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怜悯,心灵的毒药
2017-04-14梦珂
梦珂
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要乐于助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弱小无助的人,我们更应该对他们抱有同情心。在人类普世的道德框架下,这是理所当然、无可置疑的。看到一个下半身不遂的女孩而没有动恻隐之心的人,绝对是冷酷无情的。但我们是否想过,我们拥有的怜悯之心以及我们所付出的帮助,它背后真正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个人的怜悯之心可以对他自己乃至一整个家庭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最后反过来几十年如一日地煎熬着他的心灵?这次由英国合拍剧团(Complicite)和德国柏林邵宾纳剧院(Schaubühne Berlin)合作的改编自茨威格长篇小说的话剧《心灵的焦灼》(Beware of Pity),就冷酷地展示了一个耽于廉价怜悯的软弱心灵,以及这种如同毒品一般上瘾的怜悯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故事设定在1930年代,主人公安东·霍夫米勒(Anton Hofmiller,Christoph Gawenda饰)向作者茨威格回忆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段经历。在他年轻的时候(Laurenz Laufenberg饰),由于一不小心邀请了当地男爵开克斯法尔伐(Kekesfalva,Robert Beyer饰)的下半身瘫痪女儿伊迪斯(Edith,Marie Burchard饰)跳舞,触碰了禁忌,安东心怀愧疚,更害怕自己在镇上成为旁人议论嘲笑的对象,害怕自己风评不好,所以他选择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束上好的玫瑰送给伊迪斯,企图挽回自己的名誉。伊迪斯用热烈的笔调给他回了信,他却把她字里行间里隐约吐露的倾慕当成了对他无礼邀舞行为的原谅。就这样,在内疚和怜悯的双重诱惑下,他逐渐将自己的生活融进了男爵家,也渐渐滑进了悲剧的深渊。
深入剖析主人公安东,他可谓是集极度善良和极度残忍于一体。我们可以发现在他军人的外表下,骨子里过度善良的内心。但是又由于他软弱、善于服从的个性,使得他病态追求一个无垢纯洁的世界,无法忍受世上任何悲惨或者不幸的事。收到了伊迪斯写来的信后,安东说了很长一段独白,表达他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助人是如何的喜悦。因为一战前的奥匈帝国内忧外患,社会上的悲惨事件层出不穷。安东列举了贫穷、盗窃、饥饿、歧视等所有对他纯洁无垢的内心世界产生侵蚀的悲惨现象,并声称他仅仅依靠付出怜悯,就可以拯救所有人。施舍予他人廉价的怜悯,像是他摄入的精神鸦片,令他欲罢不能。在德语中有个哲学术语“刻奇”(Kitsch),形容在某种特定场合中人的自我感动,以及附加于其上的崇高感,其实也适于用来形容安东的情况。在和伊迪斯以及男爵一家交往的过程中,他曾经有数次机会可以用理性来阻止自己,但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涌入的强烈怜悯心,这使得他一遍遍陶醉在刻奇般的助人喜悦中,越陷越深,并最终变成了残忍的化身。
比如,当男爵拜托安东去向康多医生(Doctor Condor,Moritz Gottwald饰)询问伊迪斯瘫痪恢复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的时候,他“感受到体内涌上的血液和情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助人的甜头”。他压根没有考虑医生或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将会给伊迪斯以及整个家庭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只考虑他自己对这个家庭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个家庭对他的依赖和需要,他甘之如饴,最终让他答应了这项任务。康多医生告诉安东在巴黎有种新疗法可以让瘫痪了两年的患者在四个月内重新站起来,并叮嘱安东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男爵,包括伊迪斯。因为实在的医生并不想给这家人虚假的希望,但是在男爵的再三逼问下,安东还是忍不住吐露了实情。他想要让男爵和伊迪斯开心起来,因为那样他能产生“我帮助到人”的愉悦感,殊不知那种感觉,其实只是自我欺骗的幻觉。
更为高潮的一幕体现在他和伊迪斯最终订婚的夜晚。安东手捧着多媒体摄像头(在本剧中所有的多媒体设备都没有藏起来,而是正大光明地成为了舞台的点缀),让观众可以看到荧幕上实时播出的安东的脸。那种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狂喜,骄傲,陶醉,愉悦,纯粹。然而配合他的台词,却令人不寒而栗:“那个晚上我带来了善心,正义,欢乐,弥漫在这整个家里,无处不在。我成为了神。”盡管他与伊迪斯订婚的时候,他确实把伊迪斯作为“异性”而非“怜悯的对象”看待,但通过怜悯而带来的快感已然成了他的本能。他甚至误以为自己治好了伊迪斯的瘫痪,以为自己引发了奇迹:伊迪斯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他。一步,两步……直到最后一步前,瘫倒在地。这是压倒他虚幻成就感的最后一击,他没有去照看他失去知觉的未婚妻,反而是一阵反胃,开始狂吐了起来。
本剧在表演形式上是时下颇为流行的“朗读剧”,即情节叙述部分都由不参加演出的旁白演员在舞台周围叙述完成,舞台中央的演员则配合进行演出。至于在舞台中央的演员是否说台词则视情况而定。有些时候,台词同样经由边上的旁白演员说出。有的时候,台词则由舞台中央正在表演的演员说出。还有的时候,声音会从四面八方传出,就仿佛是一个人心中无数道不同声音的外现一样。这样的呈现方式非常适合小说改编,笔者前日观看由白俄罗斯自由剧团制作的《明天我曾永远是一只狮子》(Tomorrow I Was Always A Lion),运用的表现手法如出一辙。该剧讲述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故事,同样是由小说改编而来。笔者认为,在处理小说文本的时候,这种方式可以更忠实地呈现小说原本想要表达的涵义,也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压缩入更多的时空,过去与现在,回忆与当下。事实上,幕与幕之间几乎无缝的连接就仿佛在观看蒙太奇电影画面,而连接起这些跨越时空的场景的则是作为旁白叙述者的安东。他进出在场景之间,既可以和康多医生对话,也可以触摸伊迪斯的手。本剧强大的张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表演空间(第三者视角)与叙述空间(第一人称视角)的模糊界限。安东叙述的故事本应是完完全全的第一视角,因为那是“他的故事版本”。但是在表演空间内的其他角色,却都时时刻刻在努力消解“安东版本”的权威性。究其根本,表演空间内正在表演的、或无声或有声的演员形体正是在提醒我们:他们不是安东故事版本里的角色。
此外,这种“旁白为主、表演为辅”的表演方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详略得当。比起将所有剧情都再现成对话场景,有选择有重点地进行情景再现,更容易让观众抓到导演想要表达的内容。导演Simon McBurney特地安排了一场戏来展现男爵的过去。男爵之所以成为开克斯法尔伐男爵,是因为他同继承爵位的开克斯法尔伐公主(Eva Meckbach饰)结婚了。坊间传闻他正是为了爵位和开克斯法尔伐的不动产而接近诱骗了公主和他结婚,而事实恰好相反。作为一个善于钻研的犹太人,他利用法律迫使公主卖出自己的不动产,而他看上的则是她屋内价值连城的中国瓷器。换句话说,在他还没有和公主求婚之前,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不动产、珍宝和爵位。然而当他看到公主对他深鞠躬表示感谢,并表示自己要去寄宿在远方亲戚家的时候,他内心深处的怜悯觉醒了。他恳求她留下来,成为他的妻子。“我一个矮小、丑陋的犹太人,怎么能要求如此纤细动人的公主嫁给我?”他如此自责道,再度拿起了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仿佛希望观众一起来分享他的丑陋:不仅仅是外表,更是心灵。比起诱骗了公主财产的自己,为了自我赎罪而施舍给公主的怜悯,才是最丑陋的。
导演浓墨重彩地渲染男爵的故事,因为它和安东的故事都以怜悯为主题,互为映射。首先,它都缘起于愧疚,这种愧疚使得他们都采取了行动。但是男爵的愧疚并非因为垂涎美色,而相比之下,安东的动机只是希望不要败坏自己在镇上的风评。其次,男爵的怜悯,更像是赎罪:无论是公主死亡时的恸哭,还是一直不放弃治疗伊迪斯的坚持。尽管不能说完全无私,但比起安东的自我沉溺与自我满足,仍然无私太多。最后,他俩的怜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互为因果。男爵因为愧疚而对女儿伊迪斯产生的过度珍视和溺爱,就是安东无限膨胀的怜悯快感的催化剂,加速了悲剧的产生。
《心灵的焦灼》的结局是《李尔王》或者《安提戈涅》式的:安东终于想通,愿意为自己膨胀的成就感付出下半生和伊迪斯共度的代价,发去了一封电报。而因为战乱,电报没有如期而至。绝望的伊迪斯,得不到爱又痛恨安东给她的怜悯,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心灵的焦灼》的中文译名直译于德语原著Ungeduld des Herzens的字面意义,而英文名Beware of Pity直译则是“警惕怜悯”,仿佛在警告你,警惕你的怜悯心吧,不要把它当成廉价的施舍,用来换取你助人为乐的道德快感。不然它终将累积成灼烧你心灵的痛苦,像安东那样,即使过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都无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