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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趣味 松柏气节—论陶渊明最大的“政绩”

2017-04-14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士人政绩官场

高 原

(兰州城市学院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云水趣味 松柏气节—论陶渊明最大的“政绩”

高 原

(兰州城市学院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陶渊明对中国官场文化有两点“政绩”:一是云水趣味,即为官时的高情雅趣,二是松柏气节,即不能为官、不愿为官时可以独立存在、自由存在的勇气与超越姿态。陶渊明创示并引领了一种中国士人经典的风雅情怀与超越精神。

陶渊明;政绩;风雅情怀;超越精神;中国官场文化

公元403年,陶渊明写了《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中有句“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1]177,意谓不能像一些人那样“通达”随波逐流贪恋官位,如此,所保全者岂是微不足道?周振甫先生认为“渊明这时已经看到桓玄在政治上的危机,认为离开他正可以保全自己”[2]。然此说有偏,因为如果陶渊明仅仅是保全自己,所保的确是浅陋不足论,其诗之格调境界亦无可观,陶渊明“所保”者非仅如肉体之命,还有精神与生命之真。如龚斌先生注“所保”曰:“‘所保’句:《庄子•列御寇》:‘善哉观乎!女处己,人将保女矣。’郭象注:‘保者,聚守之谓也。’《淮南子•氾论训》:‘循性保真,无变乎己。’孙楚《乐毅论》:‘栖迟一丘,以保皓素。‘按,陶渊明所保,当是隐居保生、乐道保真之类。”[1]180就是说,不是简单的“隐居保生”,而是“乐道保真”才是陶渊明之为陶渊明的价值。“即理愧通识”二句,是陶渊明以正言若反的方式表达对不能持守“乐道保真”而求变通以至丧失气节、节操者的批判。

类似的志意,还表现在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中:“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1]184汉代公孙弘封平津侯,为接引贤者,他特意打开东阁门。陶渊明此句意为如果没有机会被当作贤者赏识,那么隐居归田也就不是笨拙无能的选择,表达了自己傲然的志节与对自己隐居归田意义与价值的自信。

陶渊明的勇气与智慧主要表现在能决然、淡然地回到田园,从正当的渠道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开始独立超越之路。虽然这个“解决”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完全“解决”,依然经常处于困窘状态,但他最终不仅并不后悔这种解决之路,反而替中国士人解决了一个巨大的精神问题。就是说,陶渊明对中国文化的意义与价值在于他所构建的“精神桃花源”或“精神的巢”对后世的士大夫影响巨大、影响深远。对此,当代有两部较有影响的中国文学史评述如下:

不依靠束缚他身心自由的官场获取物质生活资料,而完全依靠自己双手的劳作获得精神世界的平和。故后来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的时候,往往回归到陶渊明,从他身上寻找精神的归宿,包括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精神自由的淡远,对于后世的士大夫来说,就是精神的桃花源。[3]

他的清高耿介、洒脱恬淡、质朴真率、淳厚善良,他对人生所作的哲学思考,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个“巢”,一个精神的家园。一方面可以掩护他们与虚伪、丑恶划清界限,另一方面也可使他们得以休息和逃避。他们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感,使陶渊明成为一个令人永不生厌的话题。[4]

因此,可以说,陶渊明正是从“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这种傲然的志节与对自己隐居归田意义与价值的自信,以及由此而构建的“精神桃花源”或“精神的巢”中,开启、创示并引领了一种中国士人经典的风雅情怀与超越精神。陶渊明的意义在于他所构建的“精神桃花源”或“精神的巢”,让后世的中国士大夫或知识分子省去了自己探索精神家园的力气,直接有了一个参照与范本。何况当后世者如果智慧不足、精神力欠缺时,即便自己探索这样的一个真淳朴美的精神桃花源,也未必就能探求成功。

在我们的印象中,陶渊明没有过苏东坡的苏堤、白居易的白堤这样物化有形的政绩,从现存关于陶渊明的史料中,也几乎找不到有关于他的具体政绩的相关记载。然而,陶渊明的“政绩”是无形的、精神性的,因为他的“政绩”应该就是为所有的中国士人树立了“保真”的精神旗帜,当士人们身处官场或生活的污泥浊水时,可以将心灵与精神投向这面旗帜,从而得到超拔的智慧与力量。“渊明之诗和而傲,其人然,其诗亦然,真也。”[1]576

陶渊明《连雨独饮》曰:“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1]111此诗喻托自己有特异的远大志向,但是如果所飞之处与自己的志向有违,瞬息之间就飞回,因此十三年里他一直在为官和归田之间徘徊。当然,我们不能否认陶渊明从骨子里、天性上就对为官有抵触,对此,《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诗有充分的表现:“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1]158请看这首诗的“节奏”:他弱龄事外,委怀琴书;他被褐自得,屡空晏如;哪怕时来冥会、宛辔通衢、投策命装、暂疏园田,他也是绵绵归思,心念山居,望云惭鸟,临水愧鱼。给人的感觉是,他一路上几乎是把心与目光一直向后投向园田与山泽居,简直就是在无限留恋园田与山泽居中十分勉强地挪向镇军参军这一职位。

李剑锋先生指出:“从总的接受情况看,读者用得最多的陶典是‘桃源’、‘五柳’、‘篱菊’和‘饮酒’,它们成为一种高雅脱俗、自由旷达的隐居生活或环境的象征。”[5]32诚然,在陶渊明接受史上,所谓“桃源”“五柳”“篱菊”和“饮酒”等超逸情趣与脱俗格调是读者所用最多的陶典,但影响最大、最现实的“接受”当属陶渊明在人生进退出处间的自由姿态。他有自己生命的主宰,故能超然退隐田园。特别是陶渊明将一种自然的趣味成功地引入了中国的传统官场文化,这或许是他为政之后最大的“政绩”。高雅闲逸的情趣在官场弥散时,有力地引领了官场趣味、清洁了官场精神,镇贪敦俗之功不可没。当我们的官员常怀“长林丰草”之志时,除将会对其内在精神到外在的气质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外,还将对良好的官场风气起到净化作用。这就是文化的力量,被一种文化所化的人,其精神状态与行为模式必然会深受其浸润以至改变。

深受道家及陶渊明自然精神影响的中国官场,自东晋以后便推崇一种在“三槐”与“三径”、“五侯”与“五柳”之间的平衡的为官生活。南朝萧绎《全德志论》曰:“物我俱忘,无贬廊庙之器;动寂同遣,何累经纶之才。虽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径;但接五侯,不妨门垂五柳。”[6]从唐朝开始,陶渊明高情雅趣、高雅脱俗及回归田园、自由独立精神的影响就已有扩大化的倾向,由隐者、处士到官僚,并向整个士人群体辐射:“唐人推指的具有陶渊明气息的人并不限于隐者、处士,而扩大到官僚,特别是与陶渊明同一级别的县令。从创作主体的目的看,这是借陶渊明推崇一种与建功立业的社会价值相对的高雅脱俗的精神价值,由于这一精神价值与山水田园等自然物象相联,以超越对社会名利的追求为特点,我们不妨称之为自然价值。自然价值在初唐已非仅仅是个人自我标榜的精神价值,而是群体的共识。即高雅脱俗的精神价值同建功立业一样成为社会上具有普遍性的精神价值追求,是大唐时代精神的另一面。从接受者的角度讲,陶渊明开始摆脱六朝时期作为一个单纯的隐者、征士的形象,开始向具有普遍意义的士人形象转变,他既有隐逸的一面,又有作官(而不累于俗物名利)的一面。他的场所开始由隐逸之所(田园山林)向社会(宫廷官场)辐射。而他高雅脱俗、融于自然田园山水、独立自由的精神追求却是始终不变的,这一独具个性的不变的精神追求也由个人的范围向士人群体辐射。”[5]130

初唐人开始把陶渊明装扮成一个“吏隐”的形象。所谓“吏隐”就是为官时有超越于官场的高情雅趣,在官而有隐士之怀,这是魏晋风度的遗风,而经陶渊明得到了大大强化与正式播扬。“在初唐人的理想中,这种并不排斥自然山水精神的一面正是初唐人不排斥陶渊明的根本原因。而建功立业偏于用世的一面又使他们把陶渊明引向官场,于是便出现了一位在官而有山水清思、脱俗雅趣的吏隐的陶渊明形象。”[5]134

初唐时,杨炯《唐昭武校尉曹君神道碑》有“归我田庐,功成不居”[7]865句,融陶渊明精神与老子思想为一句。其《庭菊赋》云:“凭南轩以长啸,坐东篱而盈把。”[7]847显然,杨炯十分娴熟地使用了陶渊明的经典典故“南轩寄傲”“东篱采菊”。休假中的卢照邻《山林休日田家》则吟咏道:“还思北窗下,高卧偃羲皇。”[8]135依然是陶渊明的经典典故:北窗高卧。

由于老庄道家的“功成不居”理念,以及陶渊明影响而形成的“吏隐”文化,它们共同构造了较为清洁的自魏晋以来的官场文化的一个新的维度,这个维度有效地缓解了无数为官者的精神焦虑,不仅由此使为官者较易精神健康、心态阳光,而且还能精神超拔、趣味高逸。唐朝吴筠的《高士咏序》云:“《易》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盖出而语者,所以佐时致理。处而默者,所以居静镇躁,故虽无言,亦几于利物,岂独善其身而已哉。”[8]2090“居静镇躁”的隐士十分像是这个浮躁、浮华世界的镇纸,其社会影响已超出自身的独善。

可以说,陶渊明对中国官场文化有两点政绩:一是为官时的高情雅趣、云水趣味,即如王勃《平台秘略论•艺文》所言“身存魏阙之下”时,能“心存江海之上”[7]818。二是不能为官、不愿为官时可以独立存在、自由存在的勇气与超越,拥有松柏气节,即如苏东坡所云:“功名一破甑,弃置何用顾。更凭陶靖节,往问征夫路。”[9]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陶渊明,大多数中国士人们还需要在人生进退的黑暗中摸索,在出处的痛苦中彷徨。陶渊明由此成为中国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更成为一面精神的旗帜,在他的麾下聚拢了无数为官的士人。由于他超逸自由的精神清洁了这些为官士人的精神,也从而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清洁中国古代官场风气的作用。虽然不能完全用陶渊明取代监察御史、纪委书记,但其所起的作用,却是无法估量的。在中国古代,诗歌所起的反腐败作用如日月之昭昭。中国古代的很多诗人尤其是一些重要诗人其主要身份是官员,由于以诗赋取士的科举考试传统,使这些为官者能诗又能赋,如果不是有陶渊明的旗帜在先,讲究高情雅趣的中国官员们的诗赋则或会少太多的逸趣雅兴。笔者曾撰文《用诗歌反腐败—试论具有“泛宗教”性的中国性文化的反贪腐作用》[10],力陈中国文学史在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即中国文学史上的创作主体由各级官员组成,在中国一、二流大诗人中,从未做官者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既然用诗歌反腐败曾是历史事实,那么现代社会适当用陶渊明这面旗帜“反腐败”也就是可行的。有了陶渊明这个前辈,后来的中国为官者们在面对世间之进退、人世之荣利的态度不但会少许多纠结,更能够有一定的自由与超越的表现。比如唐代的白居易在其《新制布裘》诗中云:“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四周垠。”[11]24崇尚兼济,轻视独善,然而他终究还是潇洒地说:“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效陶潜体诗十六首》)[11]107若没有陶渊明这个前辈榜样,很难想象白居易能如此轻松地脱口说出“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尽管陶渊明之后,许多士人可能实际上并不一定能像陶渊明那样真正去操作浮云富贵、脱屣轩冕,但能在嘴巴上过一过“超荣越利”的瘾也是极有意义的,这至少会让他们面对富贵、身处轩冕时少些龌龊、少些不堪的表现。

当后世的士人面对出处进退、荣辱得失等等时,能够粪土荣名、浮云富贵、脱屣轩冕、遗落仕宦的陶渊明便成为他们最现实也最有力的前辈榜样。在官场上有高怀雅趣、闲情逸趣正是一种“独善”。白居易《与元九书》中直陈闲适与独善的关系:“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11]964

陶云爱吾庐,吾亦爱吾屋。(《春日闲居三首》)[11]813

吾亦爱吾庐,庐中乐吾道。前松后修竹,偃卧可终老。(《玩松竹二首》之一)[11]225

孟夏爱吾庐,陶潜语不虚。花樽飘落酒,风案展开书。(《寄皇甫七》)[11]527

谁能雠校闲,解带卧吾庐。(《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11]91

履道西门有弊居,池塘竹树绕吾庐。(《履道西门二首》之一)[11]831出府归吾庐,静然安且逸。(《咏兴五首•出府归吾庐》)[11]655

白居易公务之余,没有去K歌,没有去私人会所,而是偃卧于十分具有陶氏风味的“吾庐”中享受一种典型的中国式风雅生活意趣。白居易太喜欢陶渊明的“吾亦爱吾庐”的风雅闲适意趣了,所以在诗中反复念叨嘀咕“吾庐”“吾庐”……。有类于白居易的是宋代改革激进人士王安石,则不停地嘀咕“归去来”“归去来”:“彭泽陶潜归去来,素风千岁出尘埃。”(《题仪真致政孙学士归来亭》)[12]244“野性岂堪比,庐山归去来。”(《代陈景元书于太一宫道院壁》)[12]301“功名富贵何足道,且赋渊明《归去来》。”(《送吴显道五首》之四)[12]388

有陶渊明存在于前,许多中国古代官员在官场遭遇挫败时,自然就成为接受、认同他的契机,比如苏轼就是典型之例:“纵观苏轼接受陶渊明的历程,‘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和紧随其后的黄州贬谪是苏轼接受陶渊明的转折点,也是最直接的现实动因。”[5]314当代学者余秋雨写过《苏东坡的突围》,如果没有陶渊明这个前辈的鼓励与引领,虽不能说苏东坡将不能完全“突围”自己的境遇,超越自己的境遇,但苏东坡的旷达与洒脱的程度估计会打较大的折扣,应该是个不错的判断吧。

陶渊明的独善是为了养真。之后,“养真衡茅下”的养真意趣广泛流行于官场,成为千年不衰的时尚,也让中国古代的官员更多地保持了一份为人之真趣与真气,也即一种良好的人性。人们“尚想其德”“爱嗜其文” (萧统《陶渊明集序》)[1]470的结果便是,许多人可因此能够尽力避免自己被官场污浊之气薰染成无情无趣之人,甚至成为残忍狠戾之人。

若不能兼济天下,便选择独善其身,这在陶渊明之前主要是一种理论。并且除了老子庄子这些圣贤外,在一般的士人中几乎还没有践行成功的现实例子,还没有产生过著名的并且可效仿的、有可操作性的榜样。而陶渊明在体制外为士人们真实地实践了那个以前只是在传说中的“独善”的生活方式,并且成为历史上“独善”最成功的典型,他是一位独善英雄。

“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者乎?”(萧统《陶渊明集序》)[1]470仕途蹭蹬坎坷之际,或仕宦违己交病之时,陶渊明归田的独善选择,给无数中国士人以现实的榜样。面对生死荣辱、得失进退这些人生根本问题,陶渊明的潇洒成为无数士人可以学习并有可操作性的自由,这才是陶渊明在中国文化史上真正的意义与价值所在。他对其后几乎所有的中国士人都产生了影响,因为他较为理想也更为现实地解决了所有的士人都会遇到的进退出处问题。归隐也好,归田也罢,都只是个表面行为,其深层的意义则是一个士人,特别是一个为官者,在官宦体制外能否独立地存在、尊严地存在甚至自由愉快地存在的问题。当士人个体的人生意义及存在方式只有为官一途时,独善几乎就只能是理论上的一种概念性存在,而不会成为可以现实地行走的人生之路。陶渊明的榜样,应该说,大大减少了此后中国士子们在不能兼济亦无法独善时的苟且选择,更抚慰了士子们于进退出处间心灵上的依违痛苦。因为不得志于为官时,还可以另有一种体制外的十分具有现实可操作性的高级追求:乐道。苏轼《续欧阳子朋党论》中说:“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13]

所以,后世许多闲人只看到了陶渊明归田表面上的闲适,而不知这种闲适背后的来自儒道两家的超越的智慧与巨大的勇气。正是自由潇洒的道家智慧、道家精神,使陶渊明的闲适自由具有浓厚的文化的意味以及乐道的精神,是一种文化的力量与精神所致。而固穷节的儒家精神,又使陶渊明的影响体现在激贪励俗上。早在南朝的萧统《陶渊明集序》中就指出了陶渊明诗文的激贪励俗功能:“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劳复旁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1]470有“独善”这个维度的健康存在,将有助于政治在阳光下良性运行,因为“独善”的超越精神会让士人的心态保持相对的健康。

“这是‘明哲保身’,也是‘高蹈独善’。这种选择如果变成了矢志不移的人生追求,在世时可以使‘世罢虚礼,州壤推风’,去世时可以使‘远识悲悼,近士伤情’。其效果可以激贪励俗,淳化世风,有益于天下,必当垂名后世。这也就是陶潜所谓‘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可见,陶渊明的‘明哲保身’不是苟且偷生,而是以对社会、历史的深刻认识和负责为前提的,它立足于个体自我,又超越了自我。”[5]54

陶渊明创示了一种中国士人经典的自由超越、风雅高洁情怀。直到近世,我们还可以随处发现这种影响的深远事例。不说别人,只说吴昌硕、黄宾虹这两个也曾入仕的画家的两件逸事即可管窥其一:“五十三岁时,他(吴昌硕)还希望仕途有发展,借钱凑了二千两银捐了知县,由同乡丁兰保举任江苏安东县(现为涟水县)知县。但吴昌硕毕竟不是做官的材料,做了一个月就辞去。所以他的自刻印中有‘一月安东令’‘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等印。”[14]36“黄宾虹二十二岁赴扬州就任两淮盐运使署录事,任录事不到一年,因看不惯官场黑暗,辞职回乡。在他六十左右《述怀》诗中有‘扬州小录事,拂袖归去来’句,即指此事。”[14]100

陶渊明给我们的启示是:一个人未来在社会上的官职无论大小,都应清醒地知道,那不可能是我们永恒的位置,我们还应有一个相对独立于官职的社会位置、精神位置,一个无论什么风都吹不倒、怎样的雨都打不湿的位置。只有这样,进退才能自如、上下方可自由。人生最不自由的是我们除了为官,啥本事都没有;活着最无趣的是除了为官,啥兴趣爱好都没有;生命最失败的是除了为官,什么精神依靠都没有。一旦无官可为,就只剩下惶惶不可终日、无所措手足,生命完全没有寄托。这种狼狈最好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特别是曾有过一个伟大的榜样陶渊明之后,这种狼狈只能说明我们没有进步。当我们有机会在某个职位上服务社会时,可以倾心倾情地服务。但永远应该知道自己是可以随时离开那个位置的。有了这个意识,当我们离开时,才不会感到剥皮抽筋般的不适应。在做官之外,必须另外有一个像样且舒心的追求,当不做官时,这个像样的追求会保证你继续活得像样并持续舒心,避免了蝇营狗苟式的苟且存在、不堪存在。

所有为官者,一定需要确立一个安身立命与尊严所在的位置。秉承庄子的传统,陶渊明提升了中国士人精神海拔的高度,这份超越姿态,这份自由的精神气度,长久沾溉着中国士人的生命,使他们在人生职位的“进”之外,确立了一个可以自由地“退”的有可操作性的精神与现实的领地。这份榜样的力量自然是无穷的,当后世的士子志意难抒,或为官不下去,或为人的尊严在为官中坚守不住时,他便可以很自然地想到前辈陶渊明的选择,陶渊明的选择便给他提供了现实的力量,省去了独自挣扎彷徨的痛苦过程,只需要抉择是否“归去来”。

总之,陶渊明在中国文化史上乃至人类文化史的伟大意义,或者说他最大的“政绩”在于,他对权力有一个清洁与潇洒的态度。他为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主要是:不恋栈,即不贪恋官位这样一种云水趣味,而这正是陶渊明最大的“政绩”。这种云水趣味能保证我们有本事看见东篱下的菊开菊落,有能力悠然赏观生活的水逝云飞……

[1] 龚斌.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 周振甫.陶渊明和他的诗赋[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24.

[3] 方铭.中国文学史: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M].长春:长春出版社,2013:32.

[4]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59.

[5] 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M].济南:齐鲁书社,2002.

[6]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7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83.

[7] 全唐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8] 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 苏轼.与周长官、李秀才游径山,二君先以诗见寄,次其韵二首(其一)[M]//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473.

[10] 高原,荆江.用诗歌反腐败—试论具有“泛宗教”性的中国诗性文化的反贪腐作用[J].甘肃高师学报,2012,17(3):8-11.

[11] 白居易.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 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3] 苏轼.苏东坡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6:245.

[14] 何怀硕.大师的心灵[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刘中文)

Ref i ned Taste and Moral Integrity: On Tao Yuanming’s Most Important “Bureaucratic Achievements”

GAO Y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Lanzhou City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Tao Yuanming contributed to the Chinese bureaucratic culture in two aspects. The fi rst one is ref i ned taste, which means the pursuit of elegance when a man holds a government off i ce. The second one is moral integrity, which means the courage for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 and a transcendent posture when one is unable or reluctant to be in off i ce. Tao Yuanming created, demonstrated and led the classic literary feelings and transcendent spirit of the Chinese scholars.

Tao Yuanming; bureaucratic achievements; literary feelings; transcendent spirit; bureaucratic culture in China

I206.2

A

1008-7931(2017)01-0036-06

10.16217/j.cnki.szxbsk.2017.0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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