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中国》之浪漫
2017-04-14邢洋
邢洋
晚清以来,中国社会走上持久而艰难的现代性变迁之路。岁月风尘中已见颓势的古国,在此过程中一度重新焕发青春光彩。理想、革命、激情,以浪漫的姿态侵入整个社会,触及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生命。在中国传统伦理观念中“深居闺阁”“服于家事”“忍辱含垢,常若畏惧”的女性,也被推向民族国家建构的焦点位置。从女性的角度,考察晚清到民国现代思想萌发,以及革命进程中新秩序生成与新伦理建立,如今已不算新鲜话题。而杨联芬的《浪漫的中国》,却在此基础上做了新的尝试。这本书并未仅仅以精英阶层和经典作品为材料及阐释对象,而是借由性别视角,观照精英与民间、观念与实践、理性与情感、民族国家话语与私人日常生活交汇的“伦理”空间,以近于“散点透视”的方法,将文学、政治、社会等多重维度,纳入完整统一却又起伏有致的历史画卷。一方面在感性视景中,对现代转型中激进主义文化思潮做了深切反思,另一方面也令读者在“社交公开”“男女平权”等“女性解放”光环之下,得以窥见那些被时代思潮所裹挟、所抛弃,却依旧难于发声,难脱困厄的个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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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中国”之“浪漫”,是杨联芬对革命时代激进文化思潮、对中国现代历史主观化与理想化特征的一种“直觉概括”。相对于严格意义上的西方浪漫主义而言,此处的“浪漫”,更具感性的“抒情”面向。既然所有历史都是人的历史,那么,以深切的关怀和敏锐的感受力,“循着历史的情感理路进入历史”,或许更能接近其本真状态。作者撷取“恋爱”“社交公开”“自由离婚”“新女性”“贤妻良母”等关键性概念,借助词源学的考察方式,切进原始报纸、杂志等史料,厘清这些关键性概念如何在清末民初逐步进入中国社会,并于“五四”运动前后成为影响深远的社会思潮。
“‘恋爱:由新名词到关键词”,是颇具代表性的一章。“恋爱”最初由日本转借而来,包含了自由、平等的现代意涵。然而,与启蒙报刊以新道德价值观使用“恋爱”一词相反,大众媒介多以之代称无所忌惮的“男女之私”。“恋爱”的本土化“误用”,恰恰体现出这一概念的理性内涵,与中国“以家族礼教为核心的生活经验、文化传统,乃至语言表达”存在较大隔膜。“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大批东西洋理论著述译介国内,“灵肉一致”作为对“恋爱”的经典解释,逐步被“五四”新文化接纳,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起“五四”的“恋爱”话语。随后,从“自由结婚”到“自由恋爱”,中国在短短二十年中,竟以近乎畸形的方式,跨越了人类婚姻与性关系的两个阶段。
从中日甲午战争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现代汉语对日源外来词的吸收,达到第一次高潮。这些日源词,主要集中于日本人使用汉字翻译的科技、人文、社会等方面的欧美词语 。“恋爱”即其中之一。作者在此关注的,并不仅仅是“恋爱”如何被吸收进现代汉语,而是被吸收进现代汉语之后,所经历的一系列传播、误用的过程,因为语言现象的背后,是思想、观念的传播与变迁。历史发展的脉络,也由此得以呈现出来。
此外,杨联芬还通过对关键词语的考察,勾连起相关人物事件、文学文本,以具体可感的方式,重建细节丰富的历史叙述,从而获得对历史的“直观感受”。例如,在谈到“自由结婚”时,作者借助邵振华的长篇小说《侠义佳人》,生动再现了清末民初“文明结婚”的场面,令人印象颇为深刻。不过,“直观感受”显然不是作者的最终目的;她真正追求的,是在直观感受的基础上,对历史形成更为深刻、全面的认识。在梳理“自由结婚”与“自由恋爱”时,杨联芬指出:“这场发生在婚姻和两性道德领域的大革命,与新文化激烈反传统的文化革命及社会领域的大革命相呼应,是现代中国颠覆传统最彻底、追求‘现代最激烈的部分”。也正由于历史的传统和现实的跨越之间缺乏必要的积淀,这样的革命背后,必然问题丛生。”全局与细节融会贯通,完整的历史感觉得以建立,新的认识层面遂被自然而然打开了。“问题丛生”既是杨联芬对革命历史的总结与反思,又是她在研究上不斷拓展与深化的起点。“百年中国文化转型所经历的痛苦与欢欣,所获得的成就、留下的遗憾”,在这样的追寻中,以极富张力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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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已经指明,本书是“性别”视角下的激进主义思潮与文学研究。正如绪论中所言,选取女性或性别视角,是因为“晚清民国时期女性问题所涉及的,往往不仅是与家族、两性相关的伦理问题,而且是被高度公共化和政治化的有关知识体系与价值转变的根本问题”。当性别问题被高度公共化和政治化时,以男性占绝对主导的民族革命基奠话语,便可能通过替女性代言来“占用”或“篡改”本应属于女性的话语空间 。新时代遭遇困境的女性群体,也难免被富于激情的宏大叙事再度遮蔽。由于许多新“伦理”观念未经长期积淀,而在激进主义思潮下迅速转为实践,原本作为“旧角色”的女性群体,被贸然抛入“新伦理”之中,并且与民族国家的现代性转变发生关联。理想与现实的龃龉,往往以惨痛的形式加诸女性身上。
“男女社交公开”,因男女同校的开展而成为可能。对于社交公开的意义,有人持“精神互助”的观念,与自由恋爱等两性关系挂钩;而有人则强调其社会性与正义性,以友谊与人格为重。无论如何,“社交公开”对于消除男女平等之障碍,改善男女两性身体及精神,确实具有积极意义。杨联芬在肯定其价值的同时,也通过几起真实的女性自杀事件,以及《自杀》《沦落》等文学作品,提出了新的见解:“在社交公开这一道德革命实践中,被‘公开的,是女性的身体;而女性身体的‘主权,却并不因此攥在她们自己手里,而仍然在男性那端。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主宰,使女性在社交公开的时代,遭遇更多的痛苦。”
不仅是“社交公开”,杨联芬在考察“自由离婚”时,同样指出:“当男女在教育程度、社会地位上都存在巨大悬殊时,‘自由离婚的诉求,不但不能达到男女平等的目的,反而产生新的不平等。”因为离婚往往是男子同旧式女子解除婚姻关系,“离婚之‘自由,意味着‘无名被弃,对她们而言,比‘七出更恐怖”。而“放弃恋爱,回归旧家,则被送上人道主义祭坛的,仍然是女性——只不过由旧式的妻子,换成了陷入恋爱的新女性”。
杨联芬在这里并未将视野局限于“旧式妻子”的遭遇,对于“新女性”的不幸,也同样给予了深切的关怀。她显然不满足于简单、自洽的历史叙述,而是在大量考据的基础上,呈现历史内部逻辑的紧张与冲突。如果说“社交公开”“自由结婚”“自由离婚”等观念在“五四”运动前后迅速转为实践,为“男女平等”“女性解放”起到了巨大推进作用,那么,我们到底应如何看待在此过程中遭遇不幸的个体生命?这一难题,或许永远都无法得到确切答案;但是,作为一位人文学者,却有必要对其进行不懈的追问。或许,这也是杨联芬的学术著作始终充满张力,却又饱含深情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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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浪漫的中国》始终对女性保有深切的关怀与同情,但是在我看来,杨联芬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女性主义者。她的某些看法,从女性主义角度来看,无疑偏于“保守”。而杨联芬在书中对女性主义的反思,似乎也印证着这一观点。“知识的范畴是人类建构出来的,反抗传统偏见的女性主义,可能因置身于同一个知识范畴,而产生另一种偏执。”这种审慎的态度,恰恰使其能够跳脱理论预设,以灌注个人生存体验的方式,观照历史中的具体事件与个人。也正因此,她的观点显然更接近“平凡”个体的直观感受。这在“贤妻良母”部分的相关研究中,体现得极为明显。“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忽视女性“母权”的后果,在文学中以“弃儿”为主题被保存下来。杨联芬在书中结合冰心、萧红、巴金、张爱玲等作家及相关作品,做了颇具感性与诗意的分析。以对张爱玲相关评论为例:
“人对幸福的体验,最初就是从护犊的母爱开始的。”“《对照记》中张爱玲和弟弟两张被母亲着色的单人照片,一直被母亲珍藏,后来作为遗物留给了张爱玲,那其实就是母爱的见证。张爱玲晚年回忆起幼年看母亲为她照片涂色时的情形,还在为那安详、亲切的母爱氛围感动。”“可惜这份母爱太薄太轻,托不起孩子慢慢生命成长中无限的孤独、渴望与辛酸。”“缺乏母爱的成长,使张爱玲最终在理性上认同了‘人性的母亲,但心理的创伤,却跟随了她一生,使之成为一个‘古怪的女孩,除了天才,一无所有。”“当个性自由创造出新时代的孤独者(弃儿)与病态儿时,新女性舍身奋斗成为娜拉,结果却将自己的孩子留在了感情的荒漠。新文学从‘救救孩子出发,结果走了‘先救自己的路。”
从这段颇具抒情性的叙述中,我们能够体会到,唯有对母亲身份、母子(女)关系具备了深切的体认,方能写出这般感人至深的文字。而在此基础上,其追问自然带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以一己的牺牲,换来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这是革命(文学)最具魅惑的语言”;“‘人最终成为民族国家借用的载体,而非目的,则如此之‘现代,是违背了新文化最初的理想愿景,还是说新文化本身的目的,就是国家、世界及抽象的人类,而非具体的人?”
更进一步来讲,杨联芬对女性的“发现”,是基于对所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之同情,以及对日常生活中个体生命的不幸遭遇之痛感。因此她没有拘泥于女性这个单一群体,而是对所有身陷困顿的人,给予同样的关注。在鲁迅《离婚》的文本细读中,杨联芬敏锐指出,小说中的“老畜生”“小畜生”实际要为离婚背负沉重的经济压力,况且,“爱姑的个性与习惯,既有悖于她所认同的那套旧道德(‘贤淑‘顺从等),又与新兴的恋爱自由和离婚自由理念格格不入。‘小畜生有私通的过错,但与寡妇恋爱而要求离婚,却是正当的,爱姑没有理由不离婚”。“当代中国在法律与道德都不支持单愿离婚的年代,爱姑式的拒绝离婚,正是令当事人‘三败俱伤的毁灭性死结”。循着这种情感理路,杨联芬跳出女性的单一视角,在对历史细节精准把握的基础上,将一部分同情与理解,倾注到时常为读者所忽略的“老畜生”与“小畜生”身上,从而为解读《离婚》提供了新的可能。“小说分布在细节中充满悖论的矛盾冲突,‘新与‘旧,善与恶的错综交叠,正义与荒谬的浑然一体”被充分发掘出来,文本内部隐含的巨大张力也因此得到精彩呈现。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始,反思晚清到“五四”的激进主义思潮,继而以解构甚至颠覆的方式“重返历史现场”,为现代文学史及思想史研究提供了更广阔的阐释空间,并展现出巨大而持久的影响力。但是,由于“后现代主义”理论被过度征用,原有的基本价值系统也遭遇被质疑与被解构的危险。杨联芬显然对此有所警觉,她毫不掩饰地在后记中表达自己的困惑:“在一个需要理想的时代,我却以苛刻的态度,反省理想主义;在一个需要变革甚至革命的时代,我却以‘告别革命的心态审视历史。更严重的是,在女性由革命激情时代的‘半边天地位,重新被权力和金钱奴役,歧视女性之风公然畅行之时,我却对中国妇女曾经‘解放的历史,进行批判性剖析。这种对待历史的‘保守態度,与我现实中的‘激进立场,分明是矛盾的。”这种矛盾的态度,恰恰赋予其学术研究以浓重的人文关怀,因为“离开对生命存在的基本需求的考虑与尊重,所有的答案,都有可能仅仅‘看起来很美——二十世纪导致人类灾难和悲惨命运的,很多不正出自美妙的理想及理论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杨联芬的困惑,已在她自己的学术研究中蕴藏了答案。因为,如果放弃对个体生命基本需求的考虑与尊重,空许浪漫激情的乌托邦幻梦,甚至以牺牲前者为代价来为后者开路,那么,所谓理想、革命与解放,终究将被异化为少数人攫取权力与金钱的遮羞布。现实中的“激进”立场,或许恰恰需要以对待历史的“保守”态度为前提,方有可能逃脱历史循环的怪圈,不再重演过往的苦痛与悲剧。如果说这种期冀仍带有幼稚的空想成分,那么,具体到精耕细作于学术之路的人文学者而言,至少应持着对个体生命的深切关怀,时刻对现实的愚弄保持警醒,时刻对历史的浪漫加以反思,方能在学术研究中彰显可贵的情怀与温度。《浪漫的中国》,大约即是这样一部榜样之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