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中诗钞》有感
2017-04-13李存葆
李存葆
(解放军艺术学院,北京 100081)
读《大中诗钞》有感
李存葆
(解放军艺术学院,北京 100081)
诗是文学的圣女。诗意不仅仅存在于韵文之中,也充溢在一切艺术形式之内。有人将杰出的长篇小说,誉为一个民族的史诗;人们在阐释诗与画的关系时,也常说“诗是能言的画,画是无言的诗”。
冯大中以国画著称于世。他成为艺术符号的工笔虎,早已魁奇于域内,翘秀于海外。对于酷爱大中书画艺术的读者而言,却大都不知大中亦善诗。今因有线装本分上下册的《大中诗钞》的面世,读者才可领略大中的诗之情,诗之才。
我与大中结识已三十余载。初识他时,便知他深迷古典诗词。大中好学成性,嗜书成癖,口不绝吟于唐宋之诗词,手不停披于百家之艺文,遂使他的学识日增,诗襟日开。
古典诗词,是中国文学皇冠上的璀璨明珠,也是现代人难以逾越的艺术巅峰。两千多年来,先贤已在古典诗词的土地上,吮尽肥力,今人要再开出几朵鲜花,已是戛戛其难。“文革”前,乐此道者甚少。近些年来,诗词协会林立,好古体诗者张袂成荫。随波逐流者多为老弱耆旧,推波助澜者不乏附庸风雅之人。不少公费、自费出版的诗词集,粗制滥造,毫无新意。一翻便知,这些“诗词”,多为无聊之呼号,无端之感慨,无病之呻吟。
与大中交谈时就觉得,大中对古典诗词,深怀敬畏之心。他的诗龄几乎与画龄同步。但他并不将诗作急于发表,更没以画名抬高诗名。他在《诗刊》及一些重点文学报刊发表诗作,仅为五六年前之事。近些年来,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能从手机短信上读到大中的新作。有时为一首诗的个别词句,他一日或修改或匡正三次甚至五次。其创作态度之严谨,令我敬佩。
《文心雕龙·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之七情,是诗的天性中最主要的因子,没有情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往昔,贩夫走卒,引车买浆者流,乃之牧童、村姑和农妇,感物而抒怀,发自内心唱出的民歌,常令今人唏嘘嗟叹,甚至潸然泪下。那些情感丰沛的民歌,常令文人雅士如沐清流。
读《大中诗钞》,感受最深的是他的诗作富有真情实感。这在他怀念父母和悼念女儿的诗中,表现得尤为沉重浓烈。
大中出身于贫寒之家,他下有四个弟弟。一家七口的生计,全靠在矿务局做木工的父亲的微薄工资来维系。父慈母爱,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字眼。大中在成长过程中,深深体悟到,父母的爱是从高贵的天性中涌流出来的,父母的爱如水晶一样纯粹,似火焰一样炽热。父母随时都在为大中和弟弟们承担苦恼与忧伤,并随时准备为他们遮挡突来的风雨。然而,当大中画名远播、鲜花织成的佩环戴在身上的时候,母亲与父亲却先后过早地谢别了人世。大中在《劬劳》一诗中吟道:
晓寒风雪冻家门,
夜夜临池呵手温。
常练月明摩竹影,
轻研墨细润山君。
亲娘灯下缝衣苦,
老父堂前教诲勤。
图报终亏皆远逝,
够劳育养总萦心。
诗中勾勒出大中成名前的寒夜作画图。大中伏案临池,呵着手温,“轻研墨细润山君(老虎)”时,父母都伴在身旁。当此情此景皆已远逝,子欲养而亲不在,大中心中的痛苦是锥心泣血的。
大中还有两首七绝诗是怀念母亲的。在《思母悲怀》中,他吟道:
愁肠百转想亲娘,
何计得从笔下偿?
时画於菟母子爱,
唯将泣梦寄山王。
透过此诗,读者可进一步知晓,大中笔下的虎,何以是人格化人性化的虎。诗中的“於菟”“山王”皆为虎之别称,大中的画作中,常有小於菟与大老虎相伴相望,是那般温情脉脉,难舍难分……这表明,每当大中愁肠百转思念慈母又阴阳两隔,不能报答养育之恩时,只得借诗画来排解他绵绵不绝的思母之情。
父母对于子女的情感,简直如同佛教。在父母看来,儿子就是如来佛,女儿就是观世音。2006年春,大中的爱女冯越,被图财害命的恶徒杀害。得此噩耗,大中五内如焚,痛不欲生。
这些年来,大中将胸中那永远都难以抺去的思女之痛,凝于笔端,先后写下了八首追思爱女的诗作。这些诗,无不是大中浓烈情感撞击在语言的屏障上迸发出来的。这八首诗中的不少句子,读来令人酸楚:中有“夜来忽梦哭相抱,醒却尤添悲与愁”;中有“佳节倍添思无限,遥空伫望祭心香”;中有“檐前旧垒归陈燕,小女何年回故家”;中有“幻将财富倾家尽,愿换女儿笑靥存”。小越去世十年后的深秋某日,大中乘车路过女儿工作过的办公室门前,归来便写下这首七绝:“皇都雨冷柳纷披,宫殿巍峨倦鸟啼。又是西风萧瑟夜,阶前似女影依稀。”大中这些情动于心而沸于胸,旋转激荡而不可抑制的怀念爱女的诗,如影随形,如梦如幻,如泣如诉,读来怎不令我有着难以言喻的悲楚。
《大中诗钞》中,唱合诗、赠友诗、题画诗,占了一定的篇幅。当今写祝贺诗、奉和诗、应酬诗,已成为一种时尚。但乐此道者,大都未经诗教文风之濡染,更乏书香墨韵之熏陶。彼“诗人”者流,以伪情、俗情而为诗,读来平直、浅显,味同嚼蜡。大中的唱和诗,其言用心,其色夺目,其音顺耳。读来颇感严谨且富有韵味。
范曾与大中相识较早,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联袂在香港举办过画展。范曾寓居巴黎时,大中思友心切,乃写一首七律《赠范曾》:“匆匆几度过京华,遥指高楼范子家。君近东坡常啸傲,笔惊吴带起狂沙。三绝画界今何处?一片痴心赴海涯。樽酒盼期归故国,共研朱墨泼烟霞。”越三日,遂有范曾和诗传来:“孤眠客舍梦京华,灼灼山花到吾家。屈子当年哀苦雨,范生异代说狂沙。归程应识天无际,寄寓番知海有涯。浮白高吟期不远,本溪旧约醉流霞。”大中的赠诗与范曾的和诗,设句破典,融古化今,回环跌宕,笔墨有致,当为画坛唱和诗的上乘之作。
八大山人朱耷,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第一“超人”。八大的画作,是中华民族金匮石室中最为夺目的瑰宝。大中对八大佩服得五体投地。近些年来,他反复临摹八大,仅《瓜鼠图》就临有30余幅。他在一幅《瓜鼠图》上,这样题道:“画史论奇嘉,超然唯八大。独行影浩远,特立铸高华。纵横几百载,承传万千家。仰哉朱雪个,我亦临鼠瓜。”他还在《临八大山人<苍松图>有感》之七绝中吟道:“笔墨苍苍临古松,山人自与不凡同。画能减到无从减,方是逸神绝代空。”从大中多首咏叹八大的诗作中可以看出,八大那幽泉般超人的灵性,既溉泽着大中的画作,也滋润着大中的诗情。
《大中诗钞》中,还有一些叙事诗。古典诗词,历来都是中国人的心灵独白。如果诗家不能走进他自己的内心与生活,那么,他诗歌的篮子里,便大都是无用的假货。在中国诗歌史上,以叙事为主的佳作,不胜枚举。杜子美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乃至被称为乐府双璧的《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等,都是千古不朽的叙事诗作。当今不管写古体叙事,还是写自由体叙事,一个显著的流弊就是将诗变成流水账式的生活记录。这些诗作者,没有足够的生活履历和才华支撑,使诗作成为一种生活表象或经验的胪列,人称“伪叙事”。
大中的四言体的《长歌行》,七言体《与友人忆旧事》《寒屋》,当属叙事诗。
大中的《长歌行》,以近乎自传性的情节和语境,叙述了他曾痛苦过,幸福过,追求过,失意过,哭泣过,欢笑过,功成名就过,也坎坷曲折过的人生旅途。诗中既写了他 “家屋柴门,亲善和睦,寒梅虽瘦,硬枝傲骨”少年时代的生存境况,也写了他“背灼白日,耕耘黑土,风雨草河,五易寒暑”的知青生涯;既写了他“或而写山,或而赏树。或而访学,或而画虎”的砚田耕锄的勤奋;又写了他 “五十誉赢”“志满踌躇”的成功喜悦;还写了他晚岁“悟禅见性”“知觉人生”,如秋菊般恬淡的“醍醐心境”……《长歌行》是大中以个体生命为底色,绘就的一幅属于他个人体悟人生的长卷。
古人说:“士必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包括人品道德、学识修养。中国历代文人都强调,文品与人品应至为表里,相得益彰。2016年,大中写下一诗一词,怀念他的恩师笑如先生,从字里行间,我们可清晰地窥见大中的人品与诗品。
笑如先生生前乃本溪某中学的美术教师,年轻时因抗日情绪激烈,差点儿被日寇喂了狼狗。建国后因所谓的历史问题,遭受不公正待遇。大中15岁便拜笑如先生为师。先生虽身负沉重的精神枷索,但对大中仍耳提面命,口传心授,蒙以养正。大中在《水调歌头·怀念笑如老师》上半阙中,融景入景地吟出了拜师学艺的过程:“乙巳岁寒月,负米夜敲门。虔诚忐忑恭谨,立雪拜师尊。半日松梅竹影,十载峰峦云岫,最恋画山君。寄志啸沧海,纵意步昆仑。”1980年,先生平反不久即仙逝。大中忍痛抬棺葬师,嗣后便厚养师母十五载。师母作古,大中又出资将师母与恩师合葬,并勒石刻碑。在这首词的结尾处,大中倾心吐胆地写道:“回望丹青路,漂母饭韩恩。”“漂母饭韩恩”是大中妙用的一历史掌故:韩信年少时,以乞讨为生,村邻多厌之。唯河边有位以漂棉纱为生计的村妇,见韩信饿得面黄肌瘦,便天天带饭给韩信吃,并鼓励韩信要少年立志,将来成就一番大事。后来,韩信被封为楚王,衣锦还乡时,以千两黄金赠漂母……师恩如山,教泽似海。大中借漂母之典故,来寄托对师尊的怀念,无疑是情殷意切的。
诗词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都应是引导人向善的工具。诗词除能传递个人微妙感受和抒发个体灵性之外,还在匤范伦理,教化人心方面,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林语堂先生“西方有《圣经》,中国有《诗经》”之语,可谓切中肯綮。从某种意义来说,诗词不只是机智的产物,也不仅仅是智商的炫耀。赏读《大中诗钞》,我处处感到,他在咏吟时,时刻都没忘记坚守着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
大中在《为黄山排云楼题》的七绝中,言道:“唯叹我胸无妙句,梦呼太白降诗才。”我们相信,对古典诗词心存敬畏,虚怀若谷的大中,仍会孜孜以求,在诗国崎岖的小径上,步履坚实,足迹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