场不重视艺术的粗糙局面。

猜你喜欢

罗曼蒂克陆先生兰州
我的兰州梦
兰州石化推进改革正当时
兰州琐记
罗曼蒂克消亡了?
遇见你,是生命中最好的事
罗曼蒂克消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