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伤病员集体自焚之谜
2017-04-13裘伟廷
■ 裘伟廷
中国远征军伤病员集体自焚之谜
■ 裘伟廷
为了保卫西南大后方和抗战生命线——滇缅公路,1942年3月至1945年3月,中国先后动员40万远征军在中、缅、印战场与盟军联合对日作战,以十万将士埋骨他乡的代价,打出让世界刮目相看的中国军威,将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联为一体。
在许多中国远征军老兵的回忆中,均提到缅甸曼西,这个被称为“公路尽头”的地方。1942年5月,入缅作战的第5军军部及新22师等在第一次战斗失利后,开始后撤,曼西成为中转站,他们意图从这里往北经莫的村,翻越野人山回国。这时却发生了悲壮的一幕:在殿后部队完成阻击任务、即将进入深山去追赶大部队的一刻,1500余名绝望的远征军伤病员在莫的村集体自焚……
“自焚”说法来自于邱中岳
中国远征军伤病员集体自焚的说法,来自于时任第5军新22师第65团第2营第5连连长邱中岳的回忆。幸存的邱中岳后来在由台湾“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印制、1999年6月出版的《抗战时期滇印缅作战》一书中提到,1942年5月15日,蒋介石令驻守昆明的空军司令王叔铭,与杜聿明恢复无线电通讯,告知可撤退前往印度,但这份电报迟迟于一周后的5月23日才被杜聿明收到,“这时第5军已深深陷进了明京山脉的莽莽林海和崇山峻岭之中,既同外界联络中断,一切生活来源也彻底断绝,全军身处绝境之中。”
同日,一份来自断后部队的电报,却让杜聿明倍感悲怆。据邱中岳称,这是一份关于“1500余中华儿女在莫的村集体自焚”的电讯。这天傍晚,杜聿明惊闻此讯,不禁恻怆动怀难以自己,他踉跄步出帐外,面对西南莫的村方向,俯首肃立、默哀致敬,而后仰视苍穹,朗朗而誓:“光庭(杜聿明字)只要一息尚存,誓灭日寇,报此仇雪此恨,以慰诸烈士在天之灵!”
莫的村位于缅甸实皆省英多县曼西镇以北,到处是布满原始森林的山区,汽车到了这里,便没了路可走。1942年5月14日,第5军军长杜聿明率领长官部、第5军军部及军直属部队以及新22师、各部队离散官兵、重伤患及华侨与印缅难民21000余人到达莫的村时,杜聿明就知道,这次撤退的路途凶多吉少。因为自莫的村东北行至项巴一段,溪涧交错,是蛮荒烟瘴的不毛之地,只有少许羊肠小径步行。因此杜聿明不得已而决定:车辆火炮重装备集中焚毁,食粮分配各部队携带,在莫的村就地安置不能随军行动的重伤患1500余人。
中国远征军在行军
关于留置莫的村的1500余名伤病员,邱中岳的文章有一段记载:第5军工兵团以一个营,在当地民众的协力下,利用佛塔东侧空地,用砍伐来的竹木和从汽车上拆下的篷布搭盖简陋的兵舍,野战医院则以佛塔附近的五六间只有顶盖的草棚子为医疗站,收容了各部队重伤患1500余人。各级部队长应充分发扬“爱护袍泽”的军人本色,劝导尚能勉强行动的伤患,由连队派人扶助随队,重伤患一律进入收容站。军野战医院酌留必要医护人员与必需药品及食物,负责照顾。依万国红十字会公约,悬挂白底红十字旗于收容站外,以保障伤患及工作人员的安全。
1500余中华儿女,以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华魂的志节,宁为烈士死、不作降虏的决心,慨然于5月21日凌晨1时引火自焚,含恨而终!这段由邱中岳记录的悲壮历史,由于没有官方记载,曾是一个“孤证”。对此,人们不禁要问:邱中岳的说法可信吗?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在当时缅甸的偏僻地方莫的村,真有1500余远征军将士集体自焚的情况发生吗?
幸存老兵刘桂英等人的回忆
除邱中岳以外,个别远征军幸存老兵也在采访中提到1500余名伤病员自焚一事。原第90师288团士兵董祠兴曾在接受采访时说,他所在的部队负责断后,到莫的村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在一片被汽油焚烧过的军部伤兵救护营地上,没有被焚烧化为灰烬的骨骸和救护车等各种设备残骸散满一地,路过的士兵都泣不成声跪倒在地……现场留下的很多痕迹可以看出,这些伤病员不是集中到一个地方烧死的,而是被分为好几块,在烧毁的汽车上也有遗骨。“伤病员应该不是直接被烧死的,而是先开枪自杀,死了后战友再用汽油将其焚烧。”
远征军幸存老兵刘桂英
原第5军新22师师部的卫生员刘桂英,是当年从惨绝人寰的野人山大撤退中活着走出来的3名女性之一。1942年4月底,中英盟军战斗失利。5月初,刘桂英所在的新22师从缅甸北部胡康河谷这个人称“死亡之谷”的“野人山”撤退。2015年,95岁高龄的刘桂英对70多年前发生的1000多名伤兵自焚的事仍然记忆犹新。刘桂英回忆说,当时“看到那么多伤兵自焚而死,我们跪在地上哭起来”。“是哭他们,也是哭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出国打仗,怎么能败成这样子。”
据回忆,刘桂英是随后续部队抵达莫的村的,距离自焚一事已经过去数天,但还能看见一些焚烧后焦黑的躯体,扭曲变形,形状不可辨。“在村子外面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搭着几个棚子,看到有工兵在掩埋被焚烧后的尸骨。尸骨不是集中埋葬,大的坑会多一些,小的少点,都是好多人在一起。”刘桂英还听说了关于伤病员自焚的一些细节:“有军官把伤兵集中起来问他们,现在我们无路可走了,你们跟我们走也是死路一条,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们自己想个法子处理吧。后来伤兵讲,留一点汽油,你们走吧!”
原新22师66团一营重机枪连联络兵黄瑞祥说,他还亲眼看到另外一种处理重伤员的办法:装在卡车上连不能带走的装备一起沉到江里。“好多伤员不知道,以为坐着车要回国了,有些轻伤员还抢着上了车。”抗战结束后流落缅甸同古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杨伯方,生前也曾谈到过撤退途中部队处理伤兵的一件事情。“有一个伤兵腿断了,大家抬着他走了很长时间,后来要翻一座山,实在没办法了,一位军官下令,给他一枪。因为留着他,也是死。”这些也许可以作为“1500余名伤病员自焚”事件的“旁证”吧。
中国考察组在莫的村寻访
2011年2月10日,由6名中国人组成的考察组飞赴缅甸,他们中有二战滇印缅专家戈叔亚,公益人高飞,媒体人孙春龙、邓康延、黄睿,远征军后人常博。这是中国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以团体形式对远征军展开田野调查,其中就包括来到莫的村,实地寻访那1500余名伤病员的踪迹。
在莫的村附近森林里,还有当年汽车被烧后留下的铁皮
邱中岳在其书中曾称,当时部队从莫的村步行撤退前,拆掉了汽车的内胎,取走火炮的瞄准具,还把剩余炮弹、不必要的公文、多余的装备等都集中到一起,四周堆上柴草焚烧。时任第5军军部作战参谋的邹德安,生前也提到了烧毁汽车一事,“没有路了,只好把车辆和大炮烧毁,我从曼德勒带来的两支‘詹姆斯兄弟牌’猎枪和在路上捡到的一辆美国小吉普车也烧了。”在莫的村,考察组进行了3天的寻访,访问了当地十多位年长的村民,他们当时虽然还是小孩,但是都知道中国部队在此烧毁了许多汽车。
考察组特别向当地年长的村民询问远征军伤病员的安置情况以及最后命运,有几个声称看到过伤兵死去的情况,但并非“自焚”。而对1500余名伤病员“引火自焚”这段悲壮的历史,这些村民说没有什么印象,甚至村民都没有从上一辈那里听说过。但是当年远征军来到莫的村时,害怕战乱的老百姓已经全体逃亡到山上躲藏了起来,缅甸属英国殖民地,当地人对英国军队处于一种敌对与仇视的态度,这也累及中国军队。因此可以肯定,这些远征军伤病员死亡时,当地老百姓并不在现场。
在文章中邱中岳还记述说,当时收容1500余伤病员的野战医院,位于“佛塔东侧空地”,考察组随即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来到这座佛塔遗址处。尽管这里灌木杂草茂密,但是佛塔遗址还依稀可辨,旁边还有一条小溪,地势平坦,应该是野外宿营的理想之地。考察组希望能在这片密林中寻找到关于1500名伤病员的一点线索。密林里几个疑似坟墓的土丘引起了考察组注意,他们选择了两个深挖至2米,却没有任何发现。
事情的真相依然是一个谜
随同采访的二战史研究专家戈叔亚分析,在到达莫的村之前,第5军辖下的3个师打了很多仗,重伤病员达到1500人是完全可能的。但存疑的是,按照中国的传统,即使在当时情况非常危急的情况下,也很少会发生1500人主动要求“引火自焚”的事情,自焚是极端痛苦的事情,尽管他们有汽油。
如果说这些人是用枪自杀后再被烧掉,也是有疑点的,好多重伤员,哪还有力气拿起枪,“这些人,很有可能是‘被自焚’!如果是‘被自焚’,肯定是需要上级军官下令的,那又是谁的命令?邱中岳写的文章里,提到杜聿明‘警闻此讯,不禁恻怆动怀难以自己’,显示出他是事后才知道此事的,是他真的不知道,还是有人故意为他开脱?”戈叔亚说。
关于自焚一事的主要提供者邱中岳(1919—2009),中央军校十六期学员,曾任国民党军队陆军少将。1942年3月,邱中岳随军远征缅甸,后成为研究抗日战争印缅远征军战史专家,曾在台湾参加了“国防部”《滇印缅战史》的编撰工作,而且他口述的这段经历出自《抗战时期滇印缅作战》,由台湾“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99年印制,非常权威。邱中岳根据其印缅作战经历,还著有《远征》一书,全书分为“义援英缅”、“历劫蛮荒”、“秣马厉兵”、“复仇雪耻”等4篇,仅出版前两篇。其中“历劫蛮荒”一篇,曾记载缅甸莫的村1500名远征军重伤员自焚事件,引起广泛注意。同时,对刘桂英等远征军幸存老兵的采访也相互印证,自焚事件很可能发生。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杜聿明曾写过两万多字的回忆文章《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文中仅一句话提到部队途经曼西,对烧毁汽车、自焚等只字未提。
总而言之,有关中国远征军1500余名重伤员“集体自焚”事件,除了邱中岳个人著作中有百余字的描述,以及个别幸存老兵的口述记录外,在台湾和大陆的官方记载中均未提及。事情的真相如何,已经很难弄清楚了,或许永远成为一个谜。
中国远征军抗日将士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