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外壳下的生命赞歌
——读余华《活着》
2017-04-13张晨
张 晨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悲剧外壳下的生命赞歌
——读余华《活着》
张 晨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余华的作品《活着》用悲剧的故事外壳来讲述活着的价值,在小说中运用双重叙事结构消解故事的悲剧性,在时间的线索下呈现一个生命的成长与蜕变,历史的现实与命运的残酷带来的是福贵对苦难的忍受,生命在苦难中变得坚韧,乐观与豁达的心态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
《活着》;消解悲剧;时间;成长
“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1]184这是余华小说《活着》的结尾,滋养万物的黄土地是世间最无私的存在,人只要活着就每天享受着土地的馈赠,而人的死去也会沉睡于泥土之中,人生的两大命题都离不开土地。余华在小说结尾处的用笔似乎是在告诉读者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而如何活着才是生命价值的体现。
1 悲剧的消解
小说《活着》的末尾,老人与牛慢慢走向远方,嘴里哼唱着“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1]184,恬淡闲适的乡间风光让读者很难与作者讲诉的悲惨故事相联系。主人公福贵有着与自己名字截然相反的人生经历,在输光了祖上的家产之后,福贵就开始了他苦难的一生,物质上的贫苦只是肉体上的折磨,而亲人的逐个离世则让福贵尝尽了人生百态,他先后送走了自己的七位至亲,年老时,只有一头与自己同样衰老的黄牛为伴。作者把平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全都加在了福贵身上,但是我们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却并不会陷入悲伤中难以自持,这也正是作者余华的高明之处,他并不想单纯激发读者内心的同情与怜悯,他想告诉读者的是在苦难背后的坚韧与豁达。余华不断地在抑制小说中的悲剧情感,让它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小说结尾处“我”听完了福贵的讲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慨万千。余华采用这种双层叙事结构,使小说的节奏完全掌握在作者手中。“我”作为一个乡间民歌收集者来到福贵所在的村庄,被福贵口中令人发笑的曲子吸引,继而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听这位老人讲诉了他一生的苦难。“我”成为了第一叙述者,福贵这个真正的小说主人公是第二叙述者。第一叙述者和第二叙述者是相互补充,实为一个整体的关系。作者将整个文本的叙事内容分摊给他们,他们共同完成对整个文本的叙述[2]。福贵出场时的状态是与他个人所经历的苦难不相符的,这个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1]6, 而他对身边老牛的说教又是那么的温情与和谐,这是福贵在经历种种苦难后形成的外人难以体会的坚强与乐观,这样的出场也体现着余华真正的写作意图。如果作者单纯在小说中讲述福贵苦难的一生,让福贵在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生活的苦难中结束生命,小说就会陷入单纯悲剧的套数之中,这不是作者想要呈现的。余华在所写的中文版自序中提道“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3]福贵身上就具有作者追求的这种超然,在亲人的相继离世下,福贵没有像《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对生活失去希望,在痛苦中走向死亡,而是继续坚强地生活,绝望似乎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在苦难中体会到的是生命的坚韧,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福贵深感自己是幸运的,命运剥夺了他的财富,却给予了他生命的顽强。被国民党部队捉壮丁,死了那么多人他却安然无恙,解放后,接手自己家产的龙二定性为地主被枪毙,自己则逃过一难,在一次次与死神擦肩的经历中,福贵深深明白活着的可贵,他这种积极乐观的心态是支撑他历经苦难仍笑对人生的强大力量。所以开头处我们才会看到一个享受生活﹑乐观豁达的福贵,而这也冲淡了福贵一生的悲剧色彩,使我们在阅读中不会一直都处于命运所赋予的沉重感之中。
这种双层叙事结构也存在于小说的讲述过程中,“我”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五次,每次出现都会在读者感到绝望气息之时,“我”的每次适时出现都会给读者展示一个乐观淡然的老者形象,告诉读者苦难并没有压倒福贵,以此来消解读者阅读中郁结的悲伤之感,使读者放松心情之后,又开始第二叙述者福贵的讲述,这样一张一弛的节奏也是小说一直吸引读者的地方,没有苦大仇深的悲凉,那些穿插在悲惨人生中的小幽默反而使读者会心一笑。作者在双层叙事结构中掌握了小说的节奏感,使读者不至于陷入悲伤中不可自拔,而作者自己传达的内容也可以更好地让读者体会。
2 时间的财富
时间创造了故事与神奇,余华在小说《活着》中也很好地运用了时间的艺术,《活着》中的时间是具有双重性的,这里面不仅包含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还有故事讲述的时间。作者在小说中运用了倒叙的叙事顺序,在小说开始就借用“我”的视角告诉了读者故事的结局,在之后的讲述中又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概念里穿梭,作者完全掌握了这两种时间,合理地安排故事的推进,有效调节着文本的情感氛围。
在故事时间中,我们感受的是时间的漫长,因为小说叙述的是一个人的一生。而在叙事时间中,我们感受到的是时间的短暂,仅仅是一个下午,作者在“我”出现的每个叙事时间点都用“阳光”的位移来表达时间的流逝: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在霞光四射的空中。福贵苦难的一生就在短暂的下午时光中讲述完毕,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极度悲伤的故事,可是在福贵的短暂讲述中,“我”听到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激和对苦难的忍受,两种时间长度的对比使我们更能体会福贵心中活着的意义。福贵对于苦难的认识是作者真正想要展示给我们的,那种从容和豁达是历经沧桑后时间给予的最宝贵的财富。“时间的方式就是福贵活着的方式。”[4]时间的神奇不仅仅在于人们在时间流逝中经历的种种动荡,更重要的是在时间的宁静流动下沉淀的生活启示。
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相隔四十年之久,时间已经冲淡了福贵对于悲伤的痛感,所以在他的讲述中有一种讲诉别人故事的淡然,这样的时间差我相信是作者故意留下来减少小说中的悲剧气氛,从而让福贵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回忆苦难的一生。他的一生一直在做减法,失去优越的物质生活,送走身边每一位至亲,在线性的时间发展中,福贵什么都没有留下,过去﹑现在﹑将来对他来说都是残忍的。如果说过去代表福贵的父亲,将来代表福贵的外孙,那么他不仅送走了过去,连将来也毫无延续与眷恋。在这种绝望将要到达顶点的时刻,作者把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了福贵,那就是时间,活着就有希望。他坚信自己是幸福的,因为生活太过残忍,所以就更珍惜现在能够拥有的温情。
3 生命的成长
《活着》中福贵的心灵成长是缓慢的,在他还是阔少爷的时候,他似乎永远都处于婴儿时期,玩乐是他生活的主题。对待父亲,他缺乏尊重,当父亲知道福贵整日赌博时,想要教训一下他,福贵却一把抓住年迈的父亲“爹,你他娘的就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1]10对待妻子,他不懂责任,在外赌博可以半个多月不回家;对待女儿,他缺乏关爱,甚至在没钱的时候把女儿凤霞的金项圈偷走。福贵就这样在祖先家业的庇护下糊里糊涂地过完了前半生。
终于,命运的车轮撞击了福贵奢靡的生活,曾经玩世不恭的小少爷一下子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穷光蛋,而他的父亲,也在倾尽所有为福贵还债后,死于由老宅搬到茅屋的当天,之后妻子家珍也被看不惯福贵恶行的岳父带走,破旧的茅草房里只剩下年老的母亲和幼小的女儿,这一切都迫使着福贵一夜长大。母亲不断地告诉福贵“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1]31,这是福贵的人生第一课,也是福贵在以后面对无数穷苦日子时不断告诉自己的道理。作者余华在他的韩文版自序中曾写道:“‘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5]福贵脱去绸缎衣服的那天,就是他成长的开始,没有金钱的支持,他只有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与亲人,他懂得了现实给予他的责任,不断忍受着生命中随时到来的意外。
现实是人最好的成长导师,失去少爷身份的福贵,就像一个新生儿一般,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没有干过农活的福贵,总是速度很慢,但是庄稼是需要赶上季节的,所以福贵一天到晚都在农田里。靠自己劳动养活一家子的福贵,生活是苦,但是却过得越来越踏实。他始终记得父亲给他说过的话:“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1]28这句话福贵一辈子都没有忘,也总是在生活过不去的时候激励着自己,这句话他告诉过有庆,也告诉过苦根,那是他生活的信念,他相信踏实的生活,勇敢地活着,希望永远都会有。小说的结尾,福贵终于拥有了一头牛,他的一生可以说是苦难的循环,他不断忍受着生活的残酷面,但是最终,他还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头牛,有牛就有生活的希望,在和牛相伴的日子里也充满温情。
福贵苦难的一生同样是一个男人的成长史,家道中落使他懂得了要如何踏实地生活,被抓壮丁让他明白活着的可贵,生活的贫瘠让他更加珍惜家人之间的温情瞬间。但是命运似乎从来都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小人物,小说中死亡反复出现,除了父亲﹑母亲﹑家珍的死亡具有合理原因,其他人物都死于偶然,女儿凤霞死于难产,儿子有庆死于输血过度,女婿死于工地的意外事故,而小外孙则由于长期饥饿吃豆子撑死。一部中篇小说的容量却出现了如此多次的死亡叙事,这一方面体现了生命的张力,福贵在一次次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中顽强的生活;另一方面,如此多的亲人死亡,也使福贵淡化了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他回忆往事提及亲人的死亡时并没有剧烈的情感变化,年迈的福贵在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平静地享受活着的每一天。福贵的一生经历太多苦难,但是他并没有被苦难蒙蔽双眼,反而越活越明白,他的生命在苦难中不断成长,他明白活着的意义,清楚做人的道理,他的淡然与幽默是看透人生后的豁达。
4 历史的创伤
《活着》这部小说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下对一个人的一生进行描写,纵然作者并没有刻意要展示一个时代下特定人群的苦难,但是在这样一个具体可感的时空下,读者在小说中读到的真实性使人们不得不反思时代给人们带来的人生际遇上的改变。
福贵一家人的命运都与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家境败落后他终于迷途知返,但在为病重的母亲找寻大夫的途中,福贵被抓壮丁,致使骨肉分离,母亲到死都不知道儿子的下落,女儿凤霞也在福贵离家的两年里由于缺乏照顾而导致聋哑。并且每当福贵生活稍有起色之际,就会遭遇变故。人民公社时期,安静的生活被集体化打乱,家里的生活用品和养壮的两头肥羊都被充公,而在人民公社解散后,福贵一家仅仅分到了三天的口粮,福贵由羊变牛的梦想还是没有实现。福贵的贫困导致了妻子家珍的死亡,甚至福贵的外孙也是死于极度饥饿后对食物的渴望。这一切都迫使读者不得不把矛头指向当时的那个时代,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浪潮中是毫无抵抗力的,每一次时代发生大的变革,最受影响的莫过于底层的老百姓,他们只能在变化中寻找支撑点,很多人都会成为那个动荡时代的牺牲品。福贵一家就是如此,作为底层的小人物,他想要靠着自己的双手为家人带来幸福,但是历史的变化使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被动性和不确定性,福贵是那个时代留下的幸运者,他是历史的见证人,他的身上所承受的苦难是那个时代下无数苦难者的一个缩影,这种无法逃避的命运是福贵人生悲剧性的重要原因。
而作者余华并不想要过多体现福贵人生的惨烈,所以他赋予了福贵一条缓解悲痛的途径,就是忍耐,他忍受着苦难,忍受着失去,在每一次生活的重压下寻求简单的快乐,所以,他回忆往事时总是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的痛苦,他在时代的变幻中,懂得了什么是人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的经历与得失,他庆幸自己依旧活着,也同样不畏惧死亡的到来。
5 结语
《活着》讲述的并不是一个人生命的悲剧,在小说的悲剧外壳下,是鲜活滚烫的灵魂,是不畏惧生死的豁达,人活在世上并不在于你活着可以赋予这个世界多少价值,而在于“活着”本身,直面现实的残酷,忍受命运的苦难,享受生命中的温情,活着就是生命的胜利。余华找到了承担苦难﹑对抗悲剧的方式,即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淡泊超然的姿态看待世界[6]。福贵的故事结束了,但是他对于生命的独特理解与他自身散发出的强劲生命力感染着每一个读者,人类对于苦难的忍受力是无法估量的,苦难过后的那份乐观与豁达是我们需要找寻的。
[1] 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 陈青松.论余华《活着》抑制悲剧情感的叙事方法[J].现代语文,2013(10):45-47.
[3] 余华.《活着》(中文版自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3.
[4] 余华.《活着》(日文版自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1.
[5] 余华.《活着》(韩文版自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5.
[6] 张佳.余华《活着》中徐福贵的悲剧形象分析[J].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4(12):23-25.
The Praise of Life under the Shell of Tragedy: a Reflection on the Novel To Live by Yu Hua
ZHANG Chen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Shandong 273165, China)
The novel To Live by Yu Hua tells the value of life throuth a tragic story, using the dual narrative structure in the novel to resolve the tragedy and showing a life growth and transformation in time clues. The reality of history and the cruelty of fate bring sufferings to life, which makes life fortitudinou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holds that an optimistic and open-minded attitude is the best respect to life.
To Live; resolving of tragedy; time; grow up
I206
:A
:1672-6138(2017)01-0075-04
10.3969/j.issn.1672-6138.2017.01.014
[责任编辑:钟艳华]
2016-11-08
张晨(1992—),女,河南安阳人,曲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