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显《佛国记》中的苦难叙事
2017-04-14阳清
阳 清
(云南师范大学 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昆明 650500)
自释教东传以来,汉地僧侣前往佛国者后先相望,僧人行记文献应运而生,惜其大多亡佚不存。而清人徐继畬认为:“印度为佛教所从出,晋法显、北魏惠生、唐元奘,皆遍历其地,访求戒律大乘要典,纪载特详。”[1]235关于北魏惠生西行之事,幸赖《洛阳伽蓝记》卷五之节录,拼补而存其崖略。法显《佛国记》和玄奘《大唐西域记》,则属存世完整的僧人行记。以陌生的异域他乡为生存背景,晋唐僧人行记中蕴含着较为明显的苦难叙事,亦即通过追忆旅途经历和见闻,表现行者积极应对困苦和挑战,由此彰显宗教情怀,引导读者想象其境。唐代义净法师指出:“观夫自古神州之地,轻生徇法之宾,显法师则创辟荒途,奘法师乃中开王路。其间或西越紫塞而孤征,或南渡沧溟以单逝。莫不咸思圣迹,罄五体而归礼;俱怀旋踵,报四恩以流望”,“寔由茫茫象碛,长川吐赫日之光;浩浩鲸波,巨壑起滔天之浪。独步铁门之外,亘万岭而投身;孤漂铜柱之前,跨千江而遣命”。[2]1检读僧人行记,可知几代高僧为弘扬佛教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努力。
以法显为例,《佛国记》即是他对自己历时十五年之长途旅行的亲笔记录。早在唐代之前,北魏郦道元《水经·河水注》已充分吸收其中的诸多记述。此书在历代史志、正史补志以及佛教经录中多有著录,各种大藏经亦有收录,诸多文献均有征引,又有《法显传》《释法显行传》《法显行传》《高僧法显传》《法显记》《佛游天竺记》《佛游天竺本记》《历游天竺记传》《释法显游天竺记》《释法明游天竺纪》《法明游天竺记》等众多名称,中外学者竞相研究,成果较为丰硕。今有章巽《法显传校注》由中华书局2008年整理出版,较为权威。与玄奘《大唐西域记》相比,《佛国记》中的苦难叙事更为真实可信。撰者不仅在全书诸多章节中认识和表述苦难,而且通过对大量事实与细节进行勾连,除了积极展示僧人虔诚的求法之路,还大胆描述旅途险恶的地理环境,穿插讲说诡谲的现世灵验,有意追溯神幻的过往传说,客观表现人物交流并渲染僧人在特定环境中的思归情结,藉此重现一个已经失去的历史空间,彰显出某种与苦难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人文内涵、文学价值以及艺术张力。
一、苦难叙事之实然
作为六朝佛教叙事文学研究的重要文本,《佛国记》苦难叙事主要表现在以下层面:
其一,为表现僧人西行求法着实不易,《佛国记》在描写自然现象和地理环境方面,常以寥寥数笔来营造较为惊悚的画面感,由此引发读者展开联想,客观昭示出了苦难主题。该书描述陆路旅途之凶险,谓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本文所引《佛国记》内容,为章巽《法显传校注》本,中华书局2008年版。;又云度葱岭西南行十五日,“其道艰岨,崖岸崄绝,其山唯石,壁立千仞,临之目眩,欲进则投足无所。下有水,名新头河。昔人有凿石通路施傍梯者,凡度七百,度梯已,蹑悬緪过河。河两岸相去减八十步。”两段文字,可与其它僧人行记互为参证。而值得一提的是,该书还描述主人公自师子国至耶婆提国浮海东还之际的险恶环境,所谓“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若阴雨时,为逐风去,亦无准。当夜闇时,但见大浪相搏,晃然火色,鼋、鼍水性怪异之属,商人荒遽,不指那向。海深无底,又无下石住处。至天晴已,乃知东西,还复望正而进。若值伏石,则无活路”,在同时代僧人行记中非常罕见。《佛国记》中的海陆地理描写,每每由撰者亲历亲见,虽着墨不多,却不乏直观生动,读者恍如亲临其境。撰者往往以其简练而神来之笔,描写沙河、高山、江川、深渊、大海等绝域奇景,看似给读者展示出一幅幅气象宏大的画卷,意境高远并且充满着语言张力;究其实旨,乃着意表现僧人在巡礼求法过程中受尽种种磨难,绝非常人能够企及。与上述文字相关,《佛国记》记载法显前往于阗国,所谓“西南行,路中无居民,沙行艰难,所经之苦,人理莫比”;葱岭“冬夏有雪。又有毒龙,若失其意,则吐毒风,雨雪,飞沙砾石。遇此难者,万无一全”;又云迦维罗卫国“大空荒,人民希疏。道路怖畏白象、师子,不可妄行”,鸡足山“榛木茂盛,又多师子、虎、狼,不可妄行”,等等,同样是表现旅途环境之恶劣,结合一代高僧挑战并且征服大自然的雄心壮志和宏伟气魄,如此促进了主人物形象的积极塑造。
其二,为演绎僧人在漫长的旅途中受尽磨难,《佛国记》借助人物主客交流和客观直陈,或展示旅行者作为佛教徒的坚韧和虔诚,或表现佛国对于汉地僧人的怜恤或赞叹,或渲染游方沙门作为异乡人的思归情结,其写人真切传情,所涉人物类型化,写作技巧多样化,藉此共同彰显出了苦难主题。该书叙及法显翻越小雪山之际:“山北阴中遇寒风暴起,人皆噤战。慧景一人不堪复进,口出白沫,语法显云:‘我亦不复活,便可时去,勿得俱死。’于是遂终。法显抚之悲号:‘本图不果,命也奈何!’复自力前,得过岭。”这里通过即时描述并且渲染情景,使用较为简短的人物对话,慧景之旷达无私、法显之刚毅诚挚均得以充分展现,读者由此心生怜悯和敬意。又,该书叙及毗荼国:“佛法兴盛,兼大小乘学。见秦道人往,乃大怜愍,作是言:‘如何边地人,能知出家为道,远求佛法?’悉供给所须,待之如法。”同书又记拘萨罗国舍卫城:“法显、道整初到祇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伤生在边地,共诸同志游历诸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今日乃见佛空处,怆然心悲。彼众僧出,问显等言:‘汝从何国来?’答曰:‘从汉地来。’彼众僧叹曰:‘奇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至此!’自相谓言:‘我等诸师和上相承已来,未见汉道人来到此也。”两则材料共同表现出汉地僧人与佛国众僧的实际交往,人物的语言、形象及其个性均合乎情理,佛国对于旅行者的怜恤或者赞叹之情非常明显,读者亦深受其感染。与此相关,《佛国记》另记主人公至王舍新城:“法显于新城中买香、华、油、灯,倩二旧比丘送法显上耆阇崛山。华、香供养,然灯续明。慨然悲伤,收泪而言:‘佛昔于此住,说《首楞严》。法显生不值佛,但见遗迹处所而已。’即于石窟前诵《首楞严》。停止一宿,还向新城。”这里所谓“慨然悲伤”,与前例“怆然心悲”类同,“乃高僧概叹生不逢遇佛祖之悲”,旅行者“无比虔诚的宗教情感于此得以呈现并且升华,极大地影响着众多的佛教徒”[3]140。至于表现汉地僧人在佛国的思归情结,则使用一种客观直陈的抒情方式,有利于实现人物形象的典型化。该书叙述主人公在无畏山僧伽蓝云:“法显去汉地积年,所与交接悉异域人,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同行分披,或留或亡,顾影唯己,心常怀悲。忽于此玉像边见商人以晋地一白绢扇供养,不觉凄然,泪下满目。”于此可见,《佛国记》不但擅于描绘自然景色、风土人情、佛教遗迹等,而且使之构成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由此触及旅行者的内在情感特别是客居思乡的普遍心理。这里,撰者试图为异乡人的自我倾诉衷肠,抒发个人情感真挚而细腻,主人公形象由此鲜明而典型,彰显出了苦难叙事的文学张力。
其三,为证明僧人在巡礼求经中受到菩萨佑护,《佛国记》偶尔穿插讲说神秘怪诞的现世灵验,其叙事模式与晋唐佛教志怪小说异曲同工,藉此从侧面展示出了苦难的主题。检读大多数僧人行记,汉地游方沙门之所以大难不死,并且终以回归故土,通常归结于此人“诚心冥彻,履险能济”[4]579。诚如《佛国记》结语所言:“窃惟诸师来得备闻,是以不顾微命,浮海而还,艰难具更,幸蒙三尊威灵,危而得济,故竹帛疏所经历,欲令贤者同其闻见。”因为这样,讲说现世灵验遂成为这类著作的应有内容。《佛国记》讲述法显自师子国到耶婆提国之海上经历:“得好信风,东下二日,便值大风。船漏水入。商人欲趣小船,小船上人恐人来多,即斫緪断,商人大怖,命在须臾,恐船水漏,即取麁财货掷著水中。法显亦以君墀及澡罐并余物弃掷海中,但恐商人掷去经像,唯一心念观世音及归命汉地众僧:‘我远行求法,愿威神归流,得到所止。’如是大风昼夜十三日,到一岛边。”这种以感通为内容的佛教叙事看似荒诞不经,大多通过汉地僧人的苦难经历来凸显念经拜佛的好处。无独有偶,原书还记载法显自耶婆提回归长广郡界之海上经历:“一月余日,夜鼓二时,遇黑风暴雨。商人、贾客皆悉惶怖,法显尔时亦一心念观世音及汉地众僧。蒙威神佑,得至天晓。晓已,诸婆罗门议言:‘坐载此沙门,使我不利,遭此大苦。当下比丘置海岛边。不可为一人令我等危崄。’法显本檀越言:‘汝若下此比丘,亦并下我!不尔,便当杀我!如其下此沙门,吾到汉地,当向国王言汝也。汉地王亦敬信佛法,重比丘僧。’诸商人踌躇,不敢便下。”与前者相比,这段文字更加生动鲜活,实可谓惊心动魄,而法显之虔诚沉着、婆罗门之阴险歹毒、檀越之正义机智均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从叙事模式看,上述材料可与中古释氏辅教之书媲美,证明法显在海路旅行中受尽了种种磨难。
与此相关,据僧祐《出三藏记集》法显本传:“明旦,显欲诣耆阇崛山,寺僧谏曰:‘路甚艰崄,且多黑师子,亟经噉人,何由可至?’显曰:‘远涉数万,誓到灵鹫。宁可使积年之诚,既至而废耶?虽有崄难,吾不惧也!’众莫能止,乃遣两僧送之。显既至山中,日将曛夕,遂欲停宿。两僧危惧,舍之而还。显独留山中,烧香礼拜,翘感旧迹,如睹圣仪。至夜,有三黑师子来蹲显前,舐唇摇尾。显诵经不辍,一心念佛,师子乃低头下尾,伏显足前。显以手摩之,咒曰:‘汝若欲相害,待我诵竟;若见试者,可便退去。’师子良久乃去。”[4]574这则材料虽不见于今本《佛国记》,却应属法显行记之其它内容,其文本风格亦如志怪之瑰异奇幻,讲述故事娓娓道来,有条不紊,人物形象生动鲜活,因为旨在渲染佛教禁劾猛兽之功,由此间接演绎了苦难叙事,充满着宗教文学色彩。综上,《佛国记》对于现世灵验的讲说,不失为撰者生活体验的直陈、主观意想的表露以及宗教激情的倾泻,为汉地高僧的巡礼求经之路增添了别样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种苦难叙事乃撰者有意为之,它大致呈现出了两种意义:对于宗教徒而言,虚构和神幻的元素一旦被注入僧人行记之中,以直录为特征、以真为美的史学叙事于是变成了以自神其教为宗旨的神学叙事;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倘若从阅读距离和文学接受的角度去审视,《佛国记》事实上变成了以文学演绎为手段、以审美为追求的艺术性文本,并且呈现出了类似于佛教志怪小说的艺术张力。
其四,与前述紧密相关,《佛国记》因其大量记载各地佛教文化状况,充分描述各种佛教遗迹,频繁追记佛本生故事和佛门圣人事迹,由此积极塑造了佛祖光辉高大的形象,大力弘扬了佛教为大众救苦救难的宗教本质,同时亦多次表现出了苦难内涵。该书记载中天竺僧伽施国:“有一寺名火境。火境者,恶鬼名也。佛本化是恶鬼。后人于此处起精舍,以精舍布施阿罗汉,以水灌手,水沥滴地,其处故在。正复扫除,常现不灭。此处别有佛塔,善鬼神常扫洒,初不须人工。有邪见国王言:‘汝能如是者,我当多将兵众住此,益积粪秽,汝复能除不?’鬼神即起大风,吹之令净。”记载沙祇大国:“出沙祇城南门,道东,佛本在此嚼杨枝,刺土中,即生长七尺,不增不减。诸外道婆罗门嫉妒,或斫或拔,远弃之,其处续生如故。”记载拘萨罗国舍卫城:“出祇洹东门,北行七十步,道西,佛昔共九十六种外道论议,国王、大臣、居士、人民皆云集而听。时外道女名旃柘摩那起嫉妒心,乃怀衣著腹前,似若妊身,于众会中谤佛以非法,于是天帝释即化作白鼠,齧其腰带断,所怀衣堕地,地即劈裂,生入地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实令读者目不暇接。《佛国记》中更有篇幅较长的佛教传说。该书纪录法显游至僧伽施国之际,即用较多文字追记佛上忉利天三月为母说法之事,又有长篇追记伽耶城贝多树下魔王谴三玉女试佛之事,至于讲述毗舍离国放弓仗之塔相关传说,伽耶城阿育王果报作铁轮王相关传说,等等,不仅曲尽原委,婉转有致,而且可与某些汉译佛经互为补充。佛教敏锐地感受现实苦难,深切地体味人生忧患,乃至由苦难而体察到社会和人生的本相,即所谓苦海无边,其智慧则表现为对于现实社会和苦难人生的超越,从根本上提供给世人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途径,亦即回头与修行。在《佛国记》中,佛本生故事和佛门圣人事迹正是引导修行和解救世人的经典案例。至于法显巡礼求经的苦难历程,一方面是行者走向彼岸的风尘苦旅,另一方面亦旨在宣扬佛教徒救人于倒悬的功德。结合上述两种立意,撰者使用大量的插叙、追叙以及补叙来追记传说,其风格神幻瑰奇,佛教内涵尽显,又恰如怀古类诗文作品中常用的写作技巧,在虚实相生中大胆肆意地进行宗教的文学的演绎,留给读者一种真幻交织的时空观感,作为苦难叙事的文学魅力再次得到充分地展示。
二、苦难叙事之必然与应然
与大多数僧人行记类似,法显《佛国记》必然会客观表现其苦难叙事。慧皎《高僧传》卷三论曰:“窃惟正法渊广,数盈八亿,传译所得,卷止千余。皆由踰越沙阻,履跨危绝,或望烟渡险,或附杙前身,及相会推求,莫不十遗八九。是以法显、智猛、智严、法勇等,发趾则结旅成群,还至则顾影唯一,实足伤哉。”[5]142—143事实上正是如此。在交通落后、信息闭塞、险象环生的中古时代,各种现实条件都非常不利于通往佛国的海陆旅行,更不用说耗时达数年之久的跨国之旅了。作为一种史学文本,《佛国记》较为真实地纪录了法显游行佛国达十五年之久,历经三十余国的经历,其视生命如鸿毛之轻,忘身求法而终得遂愿,对于佛教戒律和毗昙学居功至伟。检读《法显传》原书:“法显昔在长安,慨律藏残缺,于是遂以后秦弘始元年岁在己亥,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寻求戒律”,自发迹长安至度葱岭,继而至北天竺、西天竺,约404年至中天竺(中国)摩头罗国,继而又至东天竺,于409年离开多摩梨帝国海口,“泛海西南行”,“到师子国”,又浮海至耶婆提国,终于412年还至青州,“凡所游历,减三十国”,瞻仰城池和佛迹无数,备受磨难,不胜枚举。据《开元释教录》,法显“本姓龚,平阳武阳人”,出家受大戒后,“常慨经律舛阙,誓志寻求”,“以安帝隆安三年,与同学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发自长安”,前往佛国求经巡礼,历经数国,亲睹灵验,“既而附商人大舶,循海东还”,“复随他商侣东趣广州”,因遇大风浪而随流至青州,后“南造建康,于道场寺,就外国禅师佛陀跋陀罗,译《大般泥洹经》等六部,撰《游天竺传》一卷”,“后到荆州,卒于辛寺,春秋八十有六”。[6]507—508针对法显的历史功绩,高僧慧远如此评价:“于是感叹斯人,以为古今罕有。自大教东流,未有忘身求法如显之比。然后知诚之所感,无穷否而不通;志之所奖,无功业而不成。成夫功业者,岂不由忘失所重,重夫所忘者哉!”[7]153正因为这样,反映法显在异域他乡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历受地理险阻、气候严酷与心性煎熬”[8]183的苦难叙事,势必成为这种僧人行记的应有内容。毋宁说,《佛国记》的史学文本性质,决定该书必然存在着不少的苦难叙事。《佛国记》对于自然现象和地理环境的描写,以及该书展示旅行者作为异乡人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往往如此。结合不同的地理、民族、风物等,这种苦难叙事成为了中外交通史的重要材料,也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貌。
应该说,六朝僧人行记诸如支僧载《外国事》、释智猛《游行外国传》、昙无竭《外国传》、释法盛《历国传》、释昙景《外国传》,以及记载慧生等人西行求法的《慧生行传》《宋云家记》《道荣传》,大多呈现出了上述的叙事文学特征。[9]105—111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僧人行记或部分亡佚,或仅存吉光片羽,其中蕴含的苦难叙事均不如《佛国记》触动人心。毋庸置疑,反映玄奘西行见闻的《大唐西域记》尤其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前五卷,在积极演绎苦难叙事方面,其内容更为丰富,手法更为多样,影响更为深远。较为明显的是,玄奘行记多次记载其亲历强盗劫掠事件,通过其它种种具体的天灾人祸来深刻揭示苦难叙事的主题,结合精彩绝伦的佛教故事和复杂多样的地方传说,玄奘行记事实上升级并且超越了以《佛国记》为代表的六朝行记。然而自曹魏朱士行以来,西行求法之僧不乏其人,其成就和声名均不及法显。就旅行者实际经历的磨难而言,不用说六朝诸游方沙门,即便是后来的高僧玄奘,同样难以与之抗衡。据章巽先生研究,其理由应有:其一,检读相关文献作大体推断,法显从长安出发时已达五十八岁以上高龄,以接近花甲之年西行巡礼,势必更为艰难,其佛国之行更加令人钦佩;其二,与后来的许多游方僧人相比,法显西行毫无经验可循,“创辟荒途自然要较继开中路更加艰难”,玄奘则可以前人行迹作为参照;其三,法显所历更为复杂凶险,“陆去海还,广游西土,留学天竺,携经以归者,恐要数法显为第一人”,而比较之下,“玄奘之去印度和从印度归来,都取道陆上,不如法显之陆去海还,曾身历鲸波巨浪之险”;其四,与法显相比,玄奘经过高昌后受人帮助较多,拥有更多的优越条件,《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谓其“所经诸国,王侯礼重”可以为证,法显则罕有攀龙附凤的活动,其“因于外力者少,而自身奋发者多,松风山月,似乎更觉高人一等”[7]3—10。正因为这样,以记载法显旅途经历为内容的《佛国记》,其中表现主人公积极应对困苦和挑战,势必更为真诚感人,其叙事文学张力同样值得我们重视。所谓浮华易歇,公论终明,就其文学性而言,法显亲笔写下的游记,“言辄依实,质朴明畅”,“由于亲身经历,亲笔自写,常能在行间字里发射出深厚的感情,十分触动人心,有许多境界往往是《大唐西域记》所未能达到的”。在这部僧人行记中,法显经常“深情流露于纸面,千载之下,感人犹新”,缘于苦难叙事以及佛教情怀的积极参与,此书不仅颇具宗教意蕴,而且“实在也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7]10。
三、苦难叙事之文学特性
诚然,作为一种颇具宗教意蕴和文学价值的旅行笔记,《佛国记》中蕴含的苦难叙事,自然存在着虚饰、神化、想象乃至夸张的可能性,书中那些类似于晋唐佛教志怪的文本内容亦即如此。中古释氏辅教之书的叙事范式之一,亦即叙说观世音灵验以诱趋利避害之徒。魏晋以来,“以观音灵验为内容,结合包括持斋、念佛、诵经、转经、布施、法会等在内的佛教活动,释氏辅教之书大量记载以人佛感通为特色的神异故事,意在彰显信佛、崇佛的现世利益”,著名的“《观世音应验记三种》即由南朝宋傅亮《光世音应验记》、宋张演《续光世音应验记》、齐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等三种典籍综合构成,全书与《宣验记》《冥祥记》中的人佛感通事迹交相辉映,共同造就了六朝观音灵验记录蔚为大观的局面”[10]33。对于广大百姓而言,“那些讲述佛与菩萨神力应验、人生因果轮回报应的生动故事,以及那些触处可见的佛教绘画、塑像等通俗宣传品”,往往比佛教义理对他们的影响“一定要大得多”[11]1,故而其最终结果,无疑是通过对神力和应验的演绎,为佛教在民间的广泛传播奠定了基础。从故事结构和叙事技巧看,与汉译佛经和僧传著作类似,《佛国记》对于观世音灵验的讲述,因其同样包括僧人或者民众陷入困厄、归心释教乞求解救以及菩萨帮助世人脱离苦海等三个基本环节,从而呈现出了犹如释氏辅教之书的程式化特征,在晋唐佛教叙事文学序列中颇具代表性。可以肯定的是,《佛国记》穿插讲说观世音灵验,并从侧面展示出苦难的主题,其实与书中那些针对佛教传说的追记类似,充分表现出了较为明显的宗教意图,撰者的佛教情怀于此可见。与此相关,《佛国记》为了积极演绎苦难叙事而进行虚构和联想,有效地拓展了这种僧人行记的文学价值,使之在佛教叙事文学占有重要地位。
《佛国记》之苦难叙事特征,还在于该书大体上吸收并且超越了前代史传文学的常规写法。史传或注重时间,或注重人物,或注重事件,重在如实展现历史的本来面貌,彰显惩恶扬善的创作宗旨。考察《佛国记》,该书习惯于依据旅行的时间、地点、人物及其见闻等四种基本元素来构建全书。以法显前往佛国巡礼求经、排除万难并且回归祖国为基本内容,《佛国记》的时间当然是单向的,其地理路线却形如圆环,前后两点亦即出发点和归宿点最终重叠。不仅如此,时间与地点无不紧密关联,行记文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延及地理位置和人物见闻。人物设置则遵循着某种普遍规律:主体人物首尾作简要说明,群体人物特意作总体介绍,次要人物则随事标明其去向和归宿。主体人物构成了时间与地点的实际牵引者,并且随时提醒读者其当下性和在场性。以主体人物之耳目为写作视野,各种见闻屡次产生于特定的时空之中,作为客观实在的异域风物、佛国遗迹往往与人物所见之现世灵验、人物所闻之过往传说前后相间、交错成文,由此总体上构成了既写实又虚幻亦可谓异彩纷呈的结构系统。《佛国记》的可取之处,正是在于撰者通过写景之简练有神、叙人之真切传情、记事之神秘有验等,积极演绎苦难叙事,并且结合佛教文化内涵,藉此成为表现其文学价值的重要维度。考察时间、地点与人物、见闻的关系态势,该书依据特定时空中的主体人物及其所见所闻,积极彰显苦难叙事,或描述异国风情、佛教遗迹,或讲说现世灵验,追记过往传说,前者让读者犹如亲临,后者让佛国之行增加了神秘况味,无论是当下还是过去,美丽珍奇的实物总是与奇幻多姿的故事交互相融、错落有致,字里行间饱含着宗教虔诚,读者自会在时空交错之中得到思想的感染和情感的熏陶。
要之,在佛教传入中国后,汉地高僧大德往往“发愤忘食,履险若夷。轻万死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柰苑”[12]23,其坚贞不屈的意志和忘身求法的精神令人敬仰,以至成为佛教徒和世人歌颂的对象,一些僧人行记中蕴含着较为明显的苦难叙事,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佛国记》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追忆其西行之路,法显自云:“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崄,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7]153不难看到,以苦难叙事为人文观照,《佛国记》正是塑造了法显作为高僧、旅行者以及探险家之平实低调、愚直实干的高大形象,充分展示了人性的崇高之美。苦难是佛教思考社会和人生的起点,也是佛教徒为己为人而努力修行的根源。统观将近四百年的六朝,可谓世族专权、异族侵占、乱多于治、黑暗而又动荡的特殊时代。对于佛教而言,如何能够实现救世人于倒悬,需要一代高僧筚路蓝缕并且披荆斩棘,积极努力地寻求大乘经典。高僧法显恰恰承担了这一社会角色,《佛国记》中的苦难叙事亦由此而来。经受苦难同样是佛教徒一生的某种象征,《佛国记》中的苦难叙事时时流露出诗意和温情,甚至有行者遂愿之际的愉悦,法显也因其旷世旅行和《佛国记》赢得了荣誉和尊敬,从这种意义上说,苦难叙事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主人公法显的光辉形象和佛教情感,同时亦提升了法显作为佛教徒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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