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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赵勇,悟阿多诺

2017-04-14聂尔

博览群书 2017年3期
关键词:阿多诺赵勇学派

聂尔

赵勇又出新书,《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这是一部论文集,收集了他最近十年之内的关于如书名所示范围内的研究成果。赵勇自九十年代初期进入大众文化的研究和批评,到2002年完成其博士论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他的有关大众文化的批评和理论之旅历时约十年,而形成了它的第一阶段。后来他还以《透视大众文化》等书,持续耐心地在“大众文化”领域耕耘并收获。如今这本论文集是对已有道路的深入和扩展,与他前面的著作相比,更显得游刃有余,厚积薄发,仿佛是集聚所有力量之后的一次畅快淋漓的打开。

此书包含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作者对法兰克福学派在原有研究基础上进一步的“延续、拓展和深化”,第二部分是对法兰克福学派在中国的传播和研究情况的理论梳理,第三部分是对法兰克福学派与现当代中国大众文化语境的比照和比较研究。阅读这种单篇论文的结集,我的体会,一是可以通过对并不十分漫长的时间痕迹的辨析,来领会当代思想史的瞬息演变,并在不经意间获得某种理论和我们自身的双重的在场性;二是因为每篇论文都有单独的论题和结构,又都有其独特的厚实感和严重性,甚至有其相对的封闭性,阅读时的出入之感便既会造成一种对问题凝视的效果,有助于我们的进入和思考,同时它也有了一种理论细节的错综掺杂而形成的缭乱,需要我们不断地理清头绪,也就是需要不断地寻找进口和出口。在反复进出之间,我们至少能够获得对于某种理论的复杂性的初步感知。这也许只是像我这样的理论门外汉的一种特殊的理论感受。但也正是在这样的特殊感受之中,我的阅读同样也成为一次真正的“理论之旅”,享有了某种真正的探求、冒进、困顿和看到解决的希望之时的激动与欣悦。

我读此书的另一感受是,赵勇真正做到了在积聚之后的打开和敞开。理论之路是如此复杂、奥妙而广大,没有耐心、仔细、深入的探索,我们根本无法得其门而入。这一认识貌似十分简单,得来却并不容易。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曾试图打开过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后来也屡次在本雅明的迷宫中寻找出路,还有对马尔库塞的浅尝辄止,我似乎对法兰克福学派并不陌生,对阿多诺的名言“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以为自己像大家一样是了解的,对本雅明的一些妙语警句和马尔库塞的某些概念我同样做了收藏式的了解。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坐在书房里不经意地瞥一眼环绕着我的层层书架,因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陈列在此并且它们统统是归属于我的,而感觉到一种安心甚至傲慢。我的阅读充其量是一种理论收藏和概念收集,我以做知识分子为满足,直到认真看过《法兰克福学派内外》,我才明白,我所有的只不过都是一些美丽的蝴蝶标本而已。而且,这种情形并不自今日始或者也不是从进入急躁老年的不久之前开始。实际上几十年来,对潮流的追逐几乎成为一种饕餮式的本能。这种本能从不反省自己,因为它总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它因为假性饥饿和容易满足而迟钝、呆笨、原地蹒跚。我们的收藏品把自己囚禁了。這当然可以说是因为早年的真正的饥饿状态所造成的灾民式恐惧,以及在现如今突如其来的资讯洪流上的飘零之惑。

赵勇在给他的研究生的一封信中谈到他对阿多诺的研究体会及路径。他谈到如何打开思想的关节点,使其“活动起来”,如何把理论的晦涩处挑明,如何使论文变得“丰满”起来,如何把理论之点连成线。所有这些并不仅仅是论文写作技巧,更是一条思想理论之路。这些林中路,只有终生的护林人才可以识得和行走。我记得早在1990年的那个最冷的冬天,我在自己刚置买的小黑屋子里看电视连续剧《渴望》和《雪山飞狐》,我觉得无论我自己还是那些幢幢鬼影般的电视影像,都显得特别奇怪,但我又必须得看它,我无力收回自己的视线,因为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而我又第一次背负了人生的债务,所以我需要这一碗鸡汤维持热量。我根本不晓得所有的大众文化产品会让每一个人都觉得它是为你量身而做的。而蜗居在与我的家乡相邻的小城市里的赵勇正是在此时或稍后一个时段,开始了他最早的大众文化批评之旅。我把我的困惑像垃圾一般地扔掉了,我接下来做的是,重新打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在幻觉中用这人工的香水驱除掉眼前的浮尘。我丝毫都未意识到新的问题已经出现了。赵勇却不同,他抓住最初的敏感,开始研究流行音乐。这就是他的大众文化的起步阶段。从这里开始,他随着时代的供给而能逐步深入,逐渐扩展,后来他的人又重新去到大都市,那里更是大众文化的起源地和风暴眼。2000年左右,他进入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之中,至2002年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我随着他的研究步伐,才逐步认识到何为大众文化、何为法兰克福学派、何为知识分子等诸多问题。

通过《法兰克福学派内外》这本书,赵勇又一次引领我进入了有关大众文化和知识分子更为深细的认知领域。虽然我对很多问题尚不能确知,但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条路。我仿佛看见包括了卡莱尔(《英雄和英雄崇拜》),马克思、尼采、勒庞(《乌合之众》)、加塞特(《大众的反叛》)等人,甚至包括了里尔克在内的许多身影,他们走在法兰克福学派的前面,但他们隐身于林中之雾,需要我通过法兰克福学派这条路去找到他们。我当然还未能将他们找见。

原来,大众本来是不存在的,是民主和社会主义构成了批量生产大众的两端,才将他们从一条路的两头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了。他们一旦来了,就要占据这大路的中央。这正是上述各位先知所忧虑的。不过,也许启蒙主义才是所有源头的源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之后,美国新兴文化工业所造就和喂养起来的大众又与欧洲的社会主义大众有所不同。但是,从希特勒的极权之下逃到美国的阿多诺一眼认出此大众与彼大众实际上是一回事,只不过他们是从道路的两端分别涌来的而已。阿多诺在第三帝国刻骨铭心的创伤经历使得他的敏感异常深沉。他对大众文化的批判有着深不可测的“否定性”根源。但他确也是有理由悲观的。仅就美学方面的考虑来说,难道他会认为他所推重的勋伯格式音乐、卡夫卡和贝克特式文学、现代主义的“艺术自律”,真的能够扭转严肃文化的倾颓之势吗?

何况阿多诺思想的眼光远不止于此处。这个忧伤的哲学家在他简省的用笔之下是否隐藏起了一些什么呢?仅仅“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一句名言就引起了多少风浪,而这里的风浪与大众文化无涉。当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忘记了疼痛之后,阿多诺仍在用他的哲学之舌舔舐着伤口。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幸存者的无辜,又有多少人不懂得或者假装不懂得他的语言。赵勇却试图要揭开这层疮疤。在这里我首先要说,在当下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这一工作的意义,简直和阿多诺写作此句时的意义可堪一比,甚至更有过之。在《艺术的二律背反,或阿多诺的“摇摆”》这篇超长的论文中,赵勇耐心而又不失流畅地打开了如同策兰秘奥诗一样的阿多诺式哲学套盒。他在充分地摸索和辨析了“奥斯威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一二律背反的成立理由之后,更指出奥斯威辛这一阿多诺的创伤性内核如何使他以“否定之姿与决绝之态”,“悲愤”地指证了资产阶级的“冷漠”原则。这也是他的“沉默美学”的由来。这也是为什么阿多诺会断言:“在错误的生活里不存在正确的生活。”赵勇循此这样来看待阿多诺的“疼痛”艺术:

如果说艺术的否定之维是批判,是对艺术不应该有的样子的拒绝,那么艺术的肯定之维则是拯救,是对艺术应该有的样子的期待。而在我看来,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否野蛮,艺术是否可能的问题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阿多诺形成了如此看待文学艺术问题的视角,进而逼迫人们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注目沉思。

我就是那些注目沉思者中的一个。读过赵勇的长文,阿多诺的这句名言在我眼前变成一座黑色的雕塑,一道无法穿行的窄门,一双既深深谴责又黯然默许的眼睛,它们矗立在了我的面前,从高处俯视着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令我陷入了无所有的深思之中。我还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论文阅读经验,或者说是一种理论体验。我惯常所有的自证清白的谴责之声从我的体内消失了。我站了起來,顿感方向全无。

我行文至此所谈论的还主要是这本书中的一篇论文。我不善于巨细无遗地罗列和论证。我只想最后指出,此书中还有两篇我以为是非常重要而又出色的论文,一是《本雅明的“讲演”与毛泽东的〈讲话〉》,此文把一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与一位东方革命家的理论策略进行了鲜明而又条理清晰的比照,这一比照对于我们对双方的认知都是很有助益的;二是《文学介入与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此文可以廓清我们对于以萨特为代表的“介入”文学的诸多糊涂认识,无疑是很有现实理论意义的。

至于大众文化与大众社会的关系,群众文化与大众文化之异趣,大众文化的批量生产及其标准化、平庸化,以及把大众文化作为一种颠覆的能量来对待等诸多理论问题,更形成密林之中的许多分岔路口,每一个都有着引人沉思的深处的景色,这就都是毋庸赘言的了。

(作者系作家,《太行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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