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商隐女冠诗的用典及其文化内涵
2017-04-13赵秀楠
赵 秀 楠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论李商隐女冠诗的用典及其文化内涵
赵 秀 楠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现存李商隐所作的女冠诗约有二十首,内容多涉及女冠的人生际遇与感情世界,与时人无异。这二十余首女冠诗在创作手法方面最鲜明的特点是用典。李商隐在女冠诗中用典取材广泛,尤以道教典籍中的典故居多。李商隐对这些典故的巧妙运用使其女冠诗别具一格:一典多解,使之耐人寻味;一典多用,使之词约义丰;化用自然,使之不显堆砌;对仗工整,使之浑然天成。李商隐女冠诗用典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其女冠诗用典既是对前辈文人用典的继承和发展,也受到道教文化的感染和启示,从中更能管窥李商隐较为平等开通的女性观。
李商隐;女冠诗;用典;文化内涵
李商隐现存五百九十余首诗,按照题材大致可以分为:政治诗、咏物诗、咏史诗、无题诗和女冠诗等。其中,女冠诗是以“女道士的生活境遇和感情世界”[1]580为主要内容的诗,也是李商隐诗歌中既体现时代印记,又独具特色的一部分作品。 刘学锴在《李商隐传论》中提到现存李商隐诗中的女冠诗有近三十首。由于有些诗的界定在学界存在争议,本文讨论范围仅涉及题目和内容与女冠诗定义较为吻合的约二十首诗作为研究对象,即《常娥》《圣女祠(松篁台殿蕙香帏)》《圣女祠(杳蔼逢仙迹)》《重过圣女祠》《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时蔡京在坐京曾为僧徒故有第五句》(以下称《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碧城三首》《河内诗二首》《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银河吹笙》《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月夕》《中元作》《槿花二首》《风(撩钗盘孔雀)》《袜》。
而所谓“典故”,包括“典”和“故”两部分,即典例和故事。《现代汉语词典》中关于“典故”的解释是:“诗文里引用的古书中的故事或词句。”[2]303在更早的时候,董志新在《典故的运用》里对典故作的解释更详细,典故是指诗文中“经常引用的”“有来历出处的”故事或词语[3]141。典故可分为语典和事典两类。语典是指诗文等作品中引用的前人话语,包括前人的诗文句子、戏曲唱词、民间俗语等,例如,《银河吹笙》“别树羁雌昨夜惊”的“羁雌”用的是枚乘《七发》中的一个词语典故。事典是指在作品中引用的有出处的故事,包括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例如,《重过圣女祠》中的“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引用的是萼绿华和杜兰香两个仙女的传说故事。李商隐女冠诗中使用的语典和事典数量接近,基本各占一半。
李商隐的诗作因其多义含混而难以理解,他的女冠诗也不例外。这些女冠诗有一部分可以考察其明确的创作时间、背景以及赠诗对象,如《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等;另一部分则没有明确的写作背景,如被人熟知的《常娥》《碧城三首》等。无论这些女冠诗是否透露出背景信息,其创作主旨与思想意蕴都不易解读,这也与他在诗中大量使用来源丰富的典故有很大关系。通过研究女冠诗的典故,有助于更透彻地理解其女冠诗。
一、李商隐女冠诗中的典故
李商隐长于在诗中使用典故,大量典故的使用使得他的诗有一种朦胧缥缈的感觉,这也是其诗名垂千古之处。他的《安平公诗》中曾自豪地说“顾我下笔即千字,疑我读书倾五车”,可见他见识广博,作诗文时文思泉涌,用典自如。杨亿认为,他作诗文时,“多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谈苑》)。这应该是一种误解,但也可从侧面看出他诗中典故来源广泛且多僻涩。
考察李商隐的所有女冠诗,涉及用典约有一百多处,取材广泛,无论是经、史、子、集各部,还是道教典籍,甚至是乐府诗,李商隐都可以从中采撷典故并剪裁化用到诗作中,以下分述之。
在李商隐女冠诗中,出自经部的典故最少,仅有一处典故出自《书》。《碧城三首》其三“玉轮顾兔初生魄”的“生魄”出自《书·康诰》:“惟三月,哉(初)生魄。”[4]283“初生魄”指阴历十六,在诗中指示时间,也暗指女冠怀孕。出自史部的典故涉及的史书有《汉书》(“汉宫巫”)《晋书》(“杜兰香”)《后汉书》(“裁寒竹”“三里雾”)《山海经》(“八桂”)《三辅黄图》(“水晶盘”)《列女传》(“寡鹄”)《岭表录异》(“犀辟尘”)《魏书》(“白足禅师”)《博物志》(“碧桃”“方朔”)等。出自子部的典故涉及的作品有《庄子》《西京杂记》《淮南子》《汉武帝内传》《世说新语》《拾遗记》《述异记》《异苑》《汉武故事》《说苑》《搜神记》《酉阳杂俎》《杜阳杂编》《洞冥记》《外国杂传》《禽经》《幽明录》《博异志》《太平广记》等,典故有“紫姑”(《异苑》)“鄂君绣被”(《说苑》)“温峤”“玉镜台”(《世说新语》)“崔罗什”(《酉阳杂俎》)等。出自集部的典故分别见于屈原的《楚辞》、宋玉的《高唐赋》、乐府、枚乘的《七发》、曹植的《洛神赋》、郭璞诗、江淹的《别赋》、《文选》、江总诗、陈后主诗、李贺诗、杜甫诗等。典故有“湘瑟”(《楚辞》)“梦雨”(《高唐赋》)“羁雌”(《七发》)“宓妃”(《洛神赋》)等。还有很多典故出自道教典籍,如《真诰》《列仙传》《神仙传》《黄庭经》《集仙录》《茅君内传》《金根经》《墉城仙录》等。由此观之,由于女冠诗主要表现的是与女道士或与修仙等有关的内容,因此,李商隐所选典故多出自子部,出自史部的典故也多带有神话传说的色彩。
另外,李商隐所作的女冠诗也受汉魏六朝乐府的影响,其中有多处典故出自乐府诗,这些典故使诗句有了或清新或幽怨的感觉。《碧城三首》其二中“玉池荷叶正田田”一句,“玉池”和“荷叶田田”都是出自乐府诗的语典。“玉池”出自王金珠《欢闻歌》:“艳艳金楼女,心如玉池莲。”[5]656“荷叶田田”出自乐府古辞《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5]384“莲”即“怜”,诗句中用这两个语典,一方面写池中莲美,一方面写舟中人美值得怜惜。《圣女祠》(杳霭逢仙迹)中“行车荫白榆”一句的“白榆”用的是《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的语典。《陇西行》是汉乐府古辞,收在《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瑟调曲中。在这里使用这个典故来描写想象中圣女回到碧落的生活场景。《河内诗》其二首联:“阊门日下吴歌远,陂路绿菱香满满。”有声有色有味。《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中收集了一些吴歌,而且“绿菱”暗用了《采菱曲》的典故,不仅指实际风景中的绿菱,也指《采菱曲》的歌声。《河内诗》其二中“莫因风雨罢团扇”一句用了“团扇”的典故,在诗中指一首曲子,也可能指团扇本身,还可能是喻指唱歌的女子。“团扇”典出相传为班婕妤所作的《团扇诗》,也有人认为是出自谢芳姿的《团扇郎歌》:“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班婕妤《团扇诗》秋扇弃捐的典故和诗句很契合,谢芳姿的《团扇郎歌》写的也是男女之间的恋情,写女子的哀羞。冯浩的注解与周振甫的观点是诗中主人公因等人不至而将歌唱出了断肠声,“团扇”指《团扇郎歌》有合理处。不论“团扇”在诗中指团扇歌或是扇风用的团扇,表达的都是女子担忧被抛弃的哀伤。《团扇诗》为西汉乐府诗,谢芳姿的《团扇郎歌》是晋中书令王珉与谢芳姿故事里的诗歌,两者都收在《乐府诗集》中,都可能是诗中主人公所唱之曲。
女冠诗作为道教诗歌的重要题材,大多数典故还是出自道教典籍,下文将择取三部典故出处较多的道教著作,并具体分析其中女冠诗典故。
(一)出自陶弘景《真诰》的典故
《真诰》是南朝陶弘景所编,陶弘景是道教上清派传承者,《真诰》是一部颇具价值的上清派典籍,书中记载了大量道教方术、传说等。《全唐诗》中不少诗人的诗都曾提到过《真诰》,如韦应物的“怀仙阅真诰”(《休暇东斋》)、白居易的“七篇真诰论仙事”(《味道》)、陆龟蒙的“见买扁舟束真诰”(《寄怀华阳道士》)等,可见在唐朝,《真诰》作为道教典籍广为流传。
李商隐曾“学仙玉阳东”[6]309,可能学习过“接近原形的《真诰》”[7]186。他的文章中就曾提到《真诰》,《上李舍人状六》:“庶或收杨许之灵文,纂成《真诰》”[8]1154。从文章中可见他对于学仙求道的向往怀念和对《真诰》的熟悉。李商隐女冠诗的语言词汇受《真诰》影响,不少典故也出自于它,其中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仙女萼绿华的典故。“萼绿华”典出《真诰》卷一《运象篇第一》篇首:“愕绿华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以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羊权家)。自此往来,一月之中辄六过来耳。” 赠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等事物[9]1。萼绿华后来给羊权尸解药,两人化形而去,人神相恋,结局圆满。《重过圣女祠》中的“萼绿华来无定所”,《中元作》里的“羊权须得金条脱”,两处使用了萼绿华典故的不同典面来表达不同的意思,在《重过圣女祠》中用“萼绿华”指代神力高超,踪迹不定的女神仙,在《中元作》中用萼绿华与羊权的定情隐指女冠与其恋人相恋的不易甚至失败。萼绿华的典故在他别的诗里也多次出现,是他喜爱使用的女神仙典故之一。
《河内诗二首》其一中“灵香不下两皇子”一句,典出《真诰》卷三《运象篇第三》:“周灵王有子三十八人。子晋,太子也,是为王子乔。灵王第三女名观灵,字众爱,于子乔为别生妹,受子乔飞解脱网之道。又有妹观香,成道受书……其眉寿是观香之同生兄,亦得道。”[9]275“灵香”指观灵与观香两姐妹,“两皇子”指王子乔和王眉寿,在诗中“灵香”代指女冠,“两皇子”指代对象不明,可能是指道友,也可能指女冠的恋人。女冠诗中还有出自《真诰》的语典,“尽日灵风不满旗”(《重过圣女祠》)中的“灵风”,出自于《真诰》卷三《运象篇第三》英王夫人歌:“阿母延轩观,朗肃蹑灵风。”[9]83“三素云中侍玉楼”(《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中的“三素云”,出自《真诰》卷五《甄命授第一》:“太极有四真人。老君处其左……行则扶华晨盖,乘三素之云。”[9]162《真诰》为李商隐的诗歌提供了语典和事典,丰富了女冠诗的语言和内涵,道教典籍的特有词汇使得这些诗具有浓重的道教色彩。
(二)出自刘向《列仙传》与葛洪《神仙传》的典故
《列仙传》两卷是西汉刘向所撰,记录的是先秦到西汉间七十余位道家仙人的故事。《神仙传》十卷是东晋葛洪所撰,记录了八十四位仙人的故事,除了“容成公”和“彭祖”的故事,其他故事都和《列仙传》不同。两书都收录在《道藏》中,是研究道教的重要资料。女冠诗中有多处典故出自这两部书。《碧城三首》其二中“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一联,前一句用的是《列仙传》萧史的典故,后一句用的是《神仙传》洪崖先生的典故,用“萧史”和“洪崖”指代修道之人,暗指女冠想倾慕之人。《银河吹笙》使用了出自《列仙传·王子乔》的典故“王子晋”,首联的“吹玉笙”和尾联的“缑山意”是“王子晋”典的不同典面。《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最后两句“不因杖屦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用的是《太平广记》卷一首篇引自《神仙传》的《老子》中老子与徐甲的典故[10]4。而老子为柱下史的典故,《列仙传》中也有记载[11]18。冯浩注:“周史谓刘,徐甲自喻。”用老子和徐甲的典故表达自己对刘先生的尊敬之情,也从侧面展现出道教曾对他有重要影响。受《列仙传》和《神仙传》的影响,女冠诗具有奇幻的色彩。
(三)出自《汉武内传》的典故
《碧城三首》其三共用典五处,两处出自《汉武帝内传》。首句“七夕来时先有期”用的是王母七月七日造访汉武帝先派使者传递信息的典故,暗指女冠与人相会都会事先约定时间。“检与神方教驻景”用的是上元夫人“敕青真小童出六甲左右灵飞致神之方十二事”[12]5教给汉武帝的典故。除了这两个典故,诗的最后一联“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用《汉武帝内传》喻指求仙秘事。《汉武帝内传》的主要内容是汉武帝求仙的故事,特别是王母造访汉武帝的事情,这里暗指女冠的一些秘事会被记录下来,像《汉武帝内传》一样流传出来,为人所知。其他出自《汉武帝内传》的典故还有“罗荐”(《风》)和“九枝灯”(《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都来自于王母造访汉武帝的故事。从这些典故的使用也可以看出来,李商隐用典的一个特色是善于使用一个典故不同的典面(一典多面)。前面提到的“七夕”使用了王母与汉武帝的典故,但关于“七夕”更为人熟知的典故是牛郎与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七夕”象征“女仙降示人间的主要日子”[13]56,在诗中指女冠与人相会的日子。王母造访汉武帝是为了训导他关于修仙的事情,诗中写在七夕有男女情事发生,与王母和汉武典的事不完全符合,应该还暗用了牛郎织女相会典故的部分意思。这也是李商隐用典的一个特色,他有时使用典故并不完全按照典故本事来用,只用典故的一部分意思,加上读者的联想,赋予诗句多重内涵。
二、李商隐女冠诗用典的特色
大量典故的使用使得诗歌含蓄而有味,含混而多解,为李商隐的诗作增色不少。李商隐女冠诗用典不但取材广泛,而且别具特色,即一典多解、一典多用、化用自然、对仗工整。
(一)一典多解
有些典面词语过于简单,诗句意思隐晦朦胧,一个典面可能有多个典故解释。《碧城三首》其二“紫凤放娇衔楚佩”中的“楚佩”所用的典故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个可能是典故出自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楚佩”指香花香草做成的可佩戴之物,另一个可能是江妃二女解佩给郑交甫,郑交甫后失去其佩的典故,出自《列仙传·江妃二女》。《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金华归驾冷龙鳞”的“金华”也有两种可能的典故解释,一个是“金华牧羊儿”,出自葛洪的《神仙传》[14]1265,一个是“金华玉女”,出自《云笈七签》。按“金华牧羊儿”解释典故可以理解为诗人以“金华”指自己,自己不能像皇初平那样回归仙班,按“金华玉女”理解则是金华玉女“陈金丹之道”(朱鹤龄注)[15]2136后归位,借指前辈师长对诗人的指导和帮助。典故的多解使得诗意更加难以摸索。
(二)一典多用
文人写作时喜爱使用典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典故可以用简单的词句表达出丰富的意思。李商隐善于借用各式各样的典面来表现一个典故,也善于用简练的字词来作典面。读诗读不出典故也可以大致理解诗句的字面意思,读出典故则可以了解诗句的深层含义,有时甚至还能联系语境将诗句解读出更丰富的含义。李商隐受宋玉影响,在诗中曾多次提到宋玉和《高唐赋》。在女冠诗中,他则将高唐梦雨的典故使用了三次:《重过圣女祠》的“一春梦雨”,《碧城三首》的“雨过河源”,《中元作》的“闻雨过”,仅用一个“雨”字就隐喻了一场风流幻梦,婉转又简单。《中元作》中“闻雨过”的下句“不知迷路为花开”也隐藏了一个典故。“迷路”用的是刘晨、阮肇入山迷路遇到仙女的典故(《幽明录》)。两句诗中两个简单的词包含了两个典故,既写了女冠与其恋人的幽会,也暗示了一切风流美好最后都成空。《河内诗二首》中“倾身奉君畏身轻”,“身轻”与前一联的“鲤鱼风”相呼应,暗用赵飞燕身轻可随风入水的典故(《拾遗记》),借飞燕形象形容女子的娇小美丽,使得读者可以感受到女子的深情与美好,顿起怜惜之情。
(三)化用自然
古代很多文人崇尚用典自然如出己口,如清代诗人袁枚认为用典应“如水中着盐”不着痕迹,不显堆砌(《随园诗话》卷七)。李商隐善于用典,许多诗中都有大量典故,有的诗有堆砌典故的嫌疑,有的则自然流畅,几乎看不出使用了典故。李商隐写诗学习的对象很多,如杜甫、韩愈、李贺等,他不仅学他们写诗的方式,也学他们的用典、化用他们的诗句。《河内诗二首》其一中“常娥衣薄不禁寒”一句,化用了杜甫“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的诗句,以普通人的感受去猜测仙女嫦娥的感受,减少了嫦娥给人的距离感。这里用“常娥”代指女冠,把女冠的生活写出了寂寞清冷、惹人怜惜的感觉。《河内诗二首》其二中有“后溪暗起鲤鱼风,船旗闪断芙蓉干”两句。据《荆楚岁时记》,九月的风是“鲤鱼风”。两句诗勾勒出了一个动态的、可以想见的场景,与上下文衔接自然,容易理解。熟悉李贺诗的人可以看出来,这里化用的是李贺的《江楼曲》中“鲤鱼风起芙蓉老”一句。李商隐的《河内诗二首》其一后标有“右一曲楼上”,其二后标有“右一曲湖中”[15]1840。应该是受李贺《湖中曲》和《江楼曲》的影响。《槿花二首》“啼笑两难分”化用江总的《南越木槿赋》中的“啼妆梁冀妇,红妆荡子家;若持花并笑,宜笑不胜花”,都是描写槿花的不同姿态,诗句化用简练。有的典故与诗句融合在一起,看似单纯的写景表情,实际别有意味。《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慢妆娇树水晶盘”一句中“娇树”暗用陈后主形容张贵妃、孔贵嫔容貌的“琼树朝朝新”典故,来形容女冠的美貌;最后一句“不敢公然仔细看”则暗用刘桢平视甄后事,他的行为与刘桢行为正好相反,写出了他的谨慎,点出了他“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奠相国令狐公文》)的身份,也可以隐隐想见女冠的美丽,还为猜测女冠身份提供了一些依据。
(四)对仗工整
李商隐诗的工整精巧和他使用典故注重对仗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圣女祠》(杳霭逢仙迹)中的“裁寒竹”对“荫白榆”,是动作对动作,植物对植物,前者用了费长房竹杖的典故,后者用了《陇西行》中的典故。下一联中“星娥”对“月姊”,即织女对嫦娥,星对月,仙女对仙女,两位上天的仙女,两个分隔的故事,写出了等待之人的孤独。接下来用“寡鹄”对“羁凰”,是飞禽对飞禽,“寡鹄”用的是《列女传》陶婴亡夫守义,作歌自比寡鹄的典故,“羁凰”用的是枚乘《七发》“暮则羁雌迷鸟宿焉”和凤栖梧的典故。两种飞禽都是高洁美丽的,但也都孤独迷茫。其他对仗工整精巧的还有《圣女祠》(松篁台殿)中以“崔罗什”对“刘武威”,是传说中的风流人物对风流人物;“凤女”(弄玉)对“月娥”(嫦娥)(《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是女仙对女仙; “茅许同仙籍”对“刘卢是世亲”(《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则是以道教关系对俗世关系对仗。用典对仗精巧,与李商隐熟读诗书,储存的典故多有关,也与他写诗的技巧熟练有关。
三、李商隐女冠诗中蕴含的文化内涵
李商隐的女冠诗用典取材广泛,特别是从道教典籍中撷取甚多,又通过巧妙的用典技巧,使其女冠诗别具一格,韵味无穷。除此之外,结合李商隐的人生轨迹与其身处的时代,似乎还可以从李商隐女冠诗的用典中发掘出丰富的文化内涵。李商隐在女冠诗中用典不是创举,而是对前辈文人对于描写女冠、女仙时使用典故的继承和发展;李商隐广泛从道教典籍中选取典故,也可以看出他深受道教文化的感染和启迪;倘若以女冠诗为切入口,也许还能管窥李商隐对于女冠、甚至是女性的认识。下文将分述这三点。
首先,李商隐在女冠诗中用典是受到对前辈诗人对于描写女冠、女仙时使用典故的启发,并加以继承和发展。譬如,李商隐在女冠诗中使用了很多女性神仙典故来指代女冠,这一点正继承了前辈文人。魏晋六朝期间出现了大量女性神仙传说,女冠诗中对多位女性神仙典故的使用明显是受了道教传说及前人影响。女冠诗中出现的西王母、嫦娥、织女、江妃二女、弄玉等都是道教典籍中常见的女性神仙,李商隐曾多次引用的出自宋玉笔下巫山神女和出自曹植笔下的宓妃(洛神)也属于道教女性神仙的范畴。在二十首女冠诗中有三首关于圣女祠的,圣女在李商隐笔下是“上清沦谪”之人。李商隐在《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写他本是“玄元胄”,由于“迷鬼道乐”,才“沉为下土民”,可以说他自认是沦谪之人,有自负也有自伤。他和女冠、女性神仙是“三位而一体,境类而心通”的[16]309。他一生沉沦下僚,抱负无法实现,被人误解,皇宫帝王像天上神仙一样遥远不可接近,在这个方面也有相似的感受。他向内挖掘人的心灵世界,写人的生存感受,冷静地故布迷障,让人捉摸不透又仿佛心灵相通。道教神仙题材被他赋予了新的审美意义[17]248。
其次,李商隐在女冠诗中的用典也显示出他深受道教文化的影响。李商隐少时曾学道,早年“志在元门”(《上河东公启》),对于道教和女冠都比较了解。从他的女冠诗中可以看出他对于女冠和道教的一些认识和态度,可以读到他对于当时女冠的一些情况的记载,也可以看出道家道教对他的一些影响。李商隐自号“玉溪生”,玉溪在玉阳王屋山中[6]前言1,是他早年学仙的地方附近的溪流,以此自号,可见学仙经历在他的心目中有重要的地位。从《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两首诗来看,他和学仙时的伙伴相处得很好且保有联系。学道是他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道教的语言“古奥华丽”[18],女冠诗受其影响,因而语言华美又隐晦。李商隐深受道教语言的影响,擅长使用道教的各种隐语,女冠诗中除了“月姊”“星娥”“萧史”“洪崖”之类的人物事典,还有大量来自道教典籍的语典、词汇,如“上清”“阆苑”“女床”“绿琼辀”等。另外,道教文化丰富了李商隐的世界观,给予其新的思维方式,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色彩缤纷、瑰伟怪诞的意象群”[19]371,扩展了诗歌的想象空间。诗中女冠居处有龙护卫的“瑶窗”,有“犀”来辟尘,“玉”来生暖,与人之间有“鹤”带书信,有“神方”教驻景,相别有“一千春”。道教语言的使用使得诗中女冠所处的凡间有仙界的气息,如“十二城中锁彩蟾”,华丽,遥远,高不可攀。诗人笔下嫦娥的“悔”“不禁寒”与“断肠”又使仙子有凡人气息,天上人间在李商隐的笔下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最后,从李商隐的女冠诗中,还可以揣测李商隐对待女冠、对待女性的态度。若要揣摩李商隐对女冠的认识,首先要了解女冠这一特殊人群的组成来源和人生出路,此处试结合李商隐的《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加以介绍。诗中记录了一位女冠曾在天平公府中进行道教的仪式,据诗可知参加这个仪式的除了令狐楚和李商隐,还有白足禅僧、青袍御史等,从此亦可知当时女冠可以出入高门大户的府邸举行道教仪式。据吴丕绩《玉谿生年谱会笺》,这首诗作于太和四年。同样作于这一年的令狐楚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并序》中也记载了类似的情况:“四年夏,有诏女道士侯琼珎等同于大明宫之玉晨观,设坛进箓。”女道士即女冠,女冠受诏举行道教仪式,可见皇家对道教的尊崇和对女冠能力的肯定。皇家如此,达官贵人家自然也如此。从侧面可以看出道教在当时的兴盛,也可以看出女冠在当时人们的心中的地位,或者说一些女冠的道术能力是得到认可的。这首诗写了女冠的美丽,写了不同的人对于座中女冠的反应,也写了诗人不敢公然看女冠的情态,座中女冠的身份非常值得探究。冯浩引徐逢源评论认为,令狐家有的家妓可能曾当过女冠。姚氏认为,令狐家有姬妾可能曾当过女冠。从座中众人的反应来看,作法的女冠非常美丽,道术高,但身份不高不低,曾为姬妾的可能性比较高。从唐朝著名的女冠诗人的情况来看,鱼玄机早年为人姬妾,后为女冠;薛涛早年为人家妓,后为女冠。姬妾和家妓都可以成为女冠。唐玄宗时期,女冠马凌虚则是成为女冠后遇到爱人,后出道嫁人[20]1724。诗中女冠可能之前是贵人姬妾,或是令狐家的姬妾,之后曾为女冠。据此也可以看出部分唐朝女冠的组成、来源和人生出路。
除了自愿入道的女冠,在当时还有不少身不由己成为女冠的女子。中晚唐有大量宫女被送入道观成为女冠。很多诗人都写过送宫人入道诗,如张籍、王建、元稹等,可见送宫人入道在当时有很大影响。《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就是关于受皇命出宫入道的女冠的诗。李商隐同情宫人的“不自由”,她们的自身意愿被忽视,成为女冠后被迫与友人、恋人分离,孤独可怜。李商隐在女冠诗里对于这些女冠生活环境和心理感受的描写很多,常使用“寒”“冷”“空”“孤”等语词,给人孤独、安静和寒冷的感觉,又隐隐透着关怀。《河内诗二首》其一写女冠夜深未眠,居处“冷落空蒙烟”,景色美丽,人却形单影只,高处不胜寒,主人公在等待某人,期待时光飞逝,早日与君相聚,不计等待辛苦。《银河吹笙》写的是夜深“楼寒院冷”人孤独;《槿花二首》其一写其美好却“离群”,其二写其美好高洁却空虚。李商隐很擅长写女冠的“碧海青天夜夜心”,孤寂清幽的感觉几乎要从诗的字里行间溢出。不论是因求道还是别的原因而入道,女冠们在道观中生活总会有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她们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自由和追求,与她们和家庭亲朋的分离是相生相伴的,孤独无侣、缺少知己是寂寞的,追求大道是寂寞的。女冠不同于当时社会其他普通的女子,她们的交游范围广阔,知识水平和文化修养较高。鱼玄机有“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的感慨,其他女冠可能也有相似的感觉,知识才华与身份地位的不匹配,不能为男性世界所理解接受难免让她们感到孤独烦闷。李商隐对求道的女冠有同情也有感同身受,诗人也是寂寞的。
女冠诗中还有很多诗与女冠的恋情相关,有的写女冠对于爱情的向往,有的写双方无法厮守的遗憾,还有的暗讽一些女冠借自己较为自由的身份与人行不合礼法之事。唐代女冠有与世俗之人交往的机会,道观是“具有高雅气息的交谊场所”[21]74,女冠在各种交际活动中极有可能与别人产生爱情。另外,道教并不禁止男女交往恋爱,许多女神都有配偶或是伴侣,道教典籍中有很多女仙与凡人相恋的故事,如萼绿华与羊权、杜兰香与张硕等,女冠追求恋情也受道教传统和这类神话传说影响。著名的女冠诗人鱼玄机和李冶也有追求恋情的举动,只是她们所追求的恋情最后都没有圆满的结果。被龚自珍评为“尤为妖冶”的《中元作》写了一个女冠与她的恋人由于阻隔最终没能在一起的事。追求恋情的女冠如世间普通女子一样,盼望与恋人“一生长对”,愿意“停辛伫苦留待君”。《碧城三首》是公认有所讽的诗,其三最后“武皇内传分明在”一联直白地表达了诗人的讽刺,虽然无法确定讽刺对象,从拿《汉武帝内传》作比来看,极有可能是在讽刺皇家入道者。唐代仅入道的公主就有17位[22]3641-3676,此外还有不少妃嫔入道。公主入道很受优待,自筑道观条件优越,社会地位高,可与文人自由交际,甚至引荐文人入仕,如玉真公主曾举荐过李白。唐朝的道观也开放供人游玩,还可以住宿[21]74。所以女冠与人相恋甚至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是有客观条件的。“女床栖鸾”指女冠与恋人的双宿双飞,“玉轮顾兔初生魄”暗指女冠身怀有孕,都是隐晦地揭露与讽刺。女冠诗中写艳情的部分总是曲折难懂,这与李商隐接受道教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道教典籍的语言风格是有无相间、虚实相生的,写到与爱情相关的事情时用词美好而隐晦。李商隐女冠诗写艳情的方式受其影响。由此观之,李商隐心中的女冠是可敬、可亲、可怜、可讽的,他有比较平等的女性观,讽刺部分女冠也只是因为其做出了不合礼法的事情,且用语隐晦,不浅白直露。李商隐的女性观与唐朝女性地位相对较高的时代背景有一定关系,也受道教文化的影响。老子的《道德经》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教讲究阴阳对立统一,乾坤、雌雄、刚柔等两两相对。阴在道教思想中很重要,女性在道教也有独特的地位,女仙崇拜在道教也有悠久的历史和良好的传承,这些对李商隐都有影响。
综上所述,女冠的现实生活与丰富的典故逸事为李商隐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对象和材料,同时也在李商隐的笔下显出别具一格的韵味。通过分析女冠诗的典故,可以看出李商隐渊博的学识、雄奇的想象、熟练的用典,亦可以透过女冠诗看到他对女冠的态度,看到道教文化对他诗歌写作的影响。通过研究女冠诗的典故,有助于对李商隐有更透彻的理解,信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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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7-07-03
赵秀楠(1994—),女,山西晋城人,硕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I222.7;B95
A
1672-3600(2017)10-00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