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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酒楼上》与《孤独者》中的“酒神精神”

2017-04-14姚天一

文教资料 2016年35期

姚天一

摘 要: 本文从文本分析与思想研究两个角度,分析鲁迅在《在酒楼上》与《孤独者》中的创作心理,考察这两篇小说呈现的独特美学风格与尼采的酒神精神之关系,进而辨析鲁迅思想中的“绝望”与“反抗绝望”以及其与尼采的共通之处。在比较文学的视野中,探究作为接收方的鲁迅对影响源尼采“酒神精神”的有意选择与无意契合。

关键词: 反抗绝望 酒神精神 《孤独者》

一九二二年七月,《新青年》停刊,鲁迅“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1]。《孤独者》创作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在酒楼上》略早一年,是其在一九二三年的沉默之后的第一批创作,两篇皆收入《彷徨》。鲁迅自我评价这部小说集“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的不少。”[2]而这两篇小说无疑最能体现这种“冷的意气”。竹内好对于《孤独者》一篇十分推崇,称其“在他所有的作品里,包含问题最多,分量仅次于《阿Q正传》”,“如果理解了这部作品也就能够理解鲁迅了。”[3]并将其与《在酒楼上》归于鲁迅小说的一个独立系统[4]。近年来国内研究者亦常将这两篇合而论之,如汪卫东称它们为“‘梦魇中的姐妹篇”[5],且做了细致的文本梳理,阐明二者的内在联系。本文以这些研究为基础,试从尼采《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这一角度分析这两篇小说,并希冀通过这个分析管窥鲁迅思想的一些侧面。

一、鲁迅与尼采的相遇

尼采借酒神狄奧尼索斯这一神话形象,力求撕开人生的假面,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即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世界、生命不可能给出一种真正的满足,因而不值得我们亲近和依恋。”——的基础上寻找一种“强者的悲观主义”[6]。换言之,尽管生命的本质是痛苦、令人悲观的,但却仍要强力地活下去,直面悲观的本质,陶醉于生命中,拒绝宗教的遁世,达到“恐惧之上的陶醉”[7]。这是文艺复兴的“人本”精神之延续,尼采力图赋予渎神以尊严。体现这种精神的典型艺术形式是希腊悲剧,完善这种精神的是尼采后期的“超人”哲学。而与之相对的日神阿波罗则代表了“幻梦”,是见到人生此在的恐怖之后造出的梦,藉以求得安慰。这是尼采不屑的逃避态度。

鲁迅留日期间深受尼采影响,这已是学界共识。他对西方思潮的接受素非教条照搬,而是秉着“拿来主义”将其浸在自己的生命中,成为自身思想的一部分,因此很难明确指出实证意义上的影响。然而从他“最接近自我”的创作中仍可管窥一二。《在酒楼上》与《孤独者》便是极佳的文本例证。何为“最接近自我”?这要回到竹内好的“回心说”。在其鲁迅研究中,竹内好提出“启蒙者鲁迅”与“文学者鲁迅”的对立,另一个说法是“政治与文学”的对立。而“回心”则是说鲁迅的一生“文学在政治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又把这影子破却在政治里,换句话说,就是自觉到无力,——文学走完这一过程,才成为文学。”[8]即鲁迅回到了一个真诚的文学者的身份,获得“文学的正觉”。“一个文学者鲁迅,一个反叛作为启蒙者自己的鲁迅是否更加伟大呢?”[9]。然而鲁迅的复杂性又在于他是个“不愿意在作品里讲述自己的人”,“把自己和作品对立起来,可以说以此在作品之外来讲述自己”,“而创造出杂感这种独特的文体,亦与这一点有关”[10]鲁迅的部分杂感和一些意图鲜明的小说都是这种“不愿讲述自己”的产物,若要寻找他内心深处的思想,则须通过“最接近自我”的作品。竹内好重视《在酒楼上》与《孤独者》,原因即在此。鲁迅在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吕纬甫、魏连殳身上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放进去,包括自己的“黑暗”和“悲观”。小说人物和鲁迅自我的界限难以分辨。尼采的酒神精神在这里是否有所体现?接下来,我将结合具体文本展开分析。

二、《孤独者》与《在酒楼上》的艺术风格

首先是叙述视角。《在酒楼上》与《孤独者》中的叙述者都是一个身份模糊的“我”,“我”是故事的讲述者,是吕纬甫和魏连殳的老朋友,似乎是与他们性情相近的人。不同的是《孤独者》中的“我”,还见证了魏连殳的变化及至死亡,成为“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结构的串线人,近似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那样的“康拉德式的叙事者”。而《在酒楼上》里的“我”的分量则轻的多,几乎只是一个吕纬甫独白的听众。无论分量轻重,两篇小说的主人公明显都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鲁迅将自我分裂,注入更多心血塑造的是吕纬甫和魏连殳,甚至在其中灌注真实生活,使其成为自己思想的代言人。《在酒楼上》是通过吕纬甫的独白,《孤独者》中黑瘦、特立独行的魏连殳,是如李欧梵所说“外貌和鲁迅极为相似”[11]的人;鲁迅甚至在晚年与胡风谈及这篇小说时,直接表白:魏连殳就是写的自己。总之,在这两篇小说里,鲁迅的自我和两个主人公已经难分,可将吕纬甫和魏连殳当做鲁迅思想的代言人。

其次是小说的氛围营造(或美学风格)。对于鲁迅小说总体氛围的评价,研究者众说纷纭,但在审美倾向上也几乎保持一致。如李泽厚评价其“极强烈的情感包裹在极严峻冷静的写实中,出之以中国气派的简洁凝练,构成了鲁迅前期作品特有的美学风格。”[12]汪晖认为,“与其说是革命,毋宁说是幻灭,构成了《呐喊》、《仿徨》的调子……希望与失望是隐含其中的一个持续主题。”[13]“……既崇高又痛苦的深沉的悲剧感。以至于你会觉得,这首黎明之歌浸透黄昏的色调。”[14]汪介之认为其与俄国文学产生心灵感应,“在鲁迅的作品中,也回荡着一种沉郁的旋律,呈现出一种冷峻的风格。”[15]汪晖的比喻中,“黎明”一词意指明确:鲁迅当年应钱玄同之邀创作小说时,跟随《新青年》同人步伐,遵陈独秀将令,为新文化呐喊。其创作心境必含对天明的憧憬,体现时代的总体氛围。“黄昏的色调”则需要阐释,它是“幻灭”,是“沉郁”,是“强烈”,也是“冷峻”。陈平原论及鲁迅小说成功诀窍时称其“与时代潮流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不即不离,在追随中反省。”[16]这解释了鲁迅小说何以不全是黎明,但却不能借以阐明“黄昏”。鲁迅小说氛围里的这种色调根源为何?我将试从《在酒楼上》与《孤独者》里找出解答这个疑问的关键点。先看《在酒楼上》,叙述在“深冬雪后”的冷寂气氛中展开,背景是南方小城里的废园、酒楼,吃食是绍酒和油豆腐,两个天涯沦落人于此相遇,“安得促席,说彼平生”[17]。吕纬甫在惆怅中缓缓道出自己幻灭的一生。到了《孤独者》中,冷寂、怅惘之外又多了一层寒意:两人初次相遇的地方叫“寒石山”,结构又“以送殓始,以送殓终”,魏连殳在送葬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哞叫……”[18]。通篇弥漫着痛苦和绝望的悲剧感。

相比于他的其他小说(如《药》里“安特来夫式”的阴冷,《狂人日记》对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借鉴),鲁迅在这两篇小说里没有了模仿的痕迹,其叙事和结构甚至可说是不太讲究的(《在酒楼上》就几乎成了吕纬甫的独白)。如此却给人异常强烈的心灵震动,此两篇小说独特氛围(或美学风格)的背后是什么?

三、文本深处的“酒神精神”

可以说,鲁迅在《在酒楼上》与《孤独者》中不保留地将自己最黑暗最悲观的一面撕破给人看,包括自己。正视绝望与痛苦,并且“醉”在其中,由此达到他作为一个文学者、艺术家在最高意义上的真诚。这也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之本质。鲁迅在这一方面与尼采产生强烈的“亲和性”[19],并与自身刚强的性格特征(或取李泽厚说法则为“中国式的刚健情调”[20]融为一体。

汪晖在《鲁迅文学的诞生——读〈呐喊〉自序》一文中以“梦”为线索考察鲁迅文学创作的动力,通过对“走异路之梦”、“医学之梦”、“文学之梦”以及“革命之梦”的剖析,巩固其一以贯之的“反抗绝望是鲁迅文学的根源”的结论。但对于这里的“梦”和“绝望”两个核心概念究竟指向形而上层面(人生意义问题)还是现实生活层面则未详谈。由鲁迅的现实经历可以看出,伏在鲁迅种种现实生活之梦上面的是对于生命意义形而上的感悟,只是他较少正面谈及这一层。这个感悟就是“梦”的幻灭,现实生活中种种努力的幻灭(办杂志、支持排满革命、为新文化运动摇旗呐喊、维系家庭和睦等等)与对人生意义层面浅薄的乐观主义幻梦的破灭(遂将人生比喻成由此到“坟”的道路、取笔名“唐俟”亦是“俟堂”——等死或等待之堂——的倒置)相互交融,共同构成鲁迅人生的底色。这种底色方能渲染出他小说的独特美感。孙郁认为鲁迅的文字和西方印象派绘画如梵高有相似之处,即“绝境里还能创造出绚烂的美”“苦海中的安慰”[21]也根源于此。这样说,并非颠覆“反抗绝望”,而是给其补充一个前提,即若要反抗,必得先正视、先绝望,若用尼采的语言则是狄奥尼索斯式的“醉”。

吕纬甫与魏连殳二人作为鲁迅的代言人,他们的人生也是作者本人的自况,汪卫东称其为“鲁迅对自我悲剧人生可能性的叙写。”[22]吕纬甫仿佛末路英雄。一个现实中的彻底失败者,早年热心革命,及至中年,落寞一人,在微醺中道出自己心中牵挂的故乡、邻居的小女孩,都是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在酒楼上》还未彻底撕破人性最恶的一层,虽然痛苦,但吕纬甫心中还保留一丝希望。到了《孤独者》魏连殳,一切都被撕破。一个新式知识分子启蒙的幻梦被现实生活击碎,最终入军队成了鲁迅不屑的“营混子”;寄予下一代的希望被房东孩子的势利和暴力击碎;对吕纬甫来说是唯一牵挂的“爱”也在魏连殳这儿被剥夺,其唯一的亲人祖母在小说一开场即去世。

若联系鲁迅一生的思想来看,吕纬甫和魏连殳就是他所推崇的的“认真人”在文学中的体现。自留日时期起,鲁迅便提出“伪士当去”[23]。终其一生,无论是“做戏的虚无党”[24]还是“聪明的阔人”,批判的核心都是“伪”,复古也好,革命也罢,包括文艺界引入西方的种种主义,只要是“伪”的,挂了招牌,借以谋己私利的,都应不留情面地揭穿,这是鲁迅一生战斗的方向。“伪”的对立面是“真”,鲁迅推崇的是“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是中国的脊梁。”[25]这个“真”既是认真,也是真诚。吕纬甫对邻居小女孩的牵挂,魏连殳对祖母,对房东的小孩,都倾注了真情,而这种“真”却堕在“伪”的礼教、势利之中,以主人公自身走向死亡为结局。鲁迅的绝望和痛苦在这两篇小说中被痛快地书写出来,如果说《在酒楼上》是“微醺”,《孤独者》则是“大醉”。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他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其意并非单纯地反抗,而是直面自己的绝望,“醉”在绝望中,最终达到无所谓希望还是绝望的正觉。无所谓绝非消极的逃避遁世,而是因其抛却了得失,方能更坚定地战斗,哪怕前方无路可走,仍然义无反顾走下去。

早在青年时期,鲁迅就已隐隐体认到生命的本质是悲观、虚无,并会永远相续。留日期间接触到叔本华、尼采;归国不久给范爱农的悼亡诗里写有“独沉清泠水,能否涤愁肠”“大圜尤酩酊,微醉自沉沦”“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26]等句;此后赴京于教育部任职,独居绍兴会馆,抄佛经、拓碑帖,自号“俟堂”。此时距他创作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尚隔几年。对于生命本质的虚无他早就深有体会,并一直埋伏在心中。在这层对生命虚无的体认之上,又有现实中对革命、爱情、手足之情的一次次失望。然而他却在其一生中坦率面对绝望、破除绝望,试图超越绝望与希望的浅层语词含义,更加坚定“认真”面对人生的信念。这与尼采“强者的悲观主义”具有强烈的“亲和性”。若非这种直面自身痛苦的勇气,善感如鲁迅,是难以承受战友一个个离去这种沉痛的打击的。

《在酒楼上》与《孤独者》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上承《狂人日记》《阿Q正传》的振臂高呼,下接《野草》的自我解剖,是鲁迅作为文学者非常重要的作品。其启蒙者身份的痛苦在此得到宣泄,鲁迅作为这两篇悲剧性小说的创作者,沉醉在创作中,通过创作“净化”[27]自己。两篇小说的结尾明显体现了这一点,《在酒楼上》:“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風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28]《孤独者》:“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的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29]这两段结尾素被看做鲁迅“反抗绝望”精神之典例,而承认结尾是“反抗”也就必须承认小说的主体部分是“绝望”的宣泄。这与尼采的“悲剧酒神精神”有着强烈的“亲和性”:先是“醉”在绝望中,继而通过艺术虚构人物的“替代性死亡”净化自己,企图反抗绝望(有绝望,才有反抗)。这种由“绝望”与“反抗绝望”构成的张力就是这两篇小说独特的美学风格之来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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