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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韵清浊鉴》作者的“正音”观及学术担当

2017-04-13宋峰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韵书正音音韵

宋峰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音韵清浊鉴》作者的“正音”观及学术担当

宋峰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正音”一词是近代文献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词,它不但是一种语音规范,更反映了人们对“标准语”的不同认识。清初韵书《音韵清浊鉴》是一部兼有“正音”性质的韵学字典。作者所谓的“正音”实际上是建立在纠正方音之上的一种共同读书音系统。作者为表达“正音”而论及的方音现象,对于了解18世纪前后今北京地区的社会语音状况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特别是他站在时代前沿,为解决时人审音辨韵的需要而编著这部“简易明确”字书的举止,更表现出了一位学人所具有的时代责任感和学术担当。

《音韵清浊鉴》;正音观;编制创新;学术担当

“正音”一词,除了在古代有时表“雅正的乐声”和“字的本音”外,用得多的便是《现代汉语词典》所提到的:(1)动矫正语音,使符合语音规范;(2)名标准音。前者如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习技》:“正音维何?察其所生之地,禁为乡土之言,使归中原音韵之正者是已。”[1]70后者如清侯方域《徐作霖张谓传》:“(张谓)舌短,无正音。”[2]220

随着近些年对明清时代汉语共同语讨论的有增无减,作为标准音来探讨的“正音”一词在近代音韵学领域中一直频繁使用。汉民族共同语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称呼,如先秦雅言、汉魏通语、唐宋正音、明清官话、现代国语、普通话。明清文献里常常提及“汉儿话”“官话”“正音”“汉音”“华语”“中国语”等词语。这些词语的内涵大都是关于汉语共同语的,其间可能存在理解上的歧异,但应该都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共同语的认识。[3]88

《音韵清浊鉴》①文中未标注之文献均出自王祚祯《音韵清浊鉴》,见《续修四库全书》第25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220册,据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影印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善乐堂刻本,齐鲁书社1997年版。(以下简称《清浊鉴》)是清初康熙年间的一部“正音”性质的字书兼韵书。作者王祚祯,字楚珍,析津(今北京)人氏。在这部韵书里,王氏借用了元周德清《中原音韵》的曲韵韵部,并在此基础上结合时音和戏曲用韵,将原“机其”和“归微”各析为二,形成了21韵部。除了其中的侵寻、廉纤、监咸三个闭口韵是为迎合曲韵而保留外,其余则反映出18世纪初今北京地区的韵部概况。作者以这样的曲韵韵部编制字书,有其独特之处。此外,此书还应该一提的便是序言中多次出现的“正音”现象。此书虽为私人编制,但完全可以代表那个时代文人心目中的“正音”观,所以对该书“正音”现象的考察对理解明清之际的共同语是有帮助的,这也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主要问题。为图“正音”之旨,作者于当时“人情难振,志士无多”的条件下奔走呼号、积耗心血,编制成这部《清浊鉴》,表达了他作为一位学人的高度责任感和崇高学术情怀。

一、历史上的“正音”谈要

关于语言学中的“正音”文献早在《广雅》卷二中便露端倪,“要口音也正音于小”。自后讨论“正音”的文献日见增多。《魏书·咸阳王僖传》:“孝文引见朝臣,诏断‘北语’,一从‘正音’,禧赞成其事。于是诏:‘年三十已上,习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已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降爵黜官。若仍旧俗,恐数世之后,伊洛之下,复成被发之人。朕尝与李冲论此,冲言:‘四方之语,竞知谁是;第者言之,即为正矣,何必改旧从新。’冲之此言,应合死罪。乃谓冲曰:‘卿实负社稷!’冲免冠陈谢。”[4]384这是较早记录“正音”的文献,其中“正音”按李冲言当为朝廷中通用之语,特别是皇帝所用之语。《颜氏家训·音辞篇》中,“南方水土柔和,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5]297,虽没有提到“正音”,但其对南北各方音的批判,明显有树“正音”之目的。唐李涪《刊误·切韵》:“凡中华音切,莫过东都,盖居天地之正,禀气特正。”[6]130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惟洛阳得天地之正,语音最正。”[6]130元周德清《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惟我圣朝,兴自北方,五十余年,言语之间,必以中原之音为正。”[7]219这些文献所提及的“正音”多带有一些文人“臆断”的性质。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客观上存在与其“正音”(“共同语”)相对应的具体区域的事实,例如李涪所提及的唐东都洛阳、陆游所提及的宋东京汴梁、周德清所提及的元都城大都。

元明以降,标榜“正音”的韵书或韵图愈益增多。这些韵书或韵图的作者对于“正音”也各有讨论,但观点纷呈,聚讼不已。

明乐韶凤等人编纂的《洪武正韵》“凡例五”:“欲知何者为正声,五方之人皆能通解者斯为正音也。”[8]6吕坤《交泰韵·辨五方》说:“谓河洛不南不北,当天地之中,为声气之萃”[9]471,说明至少在万历年间,“中原雅音”作为标准音在朝廷中享用。清樊腾凤用“五方”给其书《五方元音》定名,亦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囿于一方之音。清沙彝尊专门编了一部《正音咀华》(原名《正音辨微》)),认为“正音”就是《音韵阐微》的音韵系统。

近代关于“正音”的理解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某个地方的方言就是正音,代表人物有明代的吕坤、清代的裕恩等;二是正音是既符合现实方言又符合古韵书的音类的混合产物,代表人物有清代的林本裕、潘来等;三是符合古音的音韵才算正音,代表人物有清代的江永等。笔者认为,明清之际的“正音”观念仍很模糊,多数文人因受社会急遽变更的影响,他们的思想和看法依然带着文人主观臆断的性质,他们所留下的韵书或韵图对于我们研究明清时期的共同语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关于明清时期汉语共同语的基础,目前存在北京音、中州音、南京音三种学说。①可参考王力《汉语史稿》(上册),中华书局1957年版;李新魁《论近代汉语共同语的标准音》,载《语文研究》1980年第1期;1987年李新魁《汉语共同语的形成和发展》,《李新魁自选集》第266-295页,大象出版社1999年版;鲁国尧《明代官话及其基础音系问题——读〈利玛窦中国札记〉》,载《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4期。王力、李新魁、鲁国尧等学者在明清共同语基础语研究上广征博引,皆能做到以史实取胜,尤其是鲁先生对明清时期与传教士相关文献的论证,更值得重视。

耿振生指出近代等韵学家所说的“正音”,就是理论上的标准音、语音的最高规范。他认为,“正音”是文人学士心目中的标准音,它纯粹是一种抽象的观念,没有一定的语音实体和它对应,因此它只存在于理论上,而不存在于实际生活中。[10]126

张玉来则进一步认为:“这种‘正音’的观念在多数士大夫们的心目中是至高无尚的,是他们追求的一种目标。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论述中很难得到‘正音’的真正含义。”[11]150-151在这个问题上,叶宝奎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所谓‘正音’指的是汉民族共同标准音。”[12]张玉来认为叶氏的说法似乎不妥当,并提出“近代汉民族共同语里所谓的‘正音’确实跟所谓的‘标准音’显然不是一个概念。今天语言学意义上的标准音是有方言点作依据的,而近代的‘正音’显然不是以哪个具体方言为依据的。”进而认为“近代汉民族共同语是缺乏统一标准的弹性较大的共同语系统”[11]150-151。

平田昌司认为:“明清时代所谓‘正音’往往径指朝廷功令所依据的官韵《洪武正韵》(明代科举考试内容不包括韵文,文人不重视官韵)和《音韵阐微》。”[13]这显然是将“正音”看作一种有所依据的规范。而在此问题上赵元任曾指出,“规定音位的(如果不是语音的)发音标准的最初尝试,其成果体现在1919年的官方字典《国音字典》里……在此之前中国历代朝廷并没有正式给标准口语下过定义”②转引自平田昌司《清代鸿胪寺正音考》,载《中国语文》2000年第6期。。据此,平田先生推断最能看出官方语音规范的根据,可能就是朝廷仪礼中使用何种汉语。平田昌司的《清代鸿胪寺正音考》认为鸿胪寺唱赞的语言实际应该能够代表朝廷对标准语音的看法。在他看来,明代之前,“中原雅音”即洛阳音享有朝廷标准语的地位,至迟在乾隆年间,直隶音取代“中原雅音”成为了汉语的标准音。虽则如此,清代直隶音也只在宫廷里享有权威性语音的地位,它并没有成为整个汉人的共同语音。[13]

在“正音”问题上,笔者比较赞同张玉来先生关于“‘正音’和‘标准语’显然不是一个概念,‘正音’不是以哪个具体方言为依据的”观点。在朝代更迭的古代中国,各代文人学士的“正音”观根深蒂固,这和士大夫期望政权的统一有很大关系。尽管他们各有韵书得以落实自己的“正音”观念,但最终是很难形成一个能统一起来的系统。毕竟中国历代朝廷并没有正式给标准口语下过定义。这也可能正是近现代的学者对于历代“正音”或“标准语”的意见总是不一致的原因吧。虽则有歧异,但汉民族共同语存在的主线依然很清晰,这是不争的事实。

清初韵书《清浊鉴》在“正音”上依然如张玉来所言,带着文人学士们对“标准音”追求的性质。但王氏的“正音”观多所据狭,他将“正音”观限定在承袭《新刊韵略》系反切上,特别是明末吕维祺编著的《音韵日月灯》①《音韵日月灯》出自《续修四库全书》第25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简称《日月灯》)中的反切。在王氏的心目中,“正音”应该就是传统的读书音系统,这大抵代表了18世纪前后文人学士心目中的“正音”观。这一点上类似平田昌司对明清时代所谓“正音”的论断。不过,王氏在“正音”的同时反复强调要“格去土音”,加上他独特的编著法,无疑也从侧面反映出《清浊鉴》所能代表的“弹性较大的共同语”的性质。

二、王氏“正音”观的提出背景及性质探讨

王氏的“正音”观的提出背景主要有如下几点:(1)“文明之世”,却还没有产生可与“方音”“土音”并行的共同读书音系统,在读书识字、日常言语中,人们多狃于方音;(2)虽有字书,如《字汇》《正字通》等,但缺少一部可供“审音辨韵”“简易明确”的韵学字典;(3)康熙文明之世,需要进行语音的统一,但并无多少豪杰之士共兴字学。

该书有不少地方就当时“土音”作了相关描写:

周德清立韵,将入声分在平、上、去三声者,以入声另是一音,既不可别为一韵,又不可全然丢却。故依北人土音,附叶於平、上、去后。盖为逢押韵处,则念若三声……夫无入声者,乃北人土音也,岂可以土音为正呼?而南人虽能念入声字,又颇多土音,此则不明开合之故也。至若曲谱中,多以入声作平者,是亦有义。盖四声本循环延转,入极则平,原有相生之理焉。(凡例“辨入声”)

大都南人多缺庚青,北人多缺东钟韵。予屡玩古人词调,往往见有庚青杂入真文者,或以东钟移借庚青者,三韵互相混乱,此皆土音之过耳。(《清浊鉴》凡例“辨音韵”)

又有东钟韵颂字,本邪母下松字去声,人误读为从字去声者;沽模韵务字,人误读作附字者;如此讹谬之类,不可胜计,学者亦遂韵潜,格去土音,斯为得之。(凡例“辨音韵”)

中原音韵有沈韵而来。分一十九韵也,而齐微、鱼模二韵犹仍沈韵旧獘。予谓齐微中之羁与■不当并呼,鱼模之居与沽岂可同韵,因将此二韵辨别开合刚柔,分而为四。以齐微析作机其、归微二韵,以鱼模析为沽模、居鱼二韵,汇众韵共成二十一韵,庶几用之者音韵协和,不至乖谬云耳。(凡例“论韵分增”)

王氏的“正音”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格去土音”而趋向于一种规范的读书音系统。

他在《清浊鉴》自序中两次提到“正音”,一次提到“正始音”,算是三次“正音”:

……而急于制科,牵于宦习,致欲为而不遑为;其山林岩穴之士又欲为而力不逮为,是以渐习渐远,正音遂不可复”“予幼嗜字学,留心音韵者有年,而传之无其人。后遇释氏得等韵学,相与究源奥、辨疑似,豁然有会,而得正音之所在焉”。“且车书一统,于今为盛!幸生文明之世,犹不复闻正始音谓可安之耶?”(王氏序)“……嗟乎!隐侯四声,宣城字汇暨正字通一书,夫所谓户诵家吟者,注析虽甚嘉,然杂以方音。间攷古切不无纷淆错谬,其误人亦不少。是宁得为简易明确之书也,而谁则正之,字学之失如此良可慨已!……

王氏所提出的“正音”观主要是指一种建立在“纠正方音”基础之上的“读书音系统”。这也印证了张玉来先生等所提出的“历史上的‘正音’强调的是字音的‘正确’读法(强调音类),目的在于纠正错误的读音(所属音类)”[14]。

对于如何能编著一部可供时人读书识字之需要的韵书,而且还必须要“简易明确”,是曾困扰过王祚祯的一个难题。从自序中得知,他是因为后来遇到“释氏等韵学”才“豁然有会”的,这让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从此,他踏上了编著新韵书,进行“正音”的征程。在《清浊鉴》一书中,这种“正音”工具主要表现在传统的反切上。为了确立这种“正音”法,王氏先是深究等韵学;其次便“博极众家”,广涉“杨雄训纂、许慎说文以及玉篇、唐韵、广韵、韵会、篇海、集韵、正韵、吕氏同文铎、日月灯”等字学著作,“绎其论说其异同”;后来又“辄叹‘五音轻重之辨、四声清浊中分’”,他将这些音韵学上的精髓科学地用诸于《清浊鉴》的编撰上。该书前面所附载的《经史正音切韵指南》便是用来指导分辨反切之用的等韵图。

此外,《清浊鉴》的反切系统直接来源于明末的《日月灯》。《日月灯》作者吕维祺,洛阳新安人。崇祯间,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该书刊于崇祯六年(1633年),由三部分组成:《韵母》5卷,《同文铎》25卷、又卷首4则(卷),《韵钥》30卷。吕氏在序言中宣称得中原之正音,他在《同文铎》序言中写到:

……谓考韵者溺于方言,劣于典,则狃于株一歉于该通,均于读书识字无当也。于是取六书之精蕴,而咀嚃之,因岳降东垣,得中原之正音,去五方之啁杂,穷日编摩劈分,是正极之原本性情,洞昭玄悟,越十稔而书始成。

这应该是王氏借鉴《日月灯》用来宣扬其“正音”观依据的一个重要原因。王氏《清浊鉴》中的反切系统多效仿《日月灯》顺理成章。如果要追本溯源,则可以探得这样的一个历史继承关系:《清浊鉴》(1721年)—《日月灯》(1633年)—《诗韵辑略》(1569年)—《韵府群玉》(1307年)—《新刊韵略》(“平水韵”)(1229年)。

《清浊鉴》三十六字母体系是从中古韵图套用过来的,是古音的模式,从表面上看不出时音的迹象来。该书平、上、去中共有反切2 141个,反切上字318个,1 271个反切下字。通过系联法,我们看到该书的反切声类和韵类多和《切韵》系韵书相仿。很明显,王氏所提倡的“正音”乃是一种复古。不过,虽说是复古,但承袭的毕竟是自中古以来具有绝对权威的一种古雅系统。还有一种假想,该书编著于清初康熙盛朝,政治经济虽为繁荣,但当时也是“文网”时期,因文字问题而深陷囹圄的学者大有人在,使得学术文化全部被纳入考据轨道。[15]3-24不少学者对前朝有一种思复之心,且多数是靠学术上潜心古学来表达他们的爱国情怀。王祚祯的《音韵清浊鉴》是否也在暗敲这种反动的鼓号,笔者看不出任何迹象。

三、“正音”性字典《音韵清浊鉴》的编纂

王祚祯在序言中提及:

幸生文明之世,不复闻正始音谓可安之耶?嗟乎!

他的慨叹不是不无缘由,当时社会上确实存在读书识字困难的问题。第一是用方音读书的问题;第二是不知道如何正读(即正字音)的问题。从马垲元的序言里,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用方音读书,几乎习以为常:

然既读书之要宜首以辨字为先务,每忆童时所诵习,有及时而师责以读讹者,有历时而人诮其音别者。夫如是,则字原有一定之音也,乃一字也。此人如是读,彼又不如是读。讨论之下,几举世皆然,而知者不概见。

从蓝畹序言中也可窥知这方面的信息:

昔人云读书者多识字者少,信哉!夫负通才、号博学者无论其於冷僻之字贻(殆之误)不识。字念半边之诮即极之寻常,无日不诵之用之之字亦往往以讹传讹。字学不习之獘可慨已!其实,用方音读书并没有什么不可,即使在官话盛行的地区,用方音读书也是很正常的现象。平田昌司认为,“Elman(2000)等著作认为,参加科举需要用官话读字的能力,其实不然。中国传统的读书,原则上都要使用自己原籍的方言读字,用不着为读字去学官话”[13]。他还认为,历代读书法都详细传授如何读书作文写字,而几乎不涉及到口语或官话的学习。[13]

在字音上,当时不少人存在着这样的看法:“字义苟明,音可不计也”,能真正通其音者“不概见”。造成这些问题的关键原因,王氏早有所虑,他认为:

方士君子童蒙就学时,莫不即字审音而辨韵。固未闻以天字任呼作地音者,此声韵不可忽之明证也。

归结起来,在他看来问题主要出现在“声韵不明”和不习“正音”上,设若如果有一部能传授识字法的“简易明确”的“正音”性字书,便不会有“往往贻讥于识者,见窘于通人”的情况发生了。

对于当时民间“所谓户诵家吟”的“隐侯四声”“宣城字汇”暨“正字通”等字书,在王氏看来“注析虽至嘉,然杂以方音”,而且“间古切不无纷淆错谬,其误人亦不少”。王氏认为,若就这些字书来“审音辨韵”,“虽审音犹乎不审,虽辨韵犹乎不辨。”于此背景之下,王氏决定编著一部可供时人审音辨韵需要的“简易明确”且具有“正音”性质的字书。

王祚祯所编著的这部正音性质的字典,确实有其创新之处。他将传统的规范性的“正音”(即读书音)系统和当时的“口语”系统融合为一。《清浊鉴》以传统三十六字母起领韵字,各小韵首字均列有旧制反切,即王氏多提及的“正音”,而对所收的12 817个小韵字却按照时韵进行分部归属。在声母和韵母间,一者表现保守,一者凸显口语化。这样“正音”性的字典颇具特色,在功能上就像《新华字典》的音序查字法,只是按韵序排列罢了。辨析传统反切略显繁琐,但时韵问题则不费心思。以人们易于接受的“口语”系统来查找某个字的位置并借助等韵理论来学习它的传统读法,这便是本书所言及的“简易明确”。在字典上,这种以“简”带“繁”的编制方式能给人们带来启示。

总体来说,这是一本以“简”(口语韵调系统)检“繁”(旧反切读书音系统)的韵书兼字书。

四、王氏崇高的学术情怀

上文提到,王氏所一直关注的应当时是文字“正音”的问题。自序开头他讲得很明确:

声韵之学旧矣,幸而编帙俱存,使人得以讨论;不幸而诸说纷殊使人莫识所宗。字学之不传岂尽今人之过哉!亦未得其简易明确者而习之也。方士君子童蒙就学时,莫不即字审音而辨韵。固未闻以天字任呼作地音者,此声韵不可忽之明证也。但卷轴浩繁、意见各出,必待研求考核,然后知道所适从。而急于制科,牵于宦习,致欲为而不遑为;其山林岩穴之士又欲为而力不逮为,是以渐习渐远,正音遂不可复。此非人不愿学之过,实古未以简易明确者示人之过也。

他认识到具有“正音”性的读本对“方士君子童蒙就学”的重要性。但无奈于无人编制,所以发出“此非人不愿学之过,实古未以简易明确者示人之过也”这样的感慨。

王氏对音韵之学有相当的造诣,而且很坚信自己的学问能够为世所用。关于他和等韵的结缘,自序中有相关的介绍:

予幼嗜字学,留心音韵者有年,而传之无其人。后遇释氏得等韵学,相与究源奥、辨疑似,豁然有会,而得正音之所在焉。继以博极众家,如杨雄训纂、许慎说文以及玉篇、唐韵、广韵、韵会、篇海、集韵,近而至于正韵、吕氏同文铎、日月灯诸书,绎其论说,厘其异同。又复有年,辄叹五音、轻重之辨,四声清浊之分皆是自然之理,其有裨于君子者不浅。乃甘自限以土隅,习而不察,是谁之过与?

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深信自己熟知了音韵学中的等韵门法,且认为已发现了可以解决“方士君子童蒙就学”审音辨韵之困的最简易明确的捷径。在任务面前,王氏积极担负起编著“正音”性字书的担子,独自前行。马垲元评价他为:“王君崛起流俗中,质直好义而犹笃于学,其行事多古人风度。固所谓虽无文王,犹兴者也。”王氏真乃“豪杰之士”。

王氏当时所处的时代是政治稳定的康熙时代,序言中他讲到:“且车书一统,于今为盛!幸生文明之世,犹不复闻正始音谓可安之耶?”国家的统一必然要求语言的统一。王祚祯具有高瞻远瞩的眼光,绝对是位卓越的语言学家。

他最终编著的这部韵书究竟在社会上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力,后世文献中多不见记载。不过,从马垲元、姚椿和蓝畹三人序言中可以推断,王氏所努力编著的这部韵书在当时应该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

豪杰之士犹将穷搜二酉,审别方音,必为人所不能,而独能者然后止。况有是书而习之,更便且易,吾知其必行也。……夫字果无一定之音也,则予童时所误读,师不当责其讹,人固不当诮其别矣。字果有一定之音也,即无是书。(马垲元)

予当漂泊京邸,既感王君之嘘拂,复喜字学之得传。遂沉心惕虑,遵所旧闻,裁以己意,积二岁而告成劝之梓以质。当代使五方音土尽归于一,不惟王氏之家珍,且为天下公共物,岂非国家之元音?熙朝之盛事哉,乃援笔而为序!(姚椿)

盖王君楚珍酷嗜其学,穷年矻矻寝食,每忘短前代韵书之烦夥、学者检阅为难,遂仿吕氏《同文铎》别成此书,为资於学者不浅。(蓝畹)王氏在当时所反复提出的“正音”和我们目前所进行的汉语普通话的推广工作实际上是同质的问题。现代汉语普通话的推广多是经由国家层面提出号召和要求,即便如此,从1956年开始推广以来,仍面临着巨大的任务。由此,我们可以推想王氏于那个“人情难振,志士无多”的时代,独自著书“图新”,是何等艰巨!况且,他的这种“正音”意识,不是国家强加给他的,也不是哪个人强加给他的,而是一种源于

他本人的一种个人自觉、社会责任和学者良知。

王氏序中提到:“急于制科,牵于宦习,致欲为而不遑为;其山林岩穴之士又欲为而力不逮为。”马垲元序中提到:“今之世君子刻意制科字非急务或多不加意。”姚椿序中也提到:“音声之理自古所尚,然五方风气不同,而形、声、音、义不能尽归于一,此皆士人多不留意之过也。”多少人只顾忙于官宦,独他负重前行,在语言学上应该有他的一笔。一定时代的读书音系统应该有一定时代的特征,不能视读书音系统为一种不变的教条。王氏所表达的“正音”观是一种对历史语音的复古,从历史变化的角度来看,有应该批判的地方。但他能将等韵理论融入自己的韵书编写中,且按照以“易”检“繁”的字典编撰模式给人一种识字辨韵法上的指导已是难能可贵。我们没有理由去否定他在字学上的努力和贡献,相反,他的以字学为己任及寻求志学之士共图“正音”大业的精神深深感召着每位学人都能为心挚的事业奋斗终身。

《四库全书》中辑录了该书,但《四库提要》对其评价措辞尖酸:

国朝王祚祯撰,祚祯字楚珍,大兴人。是书以金韩道昭《五音集韵》,元刘鉴《切字玉钥匙》与周德清《中原音韵》合为一书,而己意窜改之。夫道昭书配三十六字母,鉴书配内外十六摄,德清书则北曲之谱,以入声配入三声。祚祯既狃于方音,并四声为三,混淆古法,而乃屑屑然区分门目、辨别等次,非今非古,非曲谱非等韵,莫喻其意将安取?其序自称博极诸家,如杨雄《训纂》、许慎《说文》、《玉篇》、《唐韵》、《广韵》、《韵会》、《篇海》、《集韵》、吕氏《同文铎日月灯》,无不绎其论说,证其异同。《说文》、《玉篇》以下其书具在,不知杨雄《训纂》、孙唐韵》,祚祯何从?兄之又称隐侯《四声》、宣城《字汇》、《正字通》户诵家吟,更不知祚祯何由见沈约书也。①详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220册,据中国科学院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影印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善乐堂刻本,齐鲁书社1997年版。

如此的评价对“以字学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王祚祯来说,显然有失公允。笔者认为,像《四库提要》对此书所作的评论有些过囿于表象。如果我们能够结合后韵谱部分对该书前所借用的元刘鑑《经史正音切韵指南》进行深入解析,我们会发现作者非但不是“己意篡改”,相反倒是一种为便于时人“审音辨韵”之需而采取的一种匠心独运的安排。同样,如若我们能够明确他编纂《清浊鉴》旨在格去当时《字汇》《正字通》等字书的繁要,而求得一种“简易明确”字书的话,我们便不再会求同于《四库提要》“莫喻其意将安取”的质疑了。《清浊鉴》后韵谱先是借用了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以韵统调”的编排模式,其次在韵字的选取上还借用了明末吕维祺《音韵日月灯》中《韵母》部分的小韵字,但所有借用均意在为成就一部“简易明确”的字书而设。所以,无论从《清浊鉴》编纂的初衷角度,还是从编纂的背后事实来说,它都是一部值得称道的韵学字典。笔者认为,《清浊鉴》值得肯定的最起码有两点:一是结合贴近时音的曲韵韵调系统来编纂字书突显创新;二是在韵谱中体现等韵之法,更易于帮助时人掌握反切之要,求得“正音”之需。因此,《四库提要》所下论断未免太过武断,我们应该重新认识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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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日]平田昌司.清代鸿胪寺正音考[J].中国语文,2000,(6):537-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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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仓修良,叶建华.章学诚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周亚红)

The Author's Correction of Pronunciation of the Yin Yun Qing Zhuo Jian and His Lofty Academic Spirit

SONG Feng
(School of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China)

"Zheng yin"(standard pronunciation)is a frequently-used word in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It is not only a voice specification,but also reflects th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 the"standard language" between people.Yin Yun Qing Zhuo Jian is a rhyme dictionary with the nature of"zheng yin"at the beginning of the Qing Dynasty.The so-called"zheng yin"is actually a common system of reading sound system built on the correction of dialect pronunciation.The dialect phenomenon to which the author referred in the expression of"zheng yin"has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dialect situation in Beijing area around the eighteenth century.In particular,the author stood at the forefront of the times.In order to satisfy the people's need in audition and rhyme,he compiled this simple and clear word book.More importantly,he showed a scholar's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academic spirit.

Yin Yun Qing Zhuo Jian;idea of standard pronunciation;compiling innovation;academic spirit

H114.9

A

1673-1972(2017)04-0062-06

2017-05-15

宋峰(1980-),男,江苏丰县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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