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穷”值得玩味
2017-04-14陈国占
陈国占
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后世学者称其为“穷而后工”,把它作为欧阳修重要的文学理论主张,并将其放在“诗可以怨”的文学理论序列上进行反复研究和讨论。在欧阳修晚年的“以资闲谈”之作《六一诗话》中,“穷而后工”同样是很重要的品评诗歌的标准,但是,在欧阳修选评的“穷”句中,隐约透露出一些颇值得玩味的问题。
《六一诗话》第二十三条,引谢伯初“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文华蜀锦张”“自种黄花添野景,旋移高竹听秋声”和“园林换叶梅初熟,池馆无人燕学飞”三句诗,并大加赞扬,认为其“无愧于唐诸贤”。在对谢伯初的诗句表示称赏的同时,欧阳修对谢伯初“仕宦不偶,终以困穷而卒”的坎坷穷困的人生遭际表示哀叹,并对“其诗今已不见于世”表示惋惜。可以说,欧阳修在这一条中所记述的内容,不论是诗还是人,都是“穷而后工”之说的极佳注脚。在欧阳修的交游圈子中这样的典型还有一位,那便是欧阳修的挚友梅圣俞,欧阳修有感于梅圣俞“少达而多穷”的人生境遇,又欣赏其诗“气完力余,益老以劲”(《梅圣俞墓志铭》)的特点,故而才有了文章开头笔者提到的“穷而后工”之说的出处。
《六一诗话》第十条中欧阳修同样引录了喜为穷苦之句的两位诗人——孟郊和贾岛的诗句,如“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等。欧阳修在此条中直言“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但是,同样是身处“穷”境的诗人,欧阳修在对待贾、孟二人的态度上却与谢伯初、梅圣俞有着明显的不同。同为穷困之人,欧阳修对贾、孟二人表现生活穷苦、饥寒难忍的诗句流露出打趣和调侃的意味,而对谢伯初、梅圣俞的人生遭际却充满了同情和惋惜。同为穷困之作,欧阳修称赞谢伯初之诗为佳句,却对贾、孟二人之诗未做出如此的赞誉。那么,欧阳修所说的“穷而后工”之诗到底是怎样的诗,贾岛、孟郊的穷苦之诗又在何处不被欧阳修所看重呢?这个似乎有点矛盾的评价标准引出一个值得具体探讨和分析的问题——诗“穷”而后未必“工”。
如周裕锴先生所言,“欧阳修所说的‘穷是指一种政治处境,而非‘穷饿其身的经济状况,因此往往表现为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欧阳修交游之人多有穷困坎坷,仕途不畅者,欧阳修在为他们的诗文集作序或写墓志铭时多叹其“穷”境,赞其诗文,哀其不幸,如“在上位者久未之用”的江邻几,“其为文章淳雅,尤长于诗,淡泊闲远,往往早人之不至”(《江邻几墓志铭》);“流离穷厄……独不幸死”的苏舜钦“为于举世不为之诗,其始终自守”(《苏氏文集序》);“知命而不苟屈……抑于一时”的仲讷,“其为文抑扬感激,劲正豪迈”(《仲氏文集序》);等等。可以看出欧阳修对这些人的仕途人生之穷表示同情和感叹的同时又必然地称赞他们的诗文,欧阳修已经在仕途之穷与诗文之工之间建立起了必然的联系。但是,《六一诗话》中所录贾、孟二人的“暖得曲身成直身”“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等句显然不在欧阳修所言之穷的序列,这两句是“穷极潦倒”“啼饥号寒”的物质经济状况之贫穷,并非政治处境的坎坷,且这些诗句不免给人以苦苦乞怜之感,失了君子气节。
欧阳修作为北宋著名的士人领袖,其诗学主张既总结与提炼了个人的创作经验和审美体验,又必然会引导和推动士林文坛的习气与风貌,因此他必然要注重和强调君子人格,不但为人要如此,吟诗作文同样如此。这种君子人格在欧阳修这里主要体现为“中正”“平和”。在《梅尧臣墓志铭》中梅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体现出儒家士大夫的君子人格,“至于他文章皆可喜……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从欧阳修对梅圣俞“文如其人”的记述来看,虽然对于个人而言仕途穷困,内心感愤,但是发于诗,行于文时要“欢而不怨怼”,追求中正平和,而不是歇斯底里。在《论尹师鲁墓志》中欧阳修更是直言“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对于“久困不得其志,则躁愤佯狂,使其常节”的“接舆、屈原之辈”欧阳修是批判的,他赞赏的是“愈困愈刻意,又能恬然习于圣人之道”的谢景山之流 ,面对穷困之境,应做的不是外在的牢骚躁动,而应是求诸己心的“刻意”工夫,如此才能习于圣人之道,求得内心的恬然平和,而这才是“穷”境之下君子应有的作为和气节。
在欧阳修看来,“不戚其穷,不困其鸣……养其和平,以发厥声”才是“穷而后工”的真正内涵所在。因此,“穷而后工”与韩愈的“不平则鸣”之间的差异就很明显了,一方面,“不平则鸣”是胸中“沸、炙”不平之感的抒发,这些沸腾、炙热的胸中块垒直接落在所鸣之音上;而“穷而后工”不仅对“穷”的范围进行了限定——仕途之穷,而且要求对“穷”进行“刻意”和沉淀,脱离掉直接的牢骚之言,雕刻并沉淀上平和之气,使其达到“穷而不戚”“不困其鸣”,这样才能见诸诗文,欧阳修所谓“诗人之意,责之于切则其言愈缓”就是这个道理。另一方面,不平之音应达到怎样的情感追求、理性寄托和审美效果“不平则鸣”之说并未涉及,而“穷而后工”却很明白地将“工”作为最终的追求。欧阳修说“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至善之工必须要发自心中,然后才能见诸笔端,而不能直接述于言辞,可见求“工”首先在于求心,而在儒家 “传心”即是“传道”的文化语境中,求于心则是求于道,因此欧阳修说“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所以“工”的终极追求就是要达到“中正”“平和”以期与道合一。
欧阳修对于如何“刻意”和沉淀“穷”,使其归于平和,“欢而不怨怼”也有着自己的见解。《梅圣俞诗集序》中欧阳修在得出“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的结论之前有一段论述:“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这段话所表露出的感发层次的问题是理解怎样对“穷”进行“刻意”的关隘所在。因“不得施于世”故士人“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这是一度感发,“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这是二度感发。也就是说,首先有了情感和志气的挫折,饱尝了愁苦的滋味,然后看到山川草木、风云鸟兽等物类将这些情感寄托于此,并用诗歌表现出来。如此以来,最初的“穷”境当中产生的直接的牢骚怨愤就被“刻意”和沉淀了下来,流于诗文的就是“发而皆中节”的“后工”之感。显然,一度感發与二度感发均不可或缺,没有一度之愁苦体验而强说愁,就是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所谓的“不病而呻”之诗;没有二度之寄托升华,则会少了审美体验且缺了含蓄之美,贾岛和孟郊的穷苦之诗就属于这一类。他们往往是现场式地直接表露穷苦之态给人入木三分的冰冷穷苦之感,但是由于没有对“穷”进行“刻意”和二度感发,因而读者总不能获得一种很“愉悦”的审美体验,这样的“穷”有余而“工”不足的诗句读多了也就“审苦”疲劳,显得有些做作了,因而欧阳修不免对贾、孟二人嘲弄。
欧阳修打趣贾、孟还体现在他的一些诗作中,如《太白戏圣俞》,这首诗前几句都是在讲李白为人作诗之气度恢宏,格局高远,然而在最后却笔锋一转不无嘲弄地说“下看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通过李白和贾、孟的对比,调侃似的直言贾、孟之诗格局和气度狭小。通过此例也可再次旁证欧阳修对贾、孟诗作特别是穷苦之作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做作的未经沉淀的气量狭小的“非君子”情态是不认可的。但是,虽然如此,欧阳修对贾、孟二人在诗歌史上的地位还是肯定的,在《书梅圣俞稿后》中欧阳修认为,诗作为“乐之苗裔”汉魏“得其正始”,“宋、齐而下得其浮淫流溢”,唐之时诗人各有所得,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从欧阳修这段独尊汉魏的言论中可以看出贾、孟二人虽与唐时诸人一样未全得诗之“正始”,但也得到了一些流溢之气,因此还是值得肯定的,所以他也会仿效贾、孟之体,做《弹琴效贾岛体》《刑部看竹效孟郊体》《栾城遇风效韩孟联句体》等诗作。
由此可见,在欧阳修心目中,诗人之“穷”有很多种,但并非所有的“穷”都必然产生“工”的诗,那些真正称得上“穷而后工”的,其人,可以政治失意,可以坎坷苦辛,但决不可失了君子气节,丢了“中正、平和”的修养;其文,可以“不见于世”,可以有不同的审美追求,但是决不能不加沉淀,困于所怨,为穷而穷。可以看到,欧阳修对“穷而后工”所做的这番限定和期待,完全符合君子人格与君子之诗的标准,这又与欧阳修儒家士子的身份与文坛领袖的地位密不可分。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