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滚滚祭先烈——查勘试航金沙江的一段悲壮往事

■杨 萍

金沙滚滚祭先烈
——查勘试航金沙江的一段悲壮往事

■杨 萍

金沙江是中国长江的上游，长江江源水系汇成通天河后，到青海玉树县境进入横断山区，开始称为金沙江。金沙江流经云南高原西北部、川西南山地，由于流经山高谷深的横断山区，水流湍急、河床狭窄、岸坡陡峭，具有“高、深、窄、曲、陡”的特点，为典型的高山深谷型河道。早在清乾隆时期政府就曾试图开发金沙江航道。当时为确保铜运，大臣庆复、署云南总督张允随等奏请开浚金沙江下游航道，工程在乾隆五年（1740年）冬实施。署东川府参将缪弘是白鹤滩航道开浚工程的督察。当时开修航道的工具和办法极为原始，为除去江中礁石，人们在险滩中洪流汹涌的地方，先筑坝逼水，然后在礁石上堆积柴薪，纵火焚烧，再灌水骤激，待礁石酥脆，用斧凿捶打。两岸纤道，则令工匠悬空在崖壁上凿孔、楔桩，连成栈桥，再用斧凿锤钻修成纤道。施工大多要在旱季，原始的施工办法当然难以保证工程进度。缪弘率民夫数万，耗时数年，仍未达初衷。缪弘在工程告败后在崖上刻“安澜吉水”四个大字，又题诗嗟叹一通而去。其诗曰：“金江自古不通舟，水急天高一望愁。何日天人开一线，联樯衔尾往来游。”这首诗表述的是一种苦涩和祈盼。

一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华北沦陷、南京失守，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云南成为中国与反法西斯盟国联系的主要门户、西南大后方最重要的战略基地之一。为发展西南交通以巩固国防，国民政府计划沿金沙江修筑金沙江铁路，使滇缅铁路与川滇铁路贯通。与此同时，为转运云南丰富的矿产资源，满足抗战的需要，计划开通金沙江水路运输，金沙江查勘试航提上了议事日程。此次查勘试航是抗日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乎国家与民族的生死存亡。开发云南的国际、国内交通，直接涉及到争取外援、沟通后方运输、加强抗战力量的重大战略问题。

1938年，国民政府经济部委派中央水工试验所，在云南省巧家县成立了水文站，实地测量水位、流速、流量及含沙量，还测验当地的气温、气压、相对湿度及蒸发量、雨量、风向、风力、日照等气象资料，并在龙王庙渡口及牛栏江小河地方设置水标，逐日登记测量结果，为金沙江查勘试航工程做准备，金沙江查勘试航工程随即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了。1939年，为加快航道开发过程，民国政府派出了以蒲得利、胡运洲、张炯为主要力量的专家组，前往云南查勘金沙江。经济部于3月15日电告云南省政府：“兹派国联水利专家蒲得利、本部技士张炯日内飞往昆明，循金沙江查勘水利，请转电经过沿途各县妥为保护协助为荷。”云南省政府接到电文后抄送建设厅予以接洽，云南省建设厅于21日转令沿途禄劝、绥江、永善、鲁甸、巧家、会泽等十三县“于蒲得利专家到境时，妥为保护协助，以利进行。仍将遵办情形报查。勿稍违延。切！”

云南省档案馆馆藏金沙江试航档案

蒲得利（公元？-1939年），荷兰人，民国时期国际联合会特派驻华工程顾问、水利专家。据资料介绍，1930年前后，当时的国际联盟（联合国前身）发起一项行动，派遣农业、卫生保健、教育、基础设施等不同领域的技术专家到中国工作，以协助新的南京政府改善中国的生活条件。荷兰作为水利强国，派遣了时年32岁的水利专家蒲得利·弗兰西斯担任特别顾问，于1933年以国际联盟中国顾问的身份来华，帮助道路建设和水灾防治，为我国水利开发作出重要贡献。1937年抗战爆发，他在南京一直坚守岗位，全城沦陷前几天才被迫撤离，后辗转至重庆。此后蒲得利受国民政府聘请，组织并领导金沙江查勘试航队，于1938年对金沙江水道进行实地查勘，并撰写了《金沙江查勘试航报告》。在报告中，蒲得利建议将金沙江全线通航分为九段逐步实施。

会泽县县长欧阳谦呈报打涝经过文

胡运洲（公元1909—1939年），江西瑞金县人，幼年聪颖，随习则通，且生性落拓、不拘小节，被同村群众呼为“癫子”。十七岁毕业于宁都江西省立九中，父卒家贫，无力升学，遂矢志投身革命。1926年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后因体弱退学。1930年改入上海吴淞商船学校学驾驶。1934年毕业，分至海船实习，历任招商局、三北、济平等轮船公司所属海船之三、二副，行驶于南北洋一带。家人以海上生活很艰苦，劝他转业驾驶江轮。胡运洲感叹曰：“中国正图自强，航业必须发展。吾辈青年，可不于此时艰苦磨炼，储为国用耶!”1937年春，受英商摩尔公司聘，任摩尔号船三副，旋升二副，航行于地中海东岸，系较早由外轮聘任为高级船员的中国人，在赣南更属首开记录的先行者。抗日战争爆发后，胡运洲辞职回国效命。1938年春抵广东，供职于西南运输处，担任战时运输工作。在广州服务的8个月中，他除努力本职外，还参加了广州船员的工作,著有《广东内河航行须知》。胡运洲曾以西南运输总处委员身份，参加了金沙江查勘试航工作。预计金沙江先能航一段，胡运洲等人于1939年1月出发勘查起于云南金江街止于四川宜宾长达1000多公里的航路，其中有200余个险滩是船只航行难过的“阎王关”，特别是新街至蒙姑一段，有金牙滩者，为金沙江天险，一般航行者都须将船只拆开，由陆地带过，但胡运洲胆识过人，更兼技术高超，他仍然驾船通过。这样做，意在探索总结，以利全线开通，节省人力物力。

张炯（公元1901—1939年），字洞若，安徽省太和县关集乡人。1919年毕业于阜阳省立六中，后考入南京河海工程大学。1924年大学毕业，先在黄淮水利部门工作，后调至国家经济委员会，从事水利工程设计。张炯充满爱国热情，潜心于水利事业，立志科学救国，他通晓英、法、荷兰几国语言，刻苦钻研水利设计科学，积累了国内外大量专业资料。1936年，张炯受中央政府派赴荷印(今印度尼西亚)留学、考察水利，期间遍访南洋各国，获得丰厚的专业知识。1938年学成归国，与交通工程专家胡运洲偕同国联派来的荷籍水利专家蒲得利前往勘测。

1939年5月10日清晨，蒲得利和西南运输处水道查勘委员胡运洲、经济部技士张炯等一行由金沙江上游禄劝县进入巧家县。蒲得利在《金沙江查勘试航报告》中曾指出，金沙江黄草坪至茂麓厂的二十公里是开辟金沙江航道的头号拦路虎，“其间有鱼硐及老君两大滩，船只无法通过”，特别是老君滩，“长约二公里余，水流直泻于乱槽间，有如飞泉，绝无通航之可能”。为了在这段查勘中亲身掌握第一手水文资料，早日攻克航道拦路虎，蒲得利决意到老君滩试航，地方官员反复劝阻，蒲得利等三人不畏艰险，坚持进行驾船试航，并率五名水手登舟试航。舟行滩中，不幸发生覆没事故。蒲、胡、张三人及水手四名同时落水殒命，仅一名水手颜孟漂流十余里，挣扎脱险。上演了为尽早让金沙江通航而悲壮献身的悲壮故事。

二

云南省建设厅厅长张邦翰是从5月25日报上得知老君滩有覆舟案发生，他马上就联想到是蒲得利一行，当即电令会泽欧阳县长“顷阅有日报载，金沙江老君滩覆舟，渡客七人失踪。究系何项人等，仰迅查明详情电复”。27日又发电巧家、绥江、永善三县长：“经济部电嘱代探荷兰顾问蒲得利及张技士炯消息。等因；查有日报载：金沙江老君滩覆舟，渡客七人失踪，究系何项人等？仰迅查明详情电复。”30日会泽县欧阳谦复电蒲得利等一行确已遇难，31日建设厅将此案上报经济部。6月3日，经济部派农贷会委员朱光彩来云南调查失事情形，与此同时，电令云南当局立即打捞蒲得利等人尸身，云南方面也派建设厅技正严恺、民政厅代表周光显等陪同朱光彩前往会泽、巧家调查，同时向沿江各县转发了经济部的命令。6月5日，国联方面也派驻华专员万和佛赴会泽一带，搜寻蒲得利尸骸，云南当局“悬赏打捞”，终于在6月7日寻获蒲得利尸身，“有交部七十二号证章可凭”。“原拟俟全数寻获，再行运省，殊打捞数日，该张胡尸身仍无下落，……加派得力人员，继续上紧打捞，并奉省府东电，饬即从速寻获，每具经济部奖给国币一千元。……星夜录电布告，发交朱区长沿江粘贴。并饬由该区长，亲往沿江一带，广为宣传，俾众周知，以期早日寻获。”经过数日仍然无法打捞到胡张二人尸骸，只好先将蒲得利棺殓后运至昆明，经各专家鉴定，证明确实为蒲得利。留人沿金沙江一线继续打捞。建设厅于6月10、11日向经济部报告捞获并鉴定的详细经过。6月24日云南各界在昆明为蒲得利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龙云主持追悼会并首先致辞。随后，蒲得利的灵柩经由滇越铁路运回原籍荷兰海牙安葬。6月26日，会泽县县长欧阳谦向省建设厅厅长张邦翰呈报了打捞经过：

金沙江查勘

呈为呈报事：案查国联驻华水利工程顾问蒲得利、经济部技士张炯及西南运输处委员胡运洲等，查勘金沙江在巧属老君滩地方覆舟遇险一案。前于上月十九日，据张技士炯之随从张绍臣率同水手来府具报后，县长以是案情节重大，虽事出隔属，未敢坐视，遂派警雇夫酌垫伙旅费，将该张绍臣等护送回省，一面分电各上级机关报告，同时并分派员驰往沿江两岸清查具报。正办期间，适奉层峰复电，饬派得力人员，火速赶赴出事地点，探明飞报，各等因。县长立即加派第九区区长朱信宽，率领素习水性之人数名，兼程前往沿江之新塘湾、棉沙湾等处，认真清查打捞，务获具报。并录电转咨巧家县政府遵办。旋国联会派出之劳勃森、穆和两博士及西南运输处派出职员许显耀、钱运泰两君，率同水手卫兵等，一行十余人于五月二十八日抵县，当即留住县府。次早穆和博士暨许钱两君由职派政警队长率队兵二十名随同出发护送至巧家县城，会商汤县长派人认真清查打捞。劳勃森博士因体胖行动艰难，仍留职县款待。凡此先后办理经过情形，曾于五月陷日代电分别呈请鉴核在案。后数日，据朱区长飞报，在新塘湾地方捞获死尸一具，当令该区长，请同委员验明，因尸体发变，不易鉴别，初尚误为张炯技士，继经穆和电话，所佩交部证章号码，证实为蒲得利遗骸，随就地棺殓，舁回县城。原拟俟全数寻获，再行运省，殊打捞数日，该张胡尸身仍无下落，缘饬第九区区长加派得力人员，继续上紧打捞。并奉省府东电，饬即从速寻觅，每具经济部奖国币一千元。国联会亦电同前因，遵奉之下，星夜录电布告，发交朱区长沿江粘贴，并饬由该区长，亲往沿江一带，广为宣传，俾众周知，以期早日寻获。嗣于六月三日，经济部朱委员光彩及国联会万和佛、严工程师先后乘车抵县，次日复派队护送前进。周委员光显亦奉厅令由禄劝驰赴该地，率同会巧沿江各首人，分往金沙江上下游，认真打捞，数日仍无踪迹。月之六日，万和佛、严工程师、周委员、朱委员等，遂踅回县城，许钱两君仍留该地办理，七日劳勃森、万和佛等，随同蒲尸晋省，穆和后一日归来，信宿亦返，旋周光显亦首途回省，朱光彩则留职府，等候打捞信息。凡十余日，仍无下落，嗣奉经济部电饬回省，乃将是案手续，交由许钱两君及巧家蒙姑水文站办理，月之十七日，回省销差。近接许显耀来函，该滩江水已涨高三丈有余，两岸全无居民，实难寻见，附上胡委员特征图样一纸，请查照办理，经已令发朱区长查照图样继续认真打捞，务获具报，二十三日，许钱两君亦踅回县城，信宿均乘车返省。此即本案发生及处理始末情形也，溯此案发生迄今，为时月余，各上级先后派来中西寻觅人员十余人，来往均留住县府，认真招待，因本县旅馆简陋，不堪寓居，且事关国际视听，未敢疏忽，幸将蒲顾问尸身寻获，护送晋省，又获各来宾欢洽，所在谬许，并承国联会代表杜鲁两次来电致谢。兹事现已告一段落，对打捞胡张尸身，仍饬朱区长继续努力，以竟全功，惟为日既久，时届雨季，江水陡涨，诚恐滇省境内，不易寻获也。理合将本案发生及办理经过情形，具文呈报。请祈钧厅俯赐鉴核备案。除分呈省政府暨民政厅、西南运输处外，谨呈云南省建设厅厅长张。

会泽县县长欧阳谦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二十六日。

1935年7月5日打捞队在姑娘滩发现男尸一具，根据随身物品证明为张炯。而胡运洲的尸骸是怎么找到的在档案中一直查不到原始资料，但据7月13日宋子良致龙云的函中：“本处前派胡委员运洲会同国联驻华工程顾问蒲得利等试航金沙江，不幸中途覆舟罹难，所有胡张各员遗骸荷承关怀殷切迭电沿江各县协助查寻。至深铭感……”可知胡运洲的尸骸已寻获。云南省政府于7月13日下午在云南省党部大礼堂为胡张二人举行追悼会，云南省政府发函云南各相关部门派人参加。

此事在沿江各县的民间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40年，云南迤西金江街地方绅士耆老，为纪念蒲德利、张炯、胡运洲三人，集体倡议在金江小学内筹设“蒲张胡图书馆”，募集捐款国币二百多元，汇省城昆明购办图书，并请云南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题写匾额。

三

蒲得利等人牺牲后，金沙江查勘工作并未停止。1942年，交通部指派万琮试航金沙江，6月上旬抵达白鹤滩，前船触礁倾覆，6人遇难，万琮在后面的船上，幸免于难。之后的航行，万琮小心翼翼，凡遇恶滩必盘驳而过，方平安穿越白鹤滩峡谷，到达宜宾。如今，随着白鹤滩电站的建设，高峡将成平湖，古人刻在岩壁上的“联樯衔尾往来游”将不再是梦想。

蒲德利、张炯、胡运洲及后来参加查勘金沙江的科技人员留下了丰富又极为珍贵的调查资料，为后人开发利用金沙江水利航运资源奠定了基础。可以说，蒲德利等人是开发金沙江水利的奠基者，他们以实际行动，乃至献出生命的大无畏精神，在奔流汹涌的金沙江上谱写了可歌可泣的篇章。他们筚路蓝褛，以启山林，永远值得我们后人景仰与铭记。

注：文中公布史料均为云南省档案馆馆藏。

作者单位：云南省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