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与摹仿:林白小说中的欲望三角
2017-04-13李奕然
李奕然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暗示与摹仿:林白小说中的欲望三角
李奕然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物质丰盈、思想解放的新时期,女性仍然没有摆脱依附他者的状态,精神无所依凭,这一问题在林白的私人化写作中十分突出。文章试图运用勒内•基拉尔的“介体”理论分析这一现象存在的根源,解读女性欲望产生、运作的方式,暗示与摹仿是主要手段,并探讨他者欲望产生作用的原因。林白在创作中无法指明女性的家园,却找出了病症的根源。
女性文学;林白;勒内•基拉尔;《一个人的战争》;博尔赫斯;介体;暗示;摹仿
林白极富个性的私人化写作为我们塑造了很多独特的女性形象,她曾这样定义她们:你尚未成熟,但已在途中。[1]她们所执着的并非成熟的状态,而在于内心生长的过程。成长就像一场永不能完成的仪式,而她们身处其中,感知、承受、逃离,庄严又神圣。未完成即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这种状态不稳定,也极具过渡性,像一个中立地带。林白小说的起点也是女孩子成长历程的起点—一个短暂的停滞状态,女孩子们既从中获得安全与宁静,又压抑烦闷、蠢蠢欲动,直到一个闯入者的出现,才会打破这种僵持的局面。女孩子仿佛突然获得一种全新的力量,一反常态做出很多惊人之举,但这种状态却不能持久。女孩子们获得短暂的愉悦,但又在清醒时感到困惑,因此她们一生都在追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个精神的家园。她们苦苦求索,却终无所得,只能再次退回私人的空间。
法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家勒内•基拉尔对欲望的阐释为我们理解这种状态提供了一条线索,他凭借对文学经典中著名的骑士形象—堂•吉诃德—的阐释提出了“介体”的概念。他认为欲望是联结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一条直线,但是主体对客体的欲望不一定是本质的,欲望产生的背后可能有更为复杂的缘由。他认为:“在直线的上方,介体既关及主体,又关及客体。表现三方关系的空间图自然就是一个三角形。故事不同,客体随之不同,三角形却始终如一。”[2]2通过介体对主体不自觉的暗示,使主体对客体产生强烈的欲望。因此这种欲望看似也可以用一条单向度的直线来概括,但这种联结却并非来自主体的自我意识,它受介体的控制和影响。
一、暗示的作用—虚幻的镜中之光
《一个人的战争》[3]中的多米便是一个极易受到暗示的对象。多米怀着一个巨大的隐秘来到这群陌生人中间,她将自己沉浸在这样幽怨的氛围中,冷眼看着外面的世界。对多米来说,她为自己建构的这个小世界就像一个中间地带,“那里处在一切的边缘,处于中转过境甚或悬而未决的状态。在那里能享受到一定的豁免权”[4]。但是我们看到,在这个自我圈禁的世界里,多米的心迅速衰老,她以痛苦为借口,将自己包裹起来。
在多米的世界里,有一个重要的意象—镜子—成为多米来往于外界的通道,穿梭在通道之中,多米建构了一个私人世界,它为多米提供了一种虚假的自足感。多米以及林白笔下的许多女性,都生存于一个四周充满镜子的房间,她们的身形从镜子中折射出来,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发着光,她们被这束光照亮,接受它的爱抚与欣赏,并在这束光中重新发现自己。除了客观真实的镜子之外,小说中很多女性也承担着一部分镜子的功能。博尔赫斯把镜子“看作古旧契约的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无法睡眠,带来劫数”[5],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倍增。林白也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通过镜子呈现出了一种“无限”,小说由此衍生出无数美丽神秘的女子,她们正如镜中呈现的影像,就像是实物的对立面。镜子激发出多米对女性进行观察的兴趣,她站在镜子前面,审视这个特殊的群体,将女性包括自己幻化为一个审视对象,这成为她关怀与体察这个群体的特殊方式。这些美丽的女子深深地吸引着多米,是多米主动接近的一类女性,她们身上无一例外地有着一层美丽、神秘的光晕,她们触发了多米内心对美的感知。多米遇到的另一类女性,总是奇异地受着多米的吸引,潜伏在多米身旁,仿佛一双双能够穿透黑暗的眼睛,窥见多米的内心,她们“的凝视和语言的昭示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3]48,使多米不断返回原来的面目。至此,这个被建构的世界更加私人化,更加隐秘与封闭,将多米的异质凸显出来,与外在的隔阂更加深重。林白小说中的两种女性类型,一种是深深吸引主人公的神秘美丽的女子,另一类可概括为极富侵略性的“狼性”女子,这两种类型的女性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介体”的作用:第一类女子作为一种意象类型,“狼性”女子则大多通过口头暗示,共同对多米进行引导和型塑。
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战争》中,第二种类型的女性同时承担着“闯入者”的功能。“闯入者”是一个极富侵略性的角色,因为她承担着引导、说服的功能,她们的出现必将使叙事的轨迹发生一个或大或小的偏离。她们意志坚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又极具耐心与策略,长期蛰伏在主人公身边,软磨硬泡。小说中出现这样几个关键短语:“果断的脚步声”“雨点样的敲门声”“节奏坚定持续,富有耐心”……而在闯入之后,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抢占先机,夺得话语权,将事件的发展导向自己设定的轨道。可以看到,面对这种闯入,多米的反应是被动的、滞后的、软弱的,多米的不开门只是基于对外界的恐惧,但当闯入者表现出“友好、诚恳和顺从”时,这种恐惧感就会迅速降低,所有的防备都随之瓦解。而日后每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多米都是这样的反应,她无从判断这些闯入者是否具有威胁,却又因意志软弱而顺从。南丹的话语像预言一样诱惑着多米,如同《旧约·创世纪》中的神谕:“南丹说:你是一个天才。于是她的话立即在我幽暗的房间里辟出了一条奇异的通道……南丹又说:你很漂亮。于是……”[3]47这样的暗示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多米在这样神谕般的暗示中重生,一切命数都掌握在虚构的话语之中。大多数女性对自己的设定都来源于生活这面镜子,来源于外部的映射和观照,她们在别人的话语和眼光中虚构自己成长的轨迹。多米破例让南丹住下的那一晚,南丹睡在多米旁边,多米做了一个关于丑女孩的梦:“这女孩长着一张成人的脸,很模糊……这丑女孩凑近我的脸,她先是在我的脸上各处闻闻,然后她开始亲我,亲我的脸和嘴唇……”[3]57多米醒后毫无理由地将其归罪于南丹,但是南丹却解释为:梦中的丑女孩实际上是多米或是多米的潜意识。多米被南丹这句话戳中了内心的隐秘,究竟谁才是被虚构出来的?这个问题与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相似:魔法师在自己的梦境中遇见了一个男孩,他非常地喜爱他,当他试图阻拦男孩走进祭祀的火场时,却发现自己身处火焰之中却毫发未伤—所有被梦创造出的影像都不会被火灼伤。这时我们便得知造梦者也在梦中,所谓的实物也沦为虚幻,叙事者正在被叙事虚构。透过岁月的迷雾,我们看见两个女孩并肩躺在窄小昏暗的床上,她们是多么地相似,就像两生花,南丹身上有着一部分被多米压抑的特质。当多米进入梦境,梦中的幻境让多米感到安全,被她压抑的一部分自我便冲破防线释放了出来。那个被多米厌弃的丑女孩和被多米拒之门外的南丹,都是她部分自我的外化。
暗示的作用一般都是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获得的,“被看”之人俨然成为一个十足的女性,她愿意接受某种目光和言语的观照。和通常的男性对女性的启蒙一样,南丹对多米的启蒙也是从女性的身体开始,并且伴随着对艺术的探索,企图继续深入到内心。然而暗示很多时候并不彻底,多米最终还是逃开了。这是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诱惑,它是藏匿在我们心中的一颗种子,想要伸展,却又拘囿于现实的束缚。当我们通过成长的窄门,很多欲望被摈弃在窄门之外,因为在成人世界的规范中,很多欲望需要被隐匿,一旦公之于众便被视作违规。多米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践行这些想法,闯入者在多米心中燃起了一场爱欲之火,但却缺少维持热度的温床。多米深知这样的逃离是一种对生命欲望的扼杀,而对于她自己,她的生命液汁也在慢慢干涸。林白成功地将虚幻世界的触角伸向现实,并轻而易举地解构了它,作者清醒地意识到他者赋予主体的欲望并非是本质的,只是使主体获得了短暂的追求欲望的动力,却未必能够持久。所以多米建构起来的世界就像镜中透出的微光,迷人却虚幻,是女性囿于一角的一厢情愿的自我确认,使女性更加自我、封闭、独断,更加满足地沉迷于幻想之中。
二、欲望的展开—虚荣人的摹仿
林白小说中的很多女性都被纳入这个虚假的欲望三角。沙街是林白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地标,它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具有一种高于自然空间的文化意义。在亚热带的广阔土地上,生命在这里疯狂肆意地生长,小说中无数女子的身影从沙街上一闪而过,面容却总是忧郁与阴鸷,这里是她们的“囚禁”之所。一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出现在灰扑扑的沙街,她曾是一个风光的电影演员,至今仍然保持着当年在省城的着装和习惯,这种习惯使她与沙街格格不入。她将自己幽闭在屋内,只有一个哑女和一只狗作伴,这只狗唤作“吉”。吉是一只罕见的聪明的小狗,尽管女主人坚持不懈地拔掉它所有的牙齿,只留下空洞的粉色牙床,它仍忠诚地守护着她。主人和狗互相爱怜、互相讨好,日复一日,相濡以沫,直到沙街上出现了一位年轻的男教师,女人的情绪又渐渐复苏,她试图接近男教师,但是她大胆放肆的举动却令男教师不知所措。于是女人立即重新将关注点转移到吉身上,希望以此激起男教师的欲望:
女人说:你喝点酒吧,度数很低的。
男教师说:不,我还是先喝点茶。有茶吗?
女人仍然站在窗前,她脸朝着雨,说:你今天要教阿兰(哑姑娘)认字吗?她在楼下,楼下也有茶。
男教师说:我过一会儿再来。
女人忽然亮着嗓子喊道:吉—,上来!她的声音清亮圆润,有一种华丽之感,男教师不由得想起一张旧唱片。
吉敏捷地跑上楼飞快地进到房间里,它望着女主人,气喘吁吁。女人坐到躺椅上,吉熟练地跳到她怀里,并且用两前爪攀着女人的肩,它白色的绒毛一抖一抖的,女人柔柔地抚着吉,一边说:吉,咱们喝酒。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把酒含在嘴里唔唔了一阵,吉听懂了是在说:吉,把嘴张开,它就把嘴张开,女人嘴里的酒细细地流到吉的口中。
男教师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女人说:你顺便把门带上。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湿滞滞地消失在楼下,门响了一下。[6]262
女人的伎俩得逞了,男教师日后果然更频繁地光顾沙街。欲望三角出现了,女人、吉、男教师各占一角。在这里,介体是由客体引发的竞争者,并且客体又希望竞争者失败。这是林白小说中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内中介,即介体与一方存在竞争关系,两个场域距离小,并且彼此渗透。因为介体的介入,使客体在主体眼中不断增值;因介体也同样觊觎客体,由此引发的主体对客体的欲望便成为一种摹仿的欲望。并且,“中介的存在造成了完全等同于介体欲望的第二欲望,就是说,有两个相互竞争的欲望”[2]6。
男教师把湿淋淋的纸伞放在门口,女人说:吉,你去玩吧。吉狐疑地望望女主人,它走到门口,又溜回来绕着主人的脚边转了一小圈儿,嘴里哼哼着,平时这个时候,该是女主人跟它一块睡午觉了。
女人说:吉,听话。[6]262
女人向男教师示好,同样引起了吉的不满,介体的欲望与仇恨互相转化,导致吉最终疯狂地长出了牙齿,将男教师左手的食指狠狠咬下。这是一场由客体挑起的三角欲望,女人为了重拾对异性的吸引力,获取异性的注意,创造了这个“三角”,显然这是一个由虚荣挑起的欲望,居于其中的客体便是虚荣人的化身,虚荣之人想要获得内心的欲望,需向他人借。女人曾是省城剧团的名角,后来“在沙街上隐姓埋名,对她的过去绝口不谈,后来她发现,人们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有人来找过她……沙街上的人除了把她当成一个有钱的、孤僻的、美丽的女人以外,并没有更多的好奇”[6]264。女人发现自己的容貌已经慢慢枯萎,终于她在一声炸雷中惊醒,女人渴望男人的关怀,于是便展开了一场疯狂的行动。
林白笔下更常出现的,是一类类似于多米和柳海红(《北去来辞》)的文艺女性,她们深受书本理论的影响,总是无端地将一些使命和特性强加给自己,认为自身也具备自己崇拜之人的那些能力和品质。她们从书本中汲取到这些让她们艳羡、震颤的概念,并想将它们占为己有,这些观念化的东西充斥在她们的身体中,使她们失却了自我意识。小说中多米和海红将超现实主义理论视作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但是超现实主义的意识并非是她们自发的,而是接受了一些暗示,这些暗示是从书中来的。林白在小说中经常运用这些暗示和摹仿,使主体充斥着某种欲望,这种暗示是作者强加给小说人物的,只是这种强加轻易不能察觉,并且也与小说人物的主体相处得很好。在多米孤身前往的大西南之旅中,林白特意让其绕道萧红故居,回忆起这个天才女作家在抗战打响之后,怀着萧军的孩子辗转于西南各地……对多米来说这是一个目标,她仿佛受了沉重的使命,向着萧红的旧居庄严凝视。在这里,历史不过是文学的一种形式,它向主人公传达着非自我本能产生的欲望。在林白的小说中,介体通常盘踞在一个让人仰视的高位,对主人公起到引领的作用。若进一步思考,便会发现追求客体实质上就是追求介体(或介体特有的性格与品质):《北去来辞》中海红在成长历程中做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惊人之举:利用课余时间孤身游历大西南、毕业之后匆匆结婚复又离婚、第一次性经历等等,然而当她兴奋地完成这些壮举之后,心底一下子跳出来的却是她心心念念的超现实主义,而非她费心得到的东西。显然,在这些三角关系中,客体并非终极目标,只是主体抵达介体的阶梯或中介。
介体的本质是由他者产生的欲望,与之相对的是众人鼓吹的由个体自发产生的欲望。后者与前者有着本质的不同,后者更持久独立,前者因依附介体,更容易受到诸多因素的干扰。主人公的超现实主义理想是从书中借来的,借得非常彻底、决绝,以至于她渐渐把保有这种欲望和保持自我的意志混淆了。多米和海红将这套主义运用得得心应手,并一度以为自己便是那独一无二的超现实主义勇士。但是“一旦介体发生影响,主体对现实事物的感觉就丧失了,判断力就麻木了”[2]6。所以我们才经常在小说中看到主人公对某些事物的欲望时起时灭,费心得到之后,却又觉得索然无味。年过四十的海红面临下岗的危机,生活在她面前耸起了一座高山,面临生活的重压,“文学的梦想越来越遥远……一个水塘,经不起老是舀,支离破碎的写作差不多把水舀光了—啊那个日渐干涸的水塘在海红眼前晃来晃去,剩下的一点水晃成了泥浆,过不了多久,就会连泥浆都没有了”[1]129。一旦现实的爪牙伸向浪漫的艺术幻想,而介体的力量又未曾得到加强,主人公的意志就会松动,看似坚固的人造堡垒就会被动摇。而介体一旦发生影响,她们便会轻易地察觉到缺失,即欲望消失之后的空虚与无措,她们无法抵挡这种焦虑,便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种无望的境地。这种焦虑可能会一直延续,直到下一个介体的出现,将主体从无边的黑暗中解救出来,或者我们更期待主体能够在这种循环中清醒过来,找到一点沉重的、坚实的属于本心的坚持,结束在尘世的漂浮。
林白在《北去来辞》的“后记”中写道:我竭尽所能,要让海红突破她与现实的疏离感,同时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与世界的真切联系……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条辽远的漫漫长途上,做一个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的人。[7]这点于林白而言的确是迈了一大步,但是海红似乎还是停滞不前,虽然她已经试图融入正常的家庭秩序,但她仍然是那个被新时代、社会抛弃的人,因为她的世界只有自己一个,她选择性地屏蔽了周围的人事,看见而不关切。脱离现实的人便如那浮萍,随风摇曳终不得归处。小说的最后,海红与丈夫道良在离婚多年后再次重逢,面对这个唯一能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海红又重新感受到一种类似亲情的东西,这种情感自年幼就被她抛弃,因与道良的重逢而在心中缓缓生长,照亮身体中某些阴暗的角落。可见,海红还是渐渐将那套超现实主义放下了。海红还要走吗?不知道,也许还要走,但应该不是现在……她在现实中多了许多羁绊,虽然可以“成功地摆脱他了,却又如此的需要他”[1]270,它们像无限长又扯不断的缰绳,长期以来,海红缺少的就是这一根缰绳—她很多年前就剪断了所有的牵绊,或许这与世间一丝一缕的联系才是海红真正的休憩之所。至此,主人公的面目已经渐渐平和,由最初的战斗姿势转变为寻求与世界和解的途径。“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3]253,这是革命者的口号,要向死而生,而海红已经放下武器,准备缴械投降了。海红从书本中获取的观念作为介体悬于主体与客体的上方,关涉两者,并将两者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影响着主体的选择和行为,并被主体渐渐内化。但是介体的力量一旦消失,主体与客体的联系就会慢慢削弱,主客体的联系一旦切断,主体内在的精神世界便会轰然倒塌,主体的感受力也会渐渐丧失。
三、神之手无处不在—“介体”及其产生作用的原因
上文我们用勒内•基拉尔的“介体”理论阐释了林白小说中主人公欲望产生的方式,主体很多时候并非主动意识到对客体的欲望,而是通过一个类似于催化剂的中介,将某种欲望暗示给主体,由此形成一个“主体—介体—客体”的更加完善的线索。介体是主体与客体发生关系的最初的桥梁,像一粒种子埋在了主体的心里。可以看出,介体身上必然存在着某种吸引主体的特质,而这种特质主体不具备,主体向介体靠拢,希望他者将自己同化,成为介体或者仍保留部分的自我。林白在《万物花开》后记中感叹:“我多想成为一个别人啊!一个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多一种人生是对我们的安慰,成为万物则是我们的妄想。”[8]林白表达了对于存在主义、人生选择的思索,此处不存在对自我人生的否定,但也体现出了主体的不满足以及想要成为他者的欲望。主体既然产生了将自身融化于介体中的愿望,必然是对自身的某种特质产生了排斥和厌恶。主体深深地厌恶着这些缺陷,并想将其彻底掩埋。林白笔下的女子大多受困于自我的内心世界,她们身体孱弱、内向阴郁、敏感多疑,通常带着记忆的创伤与世界相遇。可以说林白式的女子是因为自我的缺失才不断向介体靠拢,介体的欲望能填补她们空虚不安的心灵,在对介体的追逐中,主人公暂时忘却了日常生活的琐碎与苦难。这股力量产生于内,最终也作用于内在。相较于周围的世界,她们的力量都太过弱小,她们没有足够的资本对抗困境,不知道如何与自我的命运抗衡。可见,人物的不幸与其主观世界不无关系。很多时候,限制她们的不是她们生活的社会,而是她们自己禁锢了自身,自己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地狱,终日对自己进行惩罚。柳海红的一生中爱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的面孔忽明忽暗,一闪而过,但是只有陈青铜贯穿小说始终,陈青铜也曾是海红追寻的一个方向。她不能明确陈青铜对她的意义,是爱情,是消逝的理想,抑或是她想要获得的某种勇气?陈青铜曾规劝海红:生活空虚是因为你游手好闲,你去干点事看看,文人基本上是无病呻吟,活得太虚太轻,自我的格局太小。[1]313陈青铜向海红介绍自己的工作,希望海红能关注到那些真正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那里才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良心。然而海红却如惊弓之鸟般拒绝了,“她说她现在不喜欢病态的人群,因为自己就够病态的了。她担心这些摄影会对她的精神有负面影响,正如一个人的免疫系统差就容易感染病菌。她严重失眠,有抑郁症苗头。有段时间害怕出门见人。现在虽好了些,但谁保证不会复发?”[1]314-315海红又一次望而却步,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恐惧,她害怕那些“病毒”将自己吞噬,其实那鬼祟的病毒住在她的心里,她不去正视,它们便会永远影藏在幽暗的角落里面见不得光。或许她等待着在不远的将来时空里的另一条“自由时间流”(海红的父亲在精神混乱之后,体悟的对生命、时间的理解,“自由时间流”带着他凌空飞升,飘飘然,远离现世),将她带到他的面前,她将重返这个世界,那时候她的生活或许会有一种新的可能性。海红自以为自己是一个坚强的勇士,实则脆弱不堪,她害怕接受生活的重任,一步迈出去,觉得不对劲再缩回来,养尊处优,过分地将自己防卫起来,她的选择使她又一次错失了更新的机会。大多数人“怀着怨愤批判社会,批判时代,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轻而易举地摒弃了责任”,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后,“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受害者的姿态”。[9]只要处于受害者的位置,便能轻易地原谅自己的畏缩不前,心安理得地对别人进行着貌似合理的盘剥。
从本质上来说,将自我抛掷的欲望产生于对某种社会承诺的惶惑与失措。社会承诺了一系列的自由,或者说这种自由正是她们苦苦追寻的,但当她们真正面对自由时却产生焦虑,所谓“做奴隶易,做自由民难”,只有真正地敢于承担的人才有资格追求自由,而弱者只能靠借助强者的欲望来维持获得这份自由的意义。君主帝制被推翻,不再有一个伟大的神来统领天下,人利用模仿他者来逃避个体感以及所有面对自由的挫败感。“一个人如果不够独立成熟,她必然承受不了自己的自由。”[1]253海红不断地暗示自己,“她必须经历一次人生的震荡,这对她的精神提升很有意义”[1]237,并坚持与道良离婚。她终于离开了束缚自己的牢笼,按理她应该振翅高飞,远走天涯,但是这只鸟被笼子困得太久了,她时时回望,她和娜拉一样渴望走出家庭的限制,但是和娜拉不同,她经济独立,不至于走向堕落,那么她为何还会如此依赖那个家呢?因为她没有勇气面对广阔的世界,支撑她离开家庭的不过是她从书页间拼凑起来的理论,至于离开之后会怎样,她无从知晓,她的心再不似磐石那般坚硬,如果不能享受自由,那么自由对她来说便一无用处。为了掩盖这种挫败感,人们便需要谎言,而三角关系很好地掩盖了这种谎言。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看见表象的单一的直线,而看不到悬于上空的介体。因此海红更愿意说:这个地方“她可以随时走开,她不走是她的自由选择”[1]253,如此安慰自己其实是跌入了另一个麻痹内心的甜蜜圈套。主人公自以为她能来去自由,并能随心所欲地选择追求的对象,但实际上她也仅剩这么一点可怜的自由了,三角的框架已经限定,选择仅限于依附一个超验的存在或是其他的权威,海红的行为只是从一个强者跳到了另一个强者身边,依附介体的事实没有改变,她却还自以为这是独立意志选择的结果。若是用这一种方式生存,无论如何也无法做一个独立自足的个体。
四、结语
林白笔下的主人公始终有着对未知的朦胧渴望、对危险的盲目放纵,一旦触及挫败与伤害便立刻仓皇折返。在她们的逃跑主义背后,我们又深切地感受到在成长之路上,女孩的不甘心与不释怀,内在自我在经受外在碰撞中产生了精神形变,这种挑战越激烈,个体的重塑性就越高。作者始终让这些女孩生活在一种诗性之中,“在感知的不确定性”中产生无数“歧义的可能”[7]。林白在女孩子们面前安置无数条道路,希冀她们能在具体的行动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个人经验,类似于一种实感经验—“具体、鲜活、生动、丰富,不可以被理论、观念所充分涵纳”[7],这种思维方式自然要求人物通过个体的历程获得陌生化的经验,而不至于沦为观念的传声筒。虽然林白没有能够指明女性的家园在何方,但却找出了病症的根源,她始终将个人经验融入到小说创作中,她仍在反复试验,因为坚实的存在需要通过个体的行动来获得。
[1] 林白.北去来辞[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
[2] 基拉尔 勒内.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4] 莫迪亚诺帕 特里克.青春咖啡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95.
[5] 博尔赫斯.镜子[M]//陈树.破碎的主观铜像—外国后现代主义诗.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29-30.
[6] 林白.同心爱者不能分手[M]//王安忆.玫瑰之门:第3册.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7] 林白.就这样写成了《北去来辞》[J].东吴学术,2014(2):95-96.
[8] 林白.万物花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284.
[9] 潘婧.抒情时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29.
(责任编辑:时 新)
Suggestion and Imitation: The Desire Triangle in Lin Bai’s Novels
LI Yiran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Living in an age of material abundance and mental liberation, women remain in a state of dependence, and has no spiritual anchor, which constitutes a prominent issue in Lin Bai’s personalized writings. In the paper, the autho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source of the phenomenon by using Rene Girard’s“amboceptor” theory, and to interpret the emergence and workings of women’s desires, of which suggestion and imitation are the major means. The author also discusses the causes for the others to harbor desires. In her works, Lin Bai cannot locate women’s spiritual homeland, but detects the source of the problem.
women’s literature; Lin Bai; Rene Girard; Alone at War; Borges; amboceptor; suggestion;imitation
I206.7
:A
:1008-7931(2017)03-0077-07
10.16217/j.cnki.szxbsk.2017.03.012
2017-01-10
李奕然(1992—),女,江苏泰州人,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李奕然.暗示与摹仿:林白小说中的欲望三角[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3):7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