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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对外传播对于中国形象的延续和重塑*①

2017-04-14姜智芹

关键词:当代文学

姜智芹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当代文学对外传播对于中国形象的延续和重塑*①

姜智芹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新中国成立60多年时间里,当代文学通过他者传播和自我传播,塑造了倾向不同、形态各异的中国形象。这些中国形象与原有的中国形象之间既有更新重塑,又存在继承延续。原有的中国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西方译者对当代文学作品的选择,以及西方读者对翻译过去的当代文学作品的接受,并成为构建新一轮中国形象的重要思想资源,而新一轮的中国形象所呈现的风貌又给原有的中国形象以冲击、调整,进而实现某种程度的更新重塑。剖析西方他者和中国自我分别塑造了什么样的中国形象,探究原有的中国形象在何种程度上介入了当代文学在西方的传播,当代文学的传播又在何种程度上更新了当代的中国形象,有利于更好地将当代文学推介到国外,并在推介过程中建构良好的中国形象。

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国形象;继承延续;更新重塑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 :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1.003

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所构筑的中国形象,不论是他塑形象还是自塑形象,与原有的中国形象之间既有更新重塑,又存在继承延续。原有的中国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西方译者对当代文学作品的选择,以及西方读者对翻译过去的当代文学作品的接受,并成为构建新一轮中国形象的重要思想资源,而新一轮的中国形象所呈现的风貌又给原有的中国形象以冲击、调整,进而实现某种程度的更新重塑。在更新重塑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对原有中国形象的继承延续。这是因为,一方面,原有的中国形象构成海外读者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阅读期待和文化预设,使得海外的出版社不得不基于市场考虑,去翻译那些迎合、印证国外读者东方想象的作品;另一方面,原有的中国形象也是海外译者、读者、研究者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知识视野和评价立场之一,他们在阅读、评价中国当代文学时,容易选择那些更符合他们的先在视野和价值判断的作品,如此就进一步固化了原有的中国形象。本文重点分析原有的中国形象在何种程度上介入当代文学在西方的传播,当代文学在西方的传播又在何等程度上更新了当代的中国形象。

一、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的他塑形象与自塑形象

中国当代文学的对外传播有他者传播和自我传播两个途径,因而,从宏观上讲也就有他塑形象和自塑形象两种类型。在探讨他塑形象时,我们以西方国家对中国当代小说的译介与研究为主要考察对象。新中国成立60多年的时间里,西方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通过译介中国当代小说,塑造了倾向不同、形态各异的中国形象。

“十七年文学”时期,新中国文学中所谓的“异端文学”成为关注的重心,塑造的主导形象是敌视性中国形象。这一时期,鉴于资本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阵营之间的冷战与对峙,西方的译介者“多采取潜在的敌视新中国的立场,对那些背离了主流文学规范的作品给予较高评价,旨在证明作家与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之间的矛盾”*姜智芹 :《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与中国形象塑造》,《小说评论》2014年第3期。。这一阶段,西方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甚少,在小说方面仅有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小说因符合编选者“鲜明地表达了……作家想要打破政治压抑,独立、真实地表达个人感情、经历和思想的愿望”*Edmund Stillman ed., Bitter Harvest: The Intellectual Revolt behind the Iron Curtain, London: Thames & Hudson, 1959, p. xvii.而收入《苦涩的收获 :铁幕后知识分子的反抗》一书,满足了编选者意在借文学作品窥探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政治管理和社会发展状况的意图。

“文革”时期,西方世界加大了对中国当代“正统”作品和主旋律文学的译介,整体上塑造出一个美好新世界的中国形象。这一时期,以红卫兵为主要参加者的文化大革命与20世纪60年代西方爆发的大规模学生运动表现出很多相似之处,毛泽东及其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成为西方青年学生尊奉的榜样,西方世界对新中国文学的译介不再将重点放在“异端文学”上,而是理解、同情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斗争,把描写革命与建设的新中国文学视为严肃的作品。在小说方面主要有英国汉学家詹纳编选的《现代中国小说选》、美籍华裔学者许芥昱的《中国文学图景 :一个作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之行》、美国汉学家白志昂和胡志德合编的《中国革命文学选》等。这些选本的意识形态色彩与“十七年文学”时期相比明显减弱,选本中透露出来的中国形象比第一个阶段大为友善。

新时期以来的中国作家以风格多样的创作,承载、诠释、传递着中国形象。这30多年的当代小说对外传播塑造了丰富多彩的中国形象 :“改革中国形象”、“世俗中国形象”、“文化中国形象”、“文革中国形象”、“叛逆青春中国形象”,体现了文学的社会政治认知价值、文化传播交流价值和商业价值。新时期伊始的改革开放政策给西方人提供了接触中国、了解中国社会发展面貌的机会。不少西方人从中国的改革开放中看到了中国融入西方世界的希望,对中国政策的误读使他们将中国视为社会主义国家改革的样板,对于描写中国改革的小说倾注极大的热情。改革文学的开篇之作——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被视为“新现实主义”*Lee Yee ed., The New Realism: Writings from China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New York: Hippocrene Books Inc., 1983, p. 8.之作,认为“乔厂长”是一位雷厉风行、锐意改革的“硬汉”形象,有着海明威《老人与海》中老渔夫桑提亚哥永不言败的精神和气度。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被译成英、法、德等西方主要语种,在德国甚至一度成为最畅销的德译作品。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陈奂生的故事》、贾平凹的《浮躁》也被译成英、德等西方主要语种。显然,中国工农业领域的改革英雄以及改革给整个社会尤其是人们的思想、道德、伦理观念带来的巨大变化,是西方人在同中国隔离了30年后迫切想了解的,对于中国正向西方社会靠拢的幻想也让他们对中国的改革文学倾注热情。

改革文学从宏大叙事层面为西方人提供了认知中国社会发展的维度,而描写中国人日常生活、表现中国人细腻感情世界的新写实小说,反映当今中国的社会动向和年轻一代生活状况与心理变化的“新生代”、“八零后”作家的创作,则向西方世界传递了一个世俗中国形象。

池莉、刘震云、方方等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中坚,其作品在英、美、法、德等国家均得到译介。莫言、余华、王安忆等描写普通人、揭示世间万象、刻画人生百态的小说也受到西方译者和评论者的重视。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被《纽约时报》誉为中国的《愤怒的葡萄》、乡村版的《第二十二条军规》;*Donna Seaman, “Shifu, 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 The Booklist, Vol. 97, Iss. 22, Aug 2001.余华的《活着》让英语读者感受中国百姓“生活中小小的快乐”以及“人生的磨难和痛苦”;*Yu Hua, To Live: A Novel, translated with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Berry,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3, back cover.王安忆的《长恨歌》中对上海弄堂和生活在弄堂里的市民的描写,在美国作家弗郎辛·普罗斯看来给外国读者提供了强烈的现场感,映照出“对正在消失的上海弄堂的留恋”*Francine Prose, “Miss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May 4, 2008.。

更多走向世界文学舞台的新时期作家以紧贴现实生活的创作,建立着西方人眼中的当代中国世俗形象。刘心武的《尘与汗》(译成法语)表现农村因劳动力流失而出现的大国空村现象,贾平凹的《土门》(译成法语)讲述城市与乡村的冲突,周大新的《向上的台阶》(译成法语)突出官员之间的倾轧,刘醒龙的《挑担茶叶上北京》(译成法语)述说乡村政权的腐败和农村百姓的艰辛,阎连科的《丁庄梦》(译成法语)触及因卖血而导致艾滋病大爆发这一沉重而又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王朔的《玩主》(译成法语、德语)、《玩的就是心跳》(译成英语、德语)、《千万别把我当人》(译成英语)、《我是你爸爸》(译成法语)生动地描写了北京一代年轻人的迷茫、玩世不恭和边缘化的生活。

“新生代”、“八零后”作家创作的反映年轻一代生活状况和当下中国社会动向的作品,让西方人动态地了解到中国世俗形象的发展和变化。刁斗、邱华栋的作品摹写了当代中国万花筒似的都市景象,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忘记》、胡昉的《购物乌托邦》表现了消费社会里金钱崇拜对人的腐蚀,欲望膨胀导致的堕落。戴来的《对面有人》探讨了网络在快捷、高效的同时也给现代人带来困惑。韩寒的《三重门》、马笑泉的《愤怒青年》、冯唐的《万物生长》展现了中国青少年一代的成长历程。上述小说都被译成法语并在国外产生了一定影响。这些深入洞察现实人生、敏锐把握社会问题、多方位反映中国社会变迁的作品,使得“局外”的西方人,从“局内”的视角,了解到中国社会的纷繁万象。

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区别于另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根本性特征,认识、理解、借鉴中国文化的愿望使得西方学界对中国的“寻根文学”怀有一份特殊的译介与研究热忱。西方在对中国“寻根文学”的译介中建立了道家文化、儒家文化和民俗文化形象。

寻根文学中倡导道家精神的作品在西方受到更多的关注。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等被译成英、法、德等主要西方语言,李杭育的《人间一隅》《最后一个渔佬儿》等被译成英语。而阿城作品中所透露的知足常乐、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和对东方式生存智慧的表现,得到西方人的共鸣,他的《棋王》《树王》《孩子王》被译成英语、法语、德语,在西方世界引起较大反响。

与道家互补并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也在“寻根文学”译介潮流中再一次荡起西方人思想的涟漪。*众所周知,早在17—18世纪西方“中国热”时期,儒家思想就成为西方人的一方精神视野和批判现实的武器。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使命感,对仁义道德的推崇和践行,与西方文化中因求真而对人生的积极进取、不懈追求有相同之处,因而“寻根文学”中体现着儒家精神的《老井》《小鲍庄》等得到英语世界的关注。《老井》中的老井村人矢志不移、永不言弃地打井,自有一种隐忍、坚执的品性,和西方文化中不沮丧、不逃避,以豪迈的激情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以及坚韧不拔、不屈不挠、一往无前地探索、实践的浮士德,遥契共鸣。

冯骥才、邓友梅、陆文夫等作家则将对中华文化的深刻思考揉进或奇诡怪诞、或幽默风趣的世俗故事中,在市井风俗中彰显着中国的民俗文化。冯骥才的《神鞭》、邓友梅的《烟壶》、陆文夫的《美食家》被译成英、法、德等语种,受到西方人的好评。辫子功夫、烟壶内画、饮食文化这些中国的民风民俗借助文学作品,在国外得到进一步传播,特别是中国功夫和中华美食可以说如今依然风靡世界,而文学作品也借助民风民俗描写在国外得到关注。二者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良性地推动着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与中国形象塑造。

西方对“文革”题材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如果说文化中国形象凸显的是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功能,“文革”中国形象则着重于文学的政治认知功能。反映“文革”时期人们所承受的肉体和精神双重痛苦的“伤痕文学”,以及探讨“文革”导致的诸多社会问题和所造成的人性扭曲的“反思文学”,在西方得到大量译介。王蒙的《布礼》、戴厚英的《人啊,人!》、古华的《芙蓉镇》、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都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法国得到译介。甚至90年代以后这种对“文革”题材的偏好依然没有消退,巴金的《随想录》、张抗抗的《残忍》、刘心武的《如意》、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 池莉的《你是一条河》、余华的《一九八六年》等之所以能在法、德、英、美国家先后得到译介,都或多或少是由于作品的内容与“文革”有密切关系。“文革”叙事在西方塑造的是苦难、贫穷、思想单一、人性恶大爆发的负面中国形象。在政治迫害、高压集权之下,人权遭践踏,自由被剥夺,尊严被亵渎。西方更多地将“文革”题材的文学作品视为一份证据,从中寻找意识形态的蛛丝马迹,解读作品的历史证词内涵,总体上呈现为一种负面的中国形象。

卫慧、棉棉、春树、木子美等“七零后”、“八零后”作家以“身体写作”和轰动性、争议性的作品,塑造了青春叛逆的中国形象,其大胆、出位的写作姿态,其作品在中国被禁或盗版发行的事实,更多地吸引了西方人的眼球。卫慧的《上海宝贝》《我的禅》,棉棉的《糖》《啦啦啦》,春树的《北京娃娃》《生不逢时》,木子美的《遗情书》被译成英、法、德等语种。西方读者对中国女性“身体写作”的猎奇,西方出版社对商业价值的追逐,使得这类小说在英、美、法、德语国家有效地赢得了图书市场。

除西方他者通过译介与接受中国当代文学,塑造的他者视野中的中国形象外,我国政府也通过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熊猫丛书”以及21世纪以来的一系列图书“推广计划”和“译介工程”,塑造了展示自我、增进他者了解中国形象,其中比较突出的有“军人英雄形象”、“时代农民形象”和 “知识女性形象”。军人英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时代农民和知识女性是新中国的建设者,他们共同打造了与主旋律同呼吸、共命运的多彩中国人形象。

新中国的建立是一代又一代的革命先烈用流血牺牲换来的。十四年的抗日战争和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涌现出无数的革命英雄,而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维护国家的安全和独立,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击美国侵略朝鲜,以便保家卫国。军人英雄们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得到丰富的表现,以弘扬主旋律为己任的《中国文学》杂志首先将介绍中国人民在解放事业中所做的英勇斗争作为推介的重点。在《中国文学》上得到节选翻译的歌颂抗日英雄的小说主要有《平原烈火》《青春之歌》《风云初记》《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等。这些作品或以正面战场的惨烈,或以敌后斗争的严酷,对外展示了可歌可泣的中国抗日英雄形象,向世界传递了中国人民珍爱自由、和平,为了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民族魂。

三年的解放战争催生出一批描写解放军英雄的小说,《中国文学》杂志选译、刊登的有《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红日》《火光在前》《百合花》《早晨六点钟》《七根火柴》等。这些小说让国外的读者感受到中国人民为了自身的解放,为了真理和理想而献身的英勇悲壮,同时也证明了中国共产党比国民党更得民心,更有能力领导中国人民走向美好的未来。

描写抗美援朝英雄的作品,像《朝鲜前线通讯》《志愿军与美军俘虏》《寄给在朝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三千里江山》(节译)《上甘岭》(节译)等,也被译成英语登在《中国文学》传播国外。这些抗美援朝英雄和抗日英雄、解放军英雄一样,凸显了军人们英勇顽强、不怕牺牲、永不退缩、纪律严明的优秀品质,向世界人民昭示了中国人民坚韧执着、追求和平、为自由献身的质朴形象。

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农民构成中国的主体。无论是新中国的建立还是发展,都离不开农民这个重要的群体。书写与表现农民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学》杂志和“熊猫丛书”乃至“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书库”的对外译介活动,自然都会关注描写这个群体的作品。从建国前夕觉醒的新一代农民,到投身革命的英雄农民;从新中国初期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到新时期改革激发出巨大热情的劳动者,再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进城谋生的农民工,不同阶段的农民以勤劳、智慧、质朴、达观、坚强的品格,同时间或带有的狭隘、自私、落后和保守性,向国外传递了中国农民在历史传统和现代文明的冲突中挣扎、彷徨而又一往无前的真实可信的多维形象。

《小二黑结婚》*Zhao Shuli, Little Erhei’s Marriage, Chinese Literature, 1979 (5).和《王贵与李香香》*Li Chi, Wang Kuei and Li Hsiang-hsiang, trans. Yang Hsien-yi and Gal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54.描写的是觉醒的新农民形象,《红旗谱》*Liang Pin, Keep the Red Flag Flying,Chinese Literature, 1959 (1-5); Liang Pin, Keep the Red Flag Flying, trans. Gladys Yang,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61.和《新儿女英雄传》*Kung Chueh & Yuan Ching, Daughters and Son, trans. Sidney Shapiro,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58.塑造了革命的英雄农民典型,《创业史》*Liu Ching, The Builders, Chinese Literature, 1954 (2), 1960 (10-12), 1964 (2-3).刻画了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形象,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Gao Xiaosheng, Chen Huansheng’s Adventure in Town, Chinese Literature, 1980 (12); Gao Xiaosheng, Chen Huansheng Transferred, Chinese Literature, 1982 (4); Gao Xiaosheng, The Broken Betrothal, Beijing: Chinese Literature Press, 1987.小说从不同层面描绘了改革前后的农村生活,塑造了改革时期的农民形象,让国外读者透过陈奂生的困惑和迷惘,感受到了中国改革风潮的脉动。20世纪80年代以后,以农民工进城谋生为题材的小说不断涌现。作为译介到国外的描写农民工生活的佳作,“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书库”中张颐武主编的《到城里去》(乡土卷)*Zhang Yiwu ed., Ging to Town and Other Rural Storie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09.等,探讨了在轰轰烈的城市化进程中广大农民的出路问题,他们是生活在城市边缘的陌生人,卑微地甚至被摧毁尊严地生活着。中国当代文学通过这些不同时期的典型农民形象,让外国人认识到中国社会发生的深刻历史变化,了解到中国农民在历史巨变中的作用及扮演的角色。

新中国彻底解放了女性,毛泽东“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不仅昭示着男女平等,也肯定了妇女的能力。其实,早在建立新中国的艰苦历程中,女性就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描写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作品在《中国文学》上得到译介,比如杨沫的《青春之歌》(节选)、谌容的《人到中年》。“熊猫丛书”更是出版了大量以知识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作品,像《张洁小说选》《大雁情》等。这些作品塑造了女革命家、女医生、女作家、女科技工作者等不同类型的知识女性形象。

《青春之歌》以小资产阶级分子林道静为主要描写对象,刻画了女知识分子如何在党的领导和教育下,转变成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黄宗英的《大雁情》中植物学家秦官属为了追求科学与真理,在“文革”期间遭到批斗,但她无怨无悔,用知识分子高尚的情操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投身科学事业,造福一方民众,向国外传递了中国科学家不计名利、任劳任怨的形象。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以一个不任由情感燃烧、不任由欲望泛滥、爱而有理性的中国女性,向外国读者诠释了爱的崇高与节制。《人到中年》借助眼科大夫陆文婷的经历,向国外读者展示了中国知识女性虽身居陋室,却任劳任怨、执着奉献的孺子牛形象,让他们切实感受到中国知识女性脚踏实地的抱负。

二、当代文学对外传播对于原有中国形象的继承延续

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所塑造的中国形象,不论是他塑形象还是自塑形象,都没有完全超出既有的中国形象类型模式。中国形象的当代演进中那些普遍性、稳定性的因素即为继承和延续,这种继承主要表现为他塑形象中对原有西方之中国形象的线性延续。

在西方的中国形象塑造史上,乌托邦化与意识形态化的两极呈现是一个突出的表现。关于这两种形象的功能,法国学者让-马克·莫哈这样说道 :“乌托邦本质上是质疑现实的,而意识形态恰要维护和保存现实。”*[法]让-马克·莫哈 :《试论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孟华 :《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33 页。就西方塑造的中国形象来看,乌托邦化的中国形象是肯定甚至美化中国的,意识形态化的中国形象则多是否定、丑化中国的。中国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他塑的“美好新世界形象”、“文化中国形象”不同程度地因袭了西方原有的乌托邦化中国形象。

西方的“美好新世界中国形象”由来已久。早在公元前7世纪,希腊旅行家亚里斯特亚士就赋予“希伯尔波利安人”即“关中的汉人”以“幸福宁静”的特征。*严建强 :《十八世纪中国文化在西欧的传播及其反应》,杭州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18页。公元前 5 世纪,希腊人异想天开地认为产自中国的漂亮而纤细的织物赛里丝(Seres)是用西方传说中美丽的“金羊毛”织成的。从13世纪到18世纪,西方建立的三种中国形象——“大汗的大陆”、“大中华帝国”、“孔夫子的中国”,从器物、制度、思想三个层面都在钦羡中华帝国的美好。而十七八世纪西方现实生活里的“中国风”——热衷中国的瓷器、偏爱中国的丝绸、嗜好中国的茶叶、喜欢中国的园林艺术,更让他们体验到一个在各方面都优于、异于他们的“美好新世界”。

西方“美好新世界”的中国形象在经历19世纪的黑暗和20世纪上半期的忽明忽暗之后,在20世纪5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又达到一个高峰。这一时期西方的“美好新世界”中国形象表现在经济、政治、道德等多个方面 :中国巨大的物质成就令西方人惊叹,毛泽东的哲人治国体现了西方自柏拉图时代就有的古老理想,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社会主义新人无不具有以集体为上、互助合作、团结友爱、勤俭节约的品德,是道德理想国里的理想公民。

西方在译介与接受中国当代文学时所塑造的“文化中国形象”也一定程度上是对西方中国形象塑造史上乌托邦化中国形象的延续,这一流脉从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中的尊儒家文化,到20世纪初西方战争阴霾中的崇道家思想,再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寻根文学译介中的尚道家哲学。中国文化的两大支柱——儒家的治国安邦之术和道家的生存智慧,作为乌托邦,在历史的不同时期为西方文化所利用和借鉴。

在整个18世纪,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被西方启蒙思想家奉为圭臬,成为一个尺度,一方视野,一种价值观。这一时期,不仅现实生活中有席卷欧洲的“中国风”,中国还是启蒙运动的一面旗帜 :中国的君主政体被视为最佳政体,中国的道德观被视为最完备的道德规范,中国的哲学被视为最富理性的哲学。

西方的“文化中国形象”经过18世纪的巅峰之后,在19世纪沉入黑暗,到20世纪初有一个小阳春。一批西方文化人如英国文人迪金森、哲学家罗素等,都希望从中国文化里面寻找拯救20世纪初期欧洲危机的曙光。这新一轮的中国文化热尤其对道家文化表现出别样的热忱。迪金森的《约翰中国佬的来信》*G. Lowes Dickinson, 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 London: J. M. Dent & Sons, LTD., 1913.赞赏中国古老的文学艺术、生活方式和道德准则,罗素的《中国问题》*Bertrand Russell, The Problem of China,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22.热衷道家的智慧,寻觅中国人快乐达观的人生态度。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对中国寻根文学的热闹译介与研究,无疑有对18世纪儒家文化热和20世纪初道家文化热的潜意识回应。西方曾经受惠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此时的西方虽然自视在各方面都优越于中国,但昔日的美好印象仍会让他们将关注的目光转向中国寻根文学对传统文化的挖掘,西方人在中国作家对自身文化的反思中重温他们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长长背影。

在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他塑形象中,不仅有对乌托邦化中国形象的继承,更有对意识形态化中国形象的延续。西方在译介中国当代文学时所塑造的“敌视性中国形象”、“叛逆青春中国形象”、“文革中国形象”,以及对苏童作品中东方情调的渲染,对莫言作品中所描写的落后习俗的夸大,都有西方意识形态化中国形象影响的痕迹。我们此处以西方对苏童和莫言作品的译介为案例进行阐述。

在当代作家中,苏童的作品是译成外文数量较多的,尤其是法译本。尽管苏童的创作题材多样,但西方偏好的却是苏童描写历史和女性题材的作品,如《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等。这和西方人对东方情调的追求有莫大关系。在《妻妾成群》中 ,苏童精心营造的神秘诡谲、阴森恐怖的氛围,庭院深深的大家宅院,抽鸦片的幽暗身影,令西方人想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的“中国城”小说。“中国城”也称“唐人街”,是华人在西方一些国家的聚居地。这些“中国城”对西方人来说既充满浓浓的异域风情,又不无邪恶和堕落。在西方出现了大量以“中国城”为题材和背景的文学作品,像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的《布里克斯》(Blix)、切斯特·白利·佛纳德(Chester Bailey Fernald)的《中国城故事集》(Chinatown Stories)、威廉·诺尔(William Norr)的《中国城集景》(Stories of Chinatown)、休·威利(Hugh Wiley)的《满洲血》(Manchu Blood)等,都对“中国城”和生活在其中的华人进行了极富东方情调的描写。苏童在《妻妾成群》里渲染的灯笼意象、鸦片氛围,暗合了西方读者对历史中国的集体想象,唤起他们对唐人街或曰“中国城”的遥远记忆。《妻妾成群》里对颂莲们悲剧命运的着意刻画,又令西方人对生活在黑暗制度下的中国传统女性充满同情。西方对中国已有的定型化认知限定了他们对苏童作品的译介和接受,苏童被翻译成西方语种的小说大都是描写历史和女性的,而这些小说中深宅大院的旧式家庭、饱受压抑的东方女性,又进一步固化了苏童在国外译者和读者心目中的形象,他们从苏童小说中解读到的是那个他们已经了解的、带着古旧色彩的中国。当然,苏童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描写那个久远的时代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幽怨女性。他仅仅把历史当作一件外衣,要以历史为道具,揭示出人性的复杂性、矛盾性,然而引起外国读者阅读兴奋点的却是作品中流露出的异国情调,他们流连于苏童小说幽深华丽的历史外表,却失去了拨开异国情调迷雾、洞察掩藏其中的内在实质的意识。历史与女性打造的异国情调几乎成为苏童作品在国外接受的标签,这种域外接受中的固化成分,对于苏童及其作品在国外的形象建构,实际上是一种阻碍,苏童作品的丰富性、深刻性被简化成异国情调,西方意识形态化中国形象的阴影蛰伏其间。

西方对莫言小说中所描写的落后习俗的夸大是西方历史上意识形态化中国形象影响的又一显现。这从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可见一斑。在瑞典文学院成员、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为莫言获奖的致辞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字句 :莫言“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人遗忘的农民世界”,“莫言笔下的人物……甚至用不道德的方式和手段实现他们的生活目标,打破命运和政治的牢笼”;“中国历史上重复出现同类相残的行为”。*Per Wästberg, Award Ceremony Speech , 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12/presentation-speech.html, 2016-5-15.通览颁奖词全文,并没有我们所期望的对中华民族优质文化的推崇,相反,强调的却是一个落后、蛮荒的农业化时代,似乎处于历史发展的进程之外。这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西方想象中国的问题,西方世界把不断改革开放的中国想象成历史的陈迹,以停滞的眼光看待已经发生了沧桑巨变的中国,目的是彰显自身的文明、进步。

西方原有的中国形象与当代文学的对外传播以及新一轮的中国形象建构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原有的中国形象影响着国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本选择和国外读者的阅读期待,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新一轮中国形象的基调。因为当一种文化的读者接受来自另一种截然不同文化的文学作品时,往往倾向于从自身熟悉的认识框架里面寻找接触的起点。这种认知框架带来两方面的影响 :一是西方历史上乌托邦化的中国形象给当代文学对外译介中中国形象的塑造带来正面效应,推动了中国国家形象的良性建构,这是我们希望看到并要进一步去引导的;二是西方历史上意识形态化的中国形象影响了国外对中国形象的动态认知,以停滞的历史视野来看待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中国。比如,西方国家对苏童作品的认识始于《妻妾成群》所塑造的那个充满神秘意象的中国,西方历史上原有的中国形象唤醒了西方读者记忆深处的某些情感,印证了他们想象中的某些东西,从而固化了苏童在外国读者心目中的形象,认为他的小说多是书写幽暗历史和传统女性的,尤其是对小说中东方情调的追求迷乱了当代中国与世界同步发展、改革开放、文明进步的国家形象,这是需要我们以极大的耐心和恒心去加以纠正和扭转的。

三、当代文学对外传播对于原有中国形象的更新重塑

西方的中国形象从一种混杂着知识与情感、主观与客观、社会集体想象与个人独特塑造的“形象”,到趋于“类型”化,形成一套相对固定的表述词汇和意象,最终凝练成一些最基本的、程式化、符号化的模式而成为“原型”。“原型”化的中国形象一旦形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轻易改变,这使得中国形象具有某种稳定性。但稳定性并不意味着不可改变。随着中国与西方内在情况的变化以及彼此之间交流沟通的增多,西方有可能改变过去对中国的认识和看法,而中国对自身的观照也会因时而发生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他塑的还是自塑的中国形象又都具有一定的变动性。从中国形象的历史发展来看,稳定性是相对的,变动性是绝对的。

西方的中国形象塑造史上一个极为突出的现象是在“浪漫化”和“妖魔化”之间摇摆。当代作家如莫言、王安忆、铁凝、张洁、张抗抗、程乃珊、范晓青、池莉、方方等人的作品在西方世界的译介与接受,将一个革旧图新、勇于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生活化同时又不无对情调追求的多元中国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给西方既有的中国形象以冲击、调整,一定程度上更新重塑了西方原有的两极化、偏颇化、负面化的中国形象。尤其是我国政府组织的当代小说对外译介,以充满正能量的自塑形象,修复、稀释西方他者有意建构的维护其本国现实的意识形态化中国形象,丰富、补正西方审美视野下营造的乌托邦化中国形象。

中国当代文学自我传播中所塑造“军人英雄形象”、“时代农民形象”、“知识女性”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更新重塑了西方原有的中国形象。

首先,“军人英雄形象”颠覆了西方原有的把中国的军事力量描述成不堪一击,把中国的士兵歪曲为“乌合之众”的看法。早在18世纪,欧洲对中国的一片赞扬声中,英国小说家丹尼尔·笛福就在《鲁滨逊飘流记》第二部《鲁滨逊飘流记续篇》(The Fu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和第三部《感想录》(Serious Reflections during the Lif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中对中国的军事力量及其组织颇有不屑和不恭之词。在他眼里,中国的军队武器装备差,组织能力不强,士兵虽人数众多,却基本没什么战斗力。*[英]丹尼尔·笛福 :《鲁滨逊历险记》,黄杲忻译,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388页。美国商人山茂召和威廉·亨特都认为清朝的军事力量薄弱,武器装备陈旧,难以匹敌西方的任何国家。*Samuel Shaw, Josiah Quincy, The Journals of Major Samuel Shaw, the First American Consul at Canton. With a Life of the Author, Boston: Wm. Crosby and H. P. Nicholas, 1847, pp. 190-191; William C. Hunter, The “Fankwae” at Canton Before Treaty Days: 1825-1844, Reprinted by Taipei: Ch’eng-wen Publishing Co. 1965, p. 152.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人海战术的定型化形象,是西方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对中国军队的认识。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是美国人对中国军队认识的转折点,但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西方人眼中曾经的中国军人形象 :“我们原以为我们只需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军服,他们就会拼命逃跑。然而他们向我们开了火。”“我无法把东方人想象为可怕的、强壮的、能干的士兵。1951年在朝鲜,我第一次相信它。”*[美]哈罗德·伊萨克斯 :《美国的中国形象》,于殿利、陆日宇译,北京 :时事出版社,1999年,第313页。胆小怯懦、临阵逃脱、没有战斗力是西方从18世纪到20世纪50年代对中国军队的总体印象,而中国官方通过《中国文学》杂志、“熊猫丛书”等当代文学海外传播途径,把一种“军人英雄”形象传递到西方世界,不仅颠覆了西方对中国军队的固有认识,也印证了朝鲜战场上美国军界对中国军人的重新看待 :“从中国人在整个朝鲜战争期间所显示出来的强大攻势和防御能力中,美国及其盟国已经清楚地看出,共产党中国再也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那个软弱无能的国家了。由于共产党中国有取之不尽的人力资源和坚强有力的领导,因此它也在朝鲜战场上赢得了自己的声誉。”*[美]沃尔特G. 赫姆斯 :《朝鲜战争中的美国陆军——停战谈判的帐篷和战斗前线》,见《外国人眼里的朝鲜战争》(http://bbs.tiexue.net/post2_3314853_1.html, 2016-03-08)。抗美援朝中涌现出来的英雄在《谁是最可爱的人》《朝鲜在战火中前进》《三千里江山》《上甘岭》等我国官方对外推介的作品中都有深情的歌颂和真诚的崇敬,而美国军官回忆的中美军队在朝鲜战场上的交锋从反面证明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勇敢顽强与强大的作战能力。“联合国军”第一任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特别告诫刚接任美国第八集团军司令的马修·邦克·李奇微不要小看了中国人 :“他们是很危险的敌人……常常避开大路,利用山岭、丘陵作为接近路线。他们总是插入我纵深发起攻击。其步兵手中的武器运用得比我们充分……”*[美]沃尔特G. 赫姆斯 :《朝鲜战争中的美国陆军——停战谈判的帐篷和战斗前线》,见《外国人眼里的朝鲜战争》(http://bbs.tiexue.net/post2_3314853_1.html, 2016-03-08)。经历了十四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磨砺的新中国军队,已经完全不是西方原来印象中那个没有抵抗力、组织涣散、装备低劣、士气不振的形象,而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能打胜仗的强大队伍,个体志愿军英雄的气概和事迹构建成一个刚毅非凡的军人英雄群体。

其次,当代文学自我传播中所塑造的“时代农民形象”突破了西方中国形象史上他塑的田园中国形象。西方的文化心理中保存着一个诗意的中国以及生于土地、死于土地的勤劳质朴的中国农民形象。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是一个理想化的农业帝国,皇亲每年的亲耕仪式延续、兴盛着中国的田园生活 。启蒙时期,法国“重农学派”的思想领袖魁奈赞美中国的开明君主专制,说中国疆域广阔,资源丰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交通快捷。皇帝提倡以农为本,经济自给自足。到了20世纪初,一战的浩劫使西方人觉察到自身的工业文明出了问题,一些文化人便带着疗治西方心灵创伤的强烈愿望,来到农业文明保存相对完好的中国,掀起西方新一轮的“中国热”。在这次“中国热”中,审美视野中的田园中国是西方人建构中国形象的核心。英国作家迪金森在《约翰中国佬的来信》中营造了一个田园牧歌的乡土中国;美国作家赛珍珠风靡整个西方世界的小说《大地》描绘了中国农民的质朴以及生活中的诗意;英国作家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构筑了一个远离尘嚣的中国世外桃源——香格里拉。

我国政府主导译介的当代文学作品,展现了农民形象的丰富性、多层次性。从新中国成立前的觉醒的新一代农民,如《小二黑结婚》中小二黑和小芹对包办婚姻的反抗,《王贵与李香香》对婚姻自由的追求,到投身革命的英雄农民,如《红旗谱》中具有钢铁般革命意志的朱老忠,《新儿女英雄传》里面在战争中锻炼成长的牛大水;从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如《创业史》中一心为公的梁生宝,到新时期改革激发出巨大热情的劳动者,如高晓声描写改革给农民带来新气象的“陈奂生系列”小说,再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进城谋生的农民工,如小说集《到城里去》中或留城或返乡、或成功或失败的各色进城务工农民。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完全脱离了西方人想象的窠臼,农民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阶层结构、社会心理,都发生了令人感叹和欣喜的变化,与昔日西方人想象中那个终日单纯在土地上用汗水和人力耕作的印象不可同日而语。

最后,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自塑的“知识女性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西方对中国女性的旧有认识。西方对于中国女性形象的塑造主要有两种类型模式 :一是男人欲望化的他者尤物形象,这是一种被凝视的理想化、想象性形象,在西方的诗歌、小说、散文里均有反映。19世纪英国散文家兰姆在其《古瓷》里将中国女性描述为娇小华贵、貌若天仙的形象*[英]查尔斯·兰姆 :《兰姆经典散文选》,刘炳善译,长沙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35页。;托马斯·胡迪在其散文《茶杯之幻想》中将中国女子视为有着“几乎看不到的小脚”*Mimi Chan, Through Western Eyes: Images of Chinese Women in Anglo-American Literature, Hongkong: Joint Publishing, 1989, p. 104.的神秘东方美人;法国唯美主义诗人、小说家戈蒂耶在其诗作《中国花瓶》里刻画了中国美人的细长眼梢和不盈一握的小脚*[美]阿波利奈尔 :《法国诗选》,程曾厚译,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46页。。这些西方散文家、诗人笔下的中国女性典雅、精致,是浪漫的伴侣,是神秘的东方美人,是男人凝视和可欲的对象。二是受压制、没有主体意识的依附形象。在很多西方人眼里,中国传统女性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奠定了,溺死、遗弃女婴的现象比比皆是,美国来华传教士明恩溥、英国作家毛姆都在其作品中谈到旧中国这种漠视女婴生命的残酷行为。*[美] 明恩溥 :《中国人的素质》,秦悦译,上海 :学林出版社,1999 年,第156页;W. Somerset Maugham, The Painted Veil, London: Penguin Books, 1925, p. 118.而缠足、“三从四德”的伦理规范和贤妻良母的角色期待使得活下来的中国传统女性也备受禁锢和压抑,成为泯灭主体意识的依附性女性。

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自塑的“知识女性形象”则在很多方面突破了西方既有的对中国女性的认知模式。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女性既出离了男人欲望化的想象,亦摆脱了受压制的依附地位。她们不仅不再依附于父亲、丈夫,而且从禁锢在家庭中的小天地,走向各行各业的大舞台,成为有理想、有抱负的职业女性。中国官方推介的《张洁小说选》刻画了自强不息的知识女性;在国外得到良好接受的《人到中年》中女大夫陆文婷兢兢业业、对病人高度负责、为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体现了一代知识女性对理想矢志不移的追求和崇高伟大的品格;还有《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大雁情》中的秦官属、《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钟雨……这些自强、自尊、自立的知识女性,以积极进取的姿态,坚忍不拔的毅力,开拓进取的精神,张扬了女性的主体意识,撑起了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空,改写了“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传统认识,活出了生命的厚度、强度与力度。她们是人格独立、事业有成、走在时代前沿的杰出女性,和西方传统印象中那个依附于男人、禁锢在家庭中的角色相比,有着沧海桑田般的改变。

在当代文学的对外传播中,自塑形象有对既有西方之中国形象的更新重塑,他塑的中国形象也体现了中国与时俱进的新面貌,比如“改革中国形象”、“世俗中国形象”等,都与历史上西方塑造的中国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改革中国形象”改写了盘踞在西方人内心深处的“停滞的帝国”形象。停滞的中华帝国形象出现在启蒙运动后期,一直到20世纪初都在左右着西方人对中国的认识。法国传教士杜赫德在《中华帝国全志》中一方面赞叹中国的广袤与悠久,一方面又流露出对其停滞的隐忧 :“四千多年间,中国的君主一成不变地统治着他的臣民,百姓的服饰、道德、风俗、习惯与其祖先的完全一致……毫无变化和进步。”*J. B.Du Halde, The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 trans. John Watts, Vol. 1,printed for J. Watts, sold by B. Dod, 1736, p. 237.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曾总结出三种社会类型 :进步的社会、停滞的社会、衰退的社会。而在他看来,中国属于停滞的社会。法国启蒙作家、思想家伏尔泰在歌颂中国开明君主专制的同时,也注意到中国的停滞 :有着“4000年历史的中国恒一不变”*周宁 :《天朝遥远 :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下),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32页。。

西方这种停滞的中国形象一直持续到20世纪。20世纪初,停滞的中华帝国形象开始出现断裂和转型。鸦片战争以后大批西方人进入中国带来的中西关系深化、中国自身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变革思想、西方现代性观念自身的变化,促动西方停滞的中国形象向进步的中国形象转型,及至20世纪70年代,中国进步的速度和程度令西方人感到惊羡。但这种不无神化的进步中国形象在文革之后很快被发现是一种虚幻的假象,西方从暴露文革的真相开始,对进步的中国形象进行清算。真正确立进步中国形象的,是新时期以来的改革开放。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中乔光朴不屈不挠、一往无前的改革决心,敢做敢为的英雄锐气,向陈规积习开刀问斩的凌厉作风,让西方人看到了中国正在向现代化的西方靠拢。西方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衡量一个社会进步与否的标尺是它与西方的行为和价值观的趋近程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西方化程度。尽管中国政府一再声称中国发展的目标是现代化,但西方却将现代化视为西方化,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现代化,作为现代化的领跑者,他们欣喜地看到中国正走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而且,中国改革开放期间消费主义的盛行也让西方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在西方人看来,现代化、消费主义和西方化、资本主义紧密相连。尽管西方对中国改革开放的理解,同中国改革开放的真正目标和意图有偏离之处,但西方人所接受的“改革中国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沿袭已久的停滞中国形象,重塑了阔步向前、发展进步的中国形象。

西方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与接受中塑造的“世俗中国形象”,既不同于“中国热”时期所塑造的现实生活中的“中国风”形象,也不同于对中国生活中的某些阴暗面,譬如溺死女婴、裹脚、吸鸦片陋习的刻意渲染。西方自马可·波罗以降,大批商人、传教士、旅行家来到中国,他们通过贸易、报告、游记、著述,将中国文化传播到欧洲,在欧洲社会引起巨大反响,到17、18世纪形成席卷欧洲的“中国风”,主要表现为对中国光洁的瓷器、飘逸的丝绸、健体的茶叶和浑然天成的园林艺术的赞赏、使用与模仿。

西方传统上对世俗中国的认识中,除了对“中国风”的热衷外,还有另一副面影,这就是对百姓生活中溺死女婴、裹脚习俗、吸鸦片嗜好的负面认知。对于旧中国存在的溺死女婴现象和裹脚习俗,西方来华传教士和一些西方作家多有批判。除此之外,“男女僵卧吸食鸦片烟”*郭嵩焘 :《郭侍奏疏》(卷十二),台北 :艺文印书馆,1964年,第14页。也是19世纪西方文化中的一个典型中国形象。马克·吐温在《苦行记》中记录了唐人街上陶醉在鸦片烟雾中的中国人。*[美]马克·吐温 :《苦行记》,刘文哲、张明林译,重庆 :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81页。威廉·诺尔在短篇小说集《中国城集景》中将每一个中国人都视为吸鸦片、酗酒、赌博之人。凝结在鸦片上的中国形象,是堕落、愚昧、沉睡、麻木、野蛮、残酷的中国形象。

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他塑的“世俗中国形象”,与西方历史上的世俗中国形象——不论是“中国热”时期对中国瓷器、丝绸、茶叶、园林艺术的追逐,还是19世纪对中国溺婴、缠足、吸鸦片的批判,都已全然不同。“新写实小说”、“新生代”作家、“八零后”作家等,都是西方把握中国新时期脉搏而青睐的当代作家作品。新写实小说中,池莉对市民阶层的世俗人生进行了还原生活现场、深入生活底蕴的描写,以积极乐观的民间智慧,在芸芸众生的“烦恼人生”中寻找别样的情怀。刘震云描绘了在官场的权力网中挣扎沉浮的中下层公务员,他们一言难尽的酸楚和苦痛,拙朴自然地裸露出来。新写实作家们以最普通的人在最凡俗的生活中,经历的最普通的事,体验的最本真的感受,传递出最贴近原生态的生活。莫言对农民的生存状况、居行环境、心理状态、文化品性的全方位观照,传递出农民这个中国最广大的阶层在时代巨变中物质和精神的蜕变。“新生代”、“八零后”作家以另一种姿态切近现实生活,传递了新一代年轻人追新求异、放荡不羁的生活样态。当代文学对外传播中他塑的“世俗中国形象”极大地更新了世界对中国的想象和认识。西方视野中的古老中国呈现出新的样貌,“世俗中国形象”对生活近距离的观照带来外国人对中国情感上的亲近,接触、了解一个现实的中国对他们来说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互补、互鉴、互证、互察是塑造异国形象不变的旋律,不管是印证、补充自己的想象,还是彰显、张扬自身的优越性,都在对异国的形象塑造中获得满足。

相对于继承延续,更新重塑更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它指向现在和未来。过去的中国形象已成为历史的岩层,无法湮没和清除,而现在和未来的中国形象可以改变和重塑。一个民族的活力和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最终取决于她的未来和前景。世界曾经是中国的世纪,八方来朝的盛况永远是激励我们的一个尺度,她像一幅旖旎的愿景,成为我们超越自身、强大自我的价值指针。心怀重现中国世纪的梦想,在今后的中国形象更新重塑上,我们要致力于往好的方面更新,往有利于中国发展的方向重塑,不仅在自塑形象方面握有主动权,在他塑形象中也施加有效的影响,努力缩小国内、域外对中国形象认识和评价的反差,形成自塑、他塑趋于一致的美好中国形象。

责任编辑 :孙昕光

Inheriting and Remaking of China Images by Spreading Abroa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Jiang Zhiq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In the past sixty years sinc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has shaped various China images with different tendencies and in diversified forms through both western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There exist not only renovating and remaking, but also inheriting and continuing from the original images to the new images. The original China images somewhat decided the foreign translators’ choice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works and the western readers’ acceptance of the translated literary works, thus becoming a vital resource in building a new round of China images which in turn have impacted,adjested,reovated and remade to some extent the original ones. To analyze what kind of China images have been made by both westerners and Chinese writers, to explore how the original China images are involved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s spreading abroad and how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renovates the contemporary China images will help better promote the work of spreading abroad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contribute much to the remaking of positive China images.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spreading abroad; China images; inheriting and continuing; renovating and remaking

2016-12-27

姜智芹(1967— ),女,山东单县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

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小说译介与接受中的中国形象建构研究”(16BZW119)的阶段性成果。

I206.7

A

1001-5973(2017)01-00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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