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丰实功夫密 彰明前贤惠学林
——评钱汝平著《董玘研究》
2017-04-13郭乾隆
郭乾隆
(复旦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200433)
文献丰实功夫密 彰明前贤惠学林
——评钱汝平著《董玘研究》
郭乾隆
(复旦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200433)
相比于流派、母题、时段等的研究,个案研究显得格局相对较小,难以体现具有连贯性和统一性的宏大叙事。然而,个案研究恰恰是最不可或缺的一种研究方式,为流派、母题、时段等研究范式研究提供最基本、最原始、最可靠的信息。为求得最真实、最贴近研究对象的材料证据,个案研究必须广泛采撷相关资料,之后详加甄别、细密梳理、周详组织。惟其如此,才能广泛、深入地发掘出研究对象的方方面面,才能为后续的其他研究提供可靠的文献基础。因此个案研究又是最耗费研究功夫的方式。
假如一个问题(包括个案研究)长久地鲜有研究者问津的话,原因或是在于该问题研究价值较低,或是该问题难度较大。假如是前者,无人问津自是可以理解。假如是面对难度较大但是价值也较大的“硬骨头”,研究者就需要披荆斩棘地去开拓,其难度和所用功力便更甚于学界已经有所探讨的研究课题。在这样的问题上,即使前进一小步,也是对学界的贡献。在笔者看来,董玘便可以算作这样的“硬骨头”,钱汝平先生积数年之力,潜心发掘,细致梳理,用细密的文献功夫呈现出董玘的方方面面,在董玘研究上得以窥见明中叶的思想、历史、文学等诸多面相,因此钱先生所为实乃嘉惠学林之举。
钱汝平先生《董玘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7月,第1版)的最大贡献在于首次对董玘进行了整体研究。全书共分六章,第一章从家世与生平、学术、文学三个方面对董玘进行了总体评介。第二章通过年谱的形式较为详尽地叙述了董玘之生平履历,勾画了董玘生命历程的升沉显隐。第三章按照所交游之人与董玘的不同关系(如师长、同僚、同年、门生等)细述了董玘的交友圈,描绘了一幅明中叶士林图。第四章列举、比较了现存董玘《中峰集》的不同版本,指出了各版本之特点与优劣。第五章是作者所蒐集董玘的佚文、佚诗,可补现存董玘作品集之缺漏。第六章乃是作者研究时所遇有关董玘资料之汇集。全书各个部分各有重点,亮点突出,主要的学术贡献表现在以下两个大方面。
一、展现董玘的多方面贡献
在之前的有关董玘的研究中,学界关注的是董玘在明代志怪小说和修撰《明实录》上的贡献。从现有董玘的著述来看,董玘从未以小说家自比,想必也从未想过因为一篇志怪小说《东游纪异》被后人所知。董玘如果有知,或有“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之感慨。但是《东游纪异》的艺术价值还是得到了不少小说研究者的肯定。陈大康《明代小说史》认为:“就艺术构思而言,这篇作品(即《东游纪异》)未能脱前人之窠臼,应归入模拟一类。但董玘利用小说参与眼前政治斗争的做法,却显示出他对小说地位、功用认识的与众不同。这种类似的创作现象,在明代小说后来的发展过程中还将不止一次地出现。”薛洪勣《传奇小说史》则云:“此篇(即《东游纪异》)把拟人化的方法反过来用了,即以人拟物,或可称‘拟物化’方法。”其实,董玘当时写具有如此讽刺意味的作品,是极其危险的。收录在董玘《中峰集》中的徐阶《明故通议大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中峰先生董公墓志铭》云:“瑾兄死,朝贵咸走吊,公作《东游纪异》以刺,人咸为公危。”董玘未必不知晓作《东游纪异》的后果,但他以笔为枪,展现出了不畏戾暴、敢扬正气的凛然性格。除此之外,《董玘研究》还对董玘等士林与阉宦刘瑾的关系进行梳理,为之后的研究者提供了更为丰富、明晰的时代背景,这些都有助于理解董玘作《东游纪异》的动机和作品的主旨。
历史学界对于董玘的关注多聚焦在其参与修撰《明实录》上,尤其是他提议重新修订《孝宗实录》,以纠正焦芳以权干预史书修纂引起的褒贬颠倒。此事在明中叶的历史修纂中当是尽人皆知,故当时及后世的诸多史家都有记载,如焦竑在《玉堂丛语》卷四《纂修》中写道:“《孝宗实录》,焦芳多以意毁誉其间,而武宗朝大奸相继乱政,其事棼杂,诸史官相顾不能书。董公玘于纪载详而不冗,简而能尽,又因以正前录之讹谬,归之至公,其有功于国史甚大。少师费公每举以语人。”后世历史学人亦多沿袭此论,以表董玘纠明曲笔、还史以真的功绩。但焦竑之语太过简略,易让人以为董玘乃是全盘否定《孝宗实录》,以致认为《孝宗实录》毫无史实价值。《董玘研究》在论及此事时,则从董玘所上嘉靖帝之疏入手,指出“(董玘)要修正的只是被焦芳等人以私意篡改的部分,至于虽然出于焦芳的手笔,但叙述客观的部分也应保存,不能因人废言。”这是从原始材料出发得出的客观之论,有助于我们更为细致地了解此事,避免了一棍子打死的囫囵之见。
除以上两点之外,《董玘研究》还特别关注董玘在理学和八股文上的成就,这可以算是对董玘的“重新发现”。从朱元璋开始,明代前期的统治者对于朱熹极其推崇。这种推崇又通过《五经大全》《性理大全》等书使得朱学成为当时读书士子的思想渊薮。明代思想界被程朱理学尤其是朱熹学说的大纛所笼罩,所以如果读书人想要科举中式,那么必须要研读朱熹的学说。董玘在理学和八股文上取得极高的成就和地位便得益于这样的思想环境。董玘在理学上能登上高峰,还与他师事名儒章懋有关,章氏之学原本宋儒且“表里洞澈”。董玘传其衣钵,自然在理学上受益良多。董玘自己对于理学也是钻研甚深,虽然著述不多,但是理解深透,多有发明,在当时堪称理学名家。董玘门生来汝贤曾道:“玘一生学问,在熟朱子《大学中庸或问》,盖于理窟中钻研得力,故其行文不事雕琢而自成大家矣。”即使湛若水、王阳明等人彰明心学之后,董玘在思想上的地位仍然能与之相埒。正如沈束在《董中峰先生文集》序中所说:“吾邦之达者,何下数百辈,而以阳明子、中峰子为称首。若中峰子者,盖不在甘泉湛氏下,众所知也。”而现在的理学研究,对于董玘的重视程度还非常不够。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作为理学家的董玘所处的是明代朱学与王学的交替阶段。那么,我们将董玘置于王学大兴的时代背景下,或可以更加清晰地认识董玘钻研理学的意义。朱学在明代前期发展甚盛,但到后来有僵化、死板之弊,这便给了心学发展的契机和空间。在吴与弼、陈献章、湛若水,尤其是王阳明等人的推动下,心学大炽,对于朱学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但是这种风气没有影响到董玘,他依旧恪守朱熹学说,沉潜玩味,精研推衍,达到了上文所说的“自成大家”的成就,可谓是明代中期坚守朱学的一座重镇。这也就可以理解董玘与王阳明虽是同乡,但是私交甚淡的原委了。其中思想主张的冲突或许是非常重要的要素。
正是有了深厚的理学训练,才使得董玘的文章理学气味浓厚。正如上文所说,在明代的科举考试中,如果读书士子想考中,首先必须要对于朱子学说体味精熟。因此董玘具备了写好八股文最重要的因素,董玘在八股文写作上也确实取得了极高的成就。《董玘研究》通过精细的文本分析,指出“董玘八股文的首要特色是‘游行理窟’”,还有“融会经注,如同己出”,“文字简练,干净利落”,“理路真、文气朴、章法严”等特点。这些成就奠定了董玘在明代八股文发展史上的地位。正如《董玘研究》所引俞长城之言曰:“成、弘二朝,会元皆能名世,文之富者,为守溪、鹤滩、中峰三家。守溪长于议论,鹤滩善于刻画,故高古典硕,望之有色,听之有声;至于游行理窟,自成大家,莫如中峰。中峰融会传注,钻研《或问》,理足则达,愈朴愈淡,而愈不可即。”会元身份本身便是董玘擅长八股文写作的力证。董玘的八股文还被方苞收入《钦定四书文》,也足以证明董玘在八股文写作上的专精。但是现有的八股文研究,还没有像《董玘研究》这样充分认识到董玘的地位和价值。
除了小说家、修史官员、理学家、八股名家的身份之外,《董玘研究》点明董玘还是一名御前讲官。这在《董玘年谱》“嘉靖六年”条和《董玘佚文辑录》中都有详实的材料可以证明。董玘在诗文方面也有相当的建树。他的散文如八股文一样也浸染了比较明显的程朱理学的意味,因此被“崇道派”的唐顺之所赏识。惜董玘的诗文多属应酬之作,少见真情,难称大家,兹不赘述。《董玘研究》所做的这些工作,展现了一个多面向的董玘,呈现了董玘在理学、历史、文学、制艺等的多方面贡献,体现出了综合研究应该有的丰富内容。
二、文献丰实功夫细密
研究明清等近世时段的历史、文学的有利条件在于有丰赡的材料资源,但同时也会因为资料数量太大、范围太广带来资料搜集、爬梳、甄辨等的困难。《董玘研究》能在浩如烟海的明清文献中找出与董玘相关的散见文献并构建起董玘生平发展的明晰线索,搜集并对比现存董玘著作的诸多版本,辨其源流、优劣,显示出作者深厚、扎实的文献功力。
《董玘研究》的文献功力首先表现在《董玘年谱》上。何炳松在《章实斋先生年谱》序中道:“替古人做年谱完全是一种论世知人的工作,表面看去好像不过一种以事系时的功夫,并不很难;仔细一想实在很不容易。我们要替一个学者做一本年谱,尤其如此;因为我们不但对他的一生境遇和全部著作要有细密考证和心知其意的功夫,而且对于和他有特殊关系的学者亦要有相当的研究。对于他当时一般社会的环境和学术界的空气亦必须要有一种鸟瞰的观察和正确的了解,我们才能估计他的学问的真价值和他在学术史中的真地位。”钱汝平先生从家谱、地方志、别集、笔记、正史以及董玘本人著述等文献中搜罗出大量的可靠材料,决断去取,组织编纂,梳理出了比较确切的董玘行年线索。《董玘年谱》用“入仕前”“入仕后”“革职家居”“身后之事”标注董玘生平的不同阶段,尤其是“身后之事”一节极其便于了解董玘著作的出版、明清两代的君主对于董玘的评价等。在《董玘年谱》中,作者还围绕董玘一生穿插进了明代中叶诸多的历史、政治、学术等事件,使得一个人的年谱扩展成为一个波谲云诡的历史时段的映像。而时代与个人的互动又帮助我们更真切地理解、更准确地定位董玘在当时的地位。此年谱日后必将成为董玘研究的基础材料。
在《董玘年谱》中,作者针对文献记载的不准确以及不同文献载录同一事件的矛盾现象进行了细致的考辨,以还原一个最真实的谱主。比如田易《乡谈》、褚人获《坚瓠集》都载有董玘八岁巧对御史一事,以证董玘早慧,但是更早的文献对此已有记载,主人公却不是董玘。所以田、褚的记载便不可靠。再如,董玘十三岁时,刘昶、沐琮、张诰保举董玘应神童试。董玘的外甥兼门生汪应轸在《明通议大夫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中峰董公行略》记载此事为其他人欲推荐,但是董玘之父推辞,最终董玘没有去应神童试。但是实情是董玘去应神童举但是未考中。这在《续文献通考》《顺德县志》等文献中有明确记载,汪应轸非是误记而是为尊者讳。
其次,《董玘交游考证》也非常能体现作者的文献功力。正如作者所说:“董玘一生任官二十余年,所历官职涉及翰林院、刑部、吏部、詹事府等部门,并曾充经筵讲官、实录纂修官及副总裁、乡试主考官、会试同考官及主考官。其经历复杂,门生众多,故交游颇为广泛。”如此广泛的关系网带来的是与董玘有交谊的人数必然庞大,因此考证的难度自然极大。但是《董玘研究》根据董玘《中峰集》所录作品为线索,寻根溯源,按关系的不同梳理董玘的交游圈,分为师长、馆阁同僚、同年、门生、同乡、乡邦父母官、官场同僚等,虽然在分类上,不免有不够严谨之处,但是避免了一般交游考证研究中的杂乱之感。《董玘交游考证》部分的贡献不仅仅在于捋顺了董玘与相关历史人物交游的情况,更重要的是作者还按时间顺序简要梳理了与董玘有关的两百余位人物的生平履历,展现了一个明代中叶的士林图谱。而这些人物中除王阳明、杨慎、李东阳等知名人物之外,绝大多数都罕为人知,相关材料之搜集难度亦可想而知。《董玘研究》之作者能列专章将这些人物加以记述,堪称这些明代士子的异代知音。作者的考证能充分利用第一手之资料,为之后的研究者提供了极大便利。
再次,《董玘研究》在文献方面的贡献还在于对现有董玘著作诸多版本的对比与考订。据钱汝平先生考证,董玘生前曾编有文集,惜流传无踪。后世所编董玘作品集多为选本。各选本之间作品重出的情况很多,也有作品单为某一选本所录而其他选本所无的情况。如果这一选本流传较少,其中的部分作品便罕为人知。比如明刊本《中峰文选三卷应制稿一卷附录一卷》收有董玘五篇奏疏。“这几篇奏疏对董玘晚年被诬、最终未能致位卿相的来龙去脉叙述颇详,是研究董玘生平的宝贵资料。”《董玘研究》对此类材料加以辑录,是对现存董玘作品集的极大丰富。再如王重民先生《中国善本书提要》认为《董中峰先生文选》十二卷是明钞本,但是钱汝平先生在查阅绍兴图书馆藏《会稽董氏名人录》中后得知抄录者董玘裔孙董相乃是康熙年间出生,这便证明王重民先生所记版本信息有误。此外,作者还结合自己整理《中峰集》的体会,将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三编本》与绍兴图书馆《中峰集》初印本进行比较,指出了前者的诸多讹误。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分析与阐释主要是强调“善”(价值判断)与“美”(艺术手法)的效果的话,文献研究的首要目的应该是“真”,即用最真实的文献材料构建起最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场景。《董玘年谱》《董玘交游考证》《〈中峰集〉现存版本叙录》三章即是作者用细密的功夫,搜集丰赡的材料并加以考订之后完成的,为之后的董玘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文献基础。
钱汝平先生《董玘研究》附录三《明代名人生卒年补考》对沈起炜等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进行了补充和考证,使得王象乾等许多明代知名人物的生卒年信息得以纠正。钱汝平先生身为浙江人,本着彰明乡贤、昌明学术之心对董玘进行了深度发掘,在扎实的文献基础上立论,以细密的功夫论述,展现了明代中期知名理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董玘的多方面成就,其烛幽掘隐之功可谓助益学界。《董玘研究》与钱先生所整理之《中峰集》当将董玘研究推上新的高峰。
[1]陈大康.明代小说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2]薛洪勣.传奇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钱汝平.董玘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
[4]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吕晓英)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3.020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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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293X(2017)03-0117-04
2016-10-20 作者简介:郭乾隆(1988- ),男,山东淄博人,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