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朱元璋“交往”了近50年
2017-04-14陈梧桐
陈梧桐
“文化大革命”后期,笔者与所在单位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事于1969年夏被下放安徽凤阳,到教育部“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即劳动改造。那里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乡和曾被他定为中都的地方,明中都的残垣断壁,龙兴寺的离离荒草,明皇陵的秋风落叶,以及民间流传的种种朱元璋逸闻,引起了我的沉思: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小行童,何以会成为威震四方的农民起义领袖?渡江之后,他为什么能在“地狭粮少”“孤军独守”的困境中越战越强,逐一扫灭群雄,推翻元朝的统治?他为什么要选择无论从经济、地理、军事还是政治的角度讲都不具备建都条件的凤阳作为中都,而在中都营建工程“功将告成”之时,却又弃而不用?他既提倡尊孔崇儒,却又对儒学的经典《孟子》大加删节;既重视并积极网罗、培养人才,却又无情地摧残、扼杀人才;既积极求言、鼓励进谏,有时确也能虚怀纳谏,有时却又顽固地拒绝谏言,这究竟是为什么?胡惟庸党案与蓝玉党案的真相如何,是冤假错案,还是有真有假、真假混淆?作为一个封建帝王,他为什么能够提出“锄强扶弱”的主张,毫不留情地严惩贪官污吏,械杀不法豪强?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强化封建专制中央集权制度,这对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怎样的作用和影响?他采取什么措施,来恢复和发展百孔千疮的经济?他的是非功过交织于一身,究竟应该怎样评价?其时“四人帮”尚在台上肆虐,这些思绪很快就被艰苦的劳动所驱散,被为国家和民族前途的忧虑所取代了。
在干校待了三年后,笔者被分配到南疆的广西大学,参与中文系的创办和教学。又过了三年,几经周折之后,我调回北京,到中央民族学院即今中央民族大学任教。不久,“四人帮”垮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知识分子重新获得从事学术研究的权利,我选择明史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要研究明史,首先得对朱元璋其人其事有个比较全面、深入的了解,因为朱元璋是明王朝的创建者,明王朝的典章制度大多是由他亲手擘画与奠定的,他一生的活动对明朝的历史有着重大的影响。而过去在安徽凤阳同朱元璋有关的各种见闻又在脑海中浮起,更激起我对他的强烈兴趣。我找来史学前辈吴晗的《朱元璋传》仔细研读,并查阅了有关朱元璋的各种论著。这样,有些问题清楚了;有些问题依然若明若暗,百思不得其解;有些问题则又无人涉足,没有现成答案。于是,我在教学之余,跑遍北京各大图书馆,翻检有关史籍,搜集资料,就朱元璋一生活动的几个重大问题撰写了几篇论文,提出自己的看法。接着,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张继红编辑找到我家,约请撰写一部朱元璋传。此后,我将所写的16篇关于朱元璋的论文稍加整理,集为《朱元璋研究》一书,交付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动笔撰写《洪武皇帝大传》,于1993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付梓刊行。书出版后,获得学术界的好评,誉之为继吴晗《朱元璋传》之后的“又一部有影响的朱元璋传记”,1993年荣获北京市第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后来,台湾师范大学朱鸿教授在《汉学研究通讯》第20卷第1期(2001年1月)发表《近十年来(1989—2000年)有关朱元璋研究之介绍》一文,将拙著与其他学者先后出版的几部朱元璋传记做了比较,认为“以陈著的学术成就最高,论者谓其超越吴晗之作,绝非溢美之词”。
同行的肯定,使笔者倍感欣慰和鼓舞,但我心里十分清楚,由于个人掌握的资料有限,书中对某些史实的描述尚欠具体,有的不够准确,特别是由于《洪武皇帝大传》一书的研究基础奠立于“文革”刚刚结束不久,思想还未完全解放,对某些历史问题的认识,对朱元璋的评价,还没有完全摆脱极“左”思潮的影响,例如对朱元璋接受和恢复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提倡尊孔崇儒、施行礼法之治,笼统地把它们当作文化专制的举措加以否定,显然失之偏颇。因此,笔者决定扩大资料的搜集范围,并调整研究视角,对这部传记重加修订,力求使史实的叙述更加全面、完整、准确,对朱元璋的评价更加科学、客观、公正。此后,我又对朱元璋一生活动的几个重大问题做了深入的研究,陆续发表9篇论文,并开始动手修改某些章节。不久,因担任系主任工作,杂事繁忙,加上教学、写作任务相当繁重,修订工作时断时续,后来便中途停顿下来。2001年,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王才禹副编审来访,看到笔者书桌上的一沓稿子,问我在写什么。我告以正在修订《洪武皇帝大传》,但尚未完工。他很感兴趣,主动提出愿意出版这部著作,嘱我抓紧时间,尽快修订完稿。此时学术著作的出版已经相当困难,如无出版津贴,一般出版社都不肯接受。贵州人民出版社的热情与慷慨,令我深受感动。此后,除日常的行政与教学,我便放下其他工作,集中全力进行本书的修改与补充,先后写出增订一稿和二稿。除了改正原著的一些讹误,还修正了某些观点,并吸收学术界新的研究成果,补充大量新的资料,征引的史籍由原著的 300多种增至500余种,篇幅也由原著的50多万字扩增至近70万字。由于与原著存在较大的区别,责编将书名改为《洪武大帝朱元璋传》。2005年这部增订本正式推出,学术界一致认为研究的深度与广度都超越前人,把朱元璋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王春瑜研究员在《北京日报》以《超越吴晗》为题发表书评说:“陈教授的这本大著,无论是在对朱元璋研究的广度还是深度上,尤其是史料的掌握上,都超越了吴晗,是时下出版的几本朱元璋传中最有学术价值的一本。陈著与吴著,在朱元璋的研究史上,堪称‘双峰对峙,两水分流。”
不过,笔者的朱元璋研究并未就此止步。因为我深知,朱元璋一生的经历曲折复杂,有些问题或由于资料的匮乏或限于笔者的认识水平,尚未彻底厘清。何况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会涌现。比如朱元璋的出生地问题,本来史籍的记载歧异迭出,国内的学者就存在争议,近年又有韩国人说他是韩国人,死后就埋葬在韩国。又比如朱元璋的民族成分,回族民间早有他是回民的传说,前些年台湾又有回族学者撰写论证其为回民的小册子,到处散发。再如胡惟庸党案与蓝玉党案,吴晗与吕景琳先后著文论证其为冤假错案,他们的论据是否经得起史实的检验?等等。所有这些,都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此其一。其二,历史学家的职责不仅是从事专门的研究,发掘新的资料,提出新的创见,写出精专的史学论著,推动历史科学的发展,而且也肩負着普及历史知识的责任。因为历史研究的最终目的,在于探明历史真相,揭示历史规律,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过去,改造现实,开创未来。这里就有个把专深的研究成果转化为浅显易懂的普及读物,让普通大众能够消化吸收,将学术价值转化为社会价值的问题。因此,笔者在行政与教学工作之余,乃至退休之后,仍继续广披博览,搜集史料,排比校核,去伪存真,就大家争论的若干重大问题撰写十多篇论文,同时还就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写了一批短小精悍的历史小品与随笔,发表于《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学习时报》《博览群书》《文史知识》《历史学家茶座》等报纸杂志,并出版了一部历史小品、随笔集《自从出了朱皇帝》(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最近几年,常有同行好友劝我再写一部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朱元璋传记。他们说,笔者出版的两部朱元璋传虽然文笔鲜活,行文流畅,描写生动,很有可读性,但它们毕竟都是学术专著,部头又太大。作为全面、系统梳理朱元璋的生平活动,发表自己创新之见的学术著作,部头大点无可厚非;但篇幅过大,只能在学术圈子里流传,无法“飞入寻常百姓家”,为普通读者所接受。广大普通读者整日为生计忙碌,哪有充裕的时间来读你这么大部头的专著呢?去年1月中旬,中央电视台百集《中国通史》纪录片创作组找我去讲朱元璋,宋春来导演告诉我,他们从网上和一些大书店寻找有关朱元璋的著作,只找到一部吴晗的《朱元璋传》和几本通俗读物,这使我感到非常震动。因为市面上流行的一些关于朱元璋的通俗读物,作者多半是明史的门外汉,根本不曾对朱元璋做过研究,他们的作品大多东拼西凑,加上自己的臆断、虚构,讹误百出。吴晗是朱元璋研究的拓荒者,其代表作《朱元璋传》经过多次改写,在明史研究以及中国政治史、史学史上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但是,这部传记产生于特殊的政治环境,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存在许多重大的缺陷。《朱元璋传》的第一个本子《由僧钵到皇权》(又名《明太祖》)于1943年暑假写于西南联大,目的是为了影射、抨击蒋介石的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第二个本子是抗战胜利返回清华大学后改写于1947年暑假至1948年暑假,旨在影射、抨击蒋介石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书名正式改为《朱元璋传》。作为影射史学,这两个本子都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强调实用性而忽视科学性,突出道德价值评价而忽略社会价值评价,用很大的篇幅描述朱元璋以猛治国,诛戮功臣,搞特务网,兴文字狱的“恐怖政治”,而对朱元璋其他的政治、经济、文化举措却一笔带过,未能全面、客观地反映出传主一生的活动及其功过是非。新中国成立后,吴晗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逐步掌握唯物史观,先后两次改写《朱元璋传》,不仅补写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一章,使读者看到朱元璋除强化君主专制中央集权统治的残暴一面,还有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另一面,同时尽量去掉影射色彩,力求给朱元璋以公正的评价。不过,在长期的研究过程中,他对朱元璋的评价已形成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难以改变朱元璋的暴君形象。加上吴晗在20世纪40年代投身革命运动,新中国成立后又长期从政,没有大块时间坐下来认真查阅史籍,更不用说进行仔细的辨析考证,拿来就用,造成许多史事遗漏或失真,存在不少的硬伤(参看拙作《从〈由僧钵到皇权〉到〈朱元璋传〉》,《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第35卷第1期,2007年1月;拙著《散叶集》第82—96页,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吴晗已在“文革”中遭“四人帮”迫害而含冤去世,无法再次对《朱元璋传》进行改写。因此,我觉得同行好友的建议不无道理,如有机会,还是应该为普通大众撰写一部篇幅较小、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朱元璋传。2013年秋,河南文艺出版社约请撰写一部30万字左右的朱元璋传,正好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笔者便应承了下来。
要写出一部新的简明扼要的朱元璋传记,我想决不能炒冷饭,将以前写的两部传记进行简单的文字删减,搞成压缩饼干。那样做固然省事,但作品肯定没有新意,味同嚼蜡,不会受到读者的欢迎,难以“飞入寻常百姓家”。经过反复的酙酌,我觉得,除了继续坚持自己前两部传记求真求实的写作风格,对传主既不任意贬损丑化,也不曲意美化拔高之外,还应力求实现以下三个目标:一、雅俗共赏。既注重学术性、科学性,又兼顾趣味性、可读性,史事的记述力求真实、准确,文字的表达则尽可能做到形象、生动,叙述话语与引用古籍要有机地融为一体,塑造出一个丰满立体、有血有肉的传主形象。二、简明扼要。高水平的历史人物传记,不仅应该写出传主一生活动的轨迹,而且还应当能让读者以小见大,通过传主的一生窥见当时的社会风貌,获得丰富的历史知识,受到启迪。30万字左右的篇幅,记述某些历史人物一生的活动是绰绰有余的,但记述朱元璋这个元王朝埋葬者、明王朝开创者的曲折经历,就显得比较局促。吴晗的《朱元璋传》写了21万多字,结果许多重大事件只能付之阙如,一些重要的历史环节交代不清,论述的深度与广度均显不足。因此,新传的写作切忌细大不捐,只能以朱元璋的经历为经,以其政策举措为纬,抓住重要的历史节点和重大的历史事件,结合元末明初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变动展开叙述,以反映传主跌宕奇特的政治生涯和是非功过。文字要求简洁,但头绪必须集中,以求线索清晰,脉络分明。三、写出新意。除了补充一些新发掘的资料外,更要融进本人近年的研究成果,并吸收明史学界新近的学术成果,反映朱元璋研究的前沿水平,以求能有新的突破。一些学术界存在争议的问题,以前写的两部传记一般只按自己的观点进行论述,对他人的观点不做驳论。一些读者读后,常问我对那些观点的看法。所以,本书也应在相关的章节适当阐述本人对某些观点的不同看法。
标杆树立之后,我拟出章节目录,开始写作。尽管所需资料书柜里大部分都有,不必老跑图书馆,洪武建国之前的几章,基本上按照年代的顺序来写,内容比较单纯,线索比较集中,写作进度也较快。但洪武建国后,朱元璋的许多重大活动是交叉进行的,有些活动往往跨越几个阶段,只能按政治(包括内政外交)、军事、经济、文化等几个方面来划分章节,各个章节再按时间顺序来写,如何避免各章节之间内容的交叉重复,便颇费踌躇,有些章节甚至数易其稿才最后敲定,写作进度就慢了。另外,本书在开始写作时,为求浅显易懂,节省篇幅,尽可能少引史料,即使引用史料,也不注明出处。后来觉得,笔者对朱元璋一生活动许多重大问题的看法同不少学者相异,如不征引史料,注明出处,怎么表明自己的观点立论有据、言之成理呢?于是,我又回头给已写成的一些章节补上基本史料,注明出处,后写的所有章节也都适当征引史料,标明出处。不过,为节省篇幅,决不搞史料堆砌,只征引一些必要的史料,并采用夹注的形式,简单标明史料的出处。这样,從2013年9月开笔至今,竟花费一年四个月的时间,可谓老牛拉慢车了。
科学研究是没有止境的。从1978年起步,笔者的朱元璋研究前后已历时近四十年。从1969年去凤阳劳动改造算起,我与朱元璋的“交往”已将近50年,尽管如此,仍未能全部解开朱元璋一生活动的所有谜团。我将谨记楚国大诗人屈原的名言“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继续孜孜不倦地探索。同时,也亟盼学术界的同人和广大读者对这部新作提出批评意见,不吝赐教,以备将来有机会再版能进一步修改完善,并为修订大部头的旧著《洪武大帝朱元璋传》提供参考。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