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写甲子”探微陶渊明的思想
2017-04-13苏枫
苏枫
摘要:陶渊明给世人留了一个千古之谜,从宋代的沈约、萧统开始,不断有人论证陶渊明永初以后不书刘宋年号的意图,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书写,本文从陶渊明生活的政治背景和他的身世家庭出发,着重探讨陶渊明的思想状况,探讨东晋末期的政治对陶渊明的影响以及在其诗歌中的体现。
关键词:陶渊明甲子忠君思想耻复屈身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49(2017)02-0118-02
陶渊明(365年-427年),浔阳柴桑人(今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又名潜,字元亮。因宅边种植五棵柳树所以号五柳先生,东晋著名田园诗人,也是一代隐逸诗人。《宋书·陶潜传》说陶渊明“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代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以后萧统的《陶渊明传》也有“耻复屈身后代”的说法,以后附和他们的说法甚多。
《宋书》的评论实质上是关系到了陶渊明的“贞节”即忠君思想问题。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一个人的思想是会受到社会环境——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等外部条件的制约和影响的,要想了解《宋书》的说法是否正确,应从陶渊明的身世和当时的政治环境出发。考查陶渊明的思想情况,这样才能客观评价他的“忠君”问题。
我们先看当时的政治环境,即思想形成的外部因素。陶渊明生于公元365年(晋哀帝兴宁三年),上距公元317年东晋王朝的建立有四十八年,下距东晋的灭亡(公元420年)有五十五年。东晋王朝是大世族地主专政的封建王朝。这个政权的主要支柱是西晋末年中原大乱中从北方逃到江南的司马氏、王氏、谢氏等大世族地主,也有南方的朱氏、顾氏、陆氏等大世族地主。由于北方统治者忙于混战,无暇南侵,东晋的统治逐渐趋于稳定。但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却不断加深,愈演愈烈。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则是东晋王朝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更加尖锐化,在人民起义力量严重打击下日益土崩瓦解的时代。公元389年,镇北将军王恭联络荆州刺史殷仲堪、广州刺史桓玄等起兵反晋,王恭事败被杀后,桓玄入据江州,被各世族推为盟主,继续阴谋反叛。在公元399年孙恩领导的农民起义汹涌澎湃之间,桓玄乘机杀了殷仲堪,入据荆州,公元402年举兵东下,进入建康(今南京),公元403年实行篡夺,改国号为楚。在平定孙恩和桓玄的过程中,刘裕的势力迅速强大起来。公元420年,刘裕就废晋恭帝自立了。在东晋统治范围内。荆州和扬州是最为富庶的地方。和东晋对立或造反的军阀如桓温、桓玄、殷仲堪等,往往占据荆州这块上游之地,招兵买马,对抗王命。陶渊明的家乡浔阳郡,属江州,在荆州、扬州之间,虽然经济落后,但在政治、军事上的地位却很重要,屡屡被王朝和割据势力所觊觎。这就是陶渊明生活的政治背景。
陶渊明出身于一个急剧败落的非门阀世族的官僚地主家庭。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元勋,以军功显赫,官至八州都督,封长沙郡公。经济上也曾豪富一时,“媵妾数十,家童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晋书·陶侃传》)。但陶侃死后,其子嗣或因罪被诛,或自残而没,家境急剧败落。陶渊明八岁丧父,少年时代,多随母亲在外祖父为官的江州和邻县阳新的孟嘉原籍生活。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曾经做过征西大将军桓温的长史,是一个有气节修养,又非常从容坦率的人物,也是一代风流名士。孟嘉的妻子,陶渊明的外祖母,是陶侃的第十个女儿,所以,陶渊明的母亲,不仅是陶侃的孙媳妇,还是陶侃的外孙女。应该说,陶渊明受其祖父陶侃、外祖父孟嘉的影响是很深的。他二十九岁写的《命子》里,极力称颂曾祖父的功勋,并引以为傲,还为外祖父写了传记《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对孟嘉的人品和风度都极为敬仰。
了解了陶渊明生活的政治环境和他的身世背景后,我们再来分析《宋书》里对陶渊明的这段评价。首先从陶渊明“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代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来讲,宋代的僧人思悦已经为我们论证了这一观点的错误,指出陶渊明诗“有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从庚子(公元400年)到丙辰(公元416年,即义熙年后),按照时间顺序,这九首诗分别为《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400年)、《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401年)、《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403年)、《乙巳歲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归去来辞》《归园田居》(405年)、《戊申岁六月中遇火》(408年)、《庚申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410年)。宋吴仁杰提出陶渊明集中诗文无一处题宋年号,清人赖义辉“遍读陶集,其可知为宋时作者,固不皆称甲子,然有题甲子岁月者,必不书写年号。”证实了吴仁杰的看法。可见,从赵宋以来,对于“陶渊明的诗文中从来没有署过刘宋永初的年号”这一论点。见解是一致的。故而可知沈约在《宋书》中的说法是错误的。陶渊明在刘宋之前的诗作或书晋年号,或题甲子,然而到了宋永初以后,则一律书写甲子,不题宋代年号,确是实际情况,从这一点来看,陶渊明对晋宋两代的感情还是有些区别的。
然而,陶渊明的不书宋时年号,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真的忠于东晋王室还是无意书写。却又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陶渊明在其13年的官宦生涯中,先后五次辞官还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对政治的不满。这里的政治,既包括东晋王朝的腐败与倾轧斗争.又包括桓玄、刘裕的篡位夺权,改朝换代。从整体上说,陶渊明对当时社会是极为失望的,其有关现实的基本看法,就是他在《感士不遇赋》中所说的“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他的失望,不仅是因为看到东晋王朝的衰朽不可复振。更是预感到刘宋军阀集团将以暴易暴,无力真正鼎新,人民生活将继续水深火热。而这与他奉行的儒家仁爱思想和墨家尚道抗恶的任侠精神是相违背的。
陶渊明对东晋王朝的态度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看见东晋末政治腐化黑暗,世族、军阀专权营私,自己济世理想无法实现,就不肯同流合污,坚决辞官归隐,拒绝出仕;另一方面,他曾祖、祖父、父亲,以至他自己都作过晋朝的官,他和晋朝又有割不断的感情上的联系。组诗《拟古》就写于永初元年即公元420年东晋灭亡之际,其中第九首云: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以桑树象征晋朝,是有来历的。西晋傅咸《桑树赋》序说:“世祖(晋武帝)昔为中垒将军,于直庐种桑一株,迄今三十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即晋惠帝)入朝,以此庐为便坐。”后来陆机、潘尼都作过桑赋,都以桑樹作为晋朝兴起之象征。本来希望晋恭帝在三年内政治上有所建树,固本自立,不料毫无成绩,即遭政变,根株全毁。陶渊明认为东晋的灭亡,在于不该种桑江边(意指不该倚赖刘裕),当时既未植根于高原,如今遭遇政变,已爱莫能助。比兴之中,寄托了一片沉痛的心情。诗中“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的句子。隐隐写出了诗人在故国倾覆后所感受到的那种“皮已无存。毛将焉附”的漂泊无依与失落怅惘。
笔者以为。陶君还是有些“忠君”思想包含在里面的,只是在江山易主之时,在“主乱臣昏,未有如斯不亡者”的现实面前,他的“忠君”又多少显得有些无奈。他忠于东晋,然而东晋统治者的荒淫纵欲,不思进取却又时时困扰着他。尤其是在刘裕篡权后残忍杀掉零陵王之后,陶渊明的悲愤之情就更加不可遏制。陶君作于永初二年的《述酒》,运用大量隐语和晦涩的典故,让人难以理解。按照南宋汤汉的注释,明确指出此诗是有感于刘裕弑逆而作:“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罂授张炜,使鸩王。炜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而以《述酒》名篇也。”陶渊明本来是像鲁迅先生所说:“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在政治面前是心情比较平静的,但是在这场惨剧之后,他平静不下去了,写下这首《述酒》,感叹“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以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的事来影射晋恭帝之被废为零陵王。甚至比汉献帝之得善终的结局更为悲惨,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篡晋的刘裕,陶渊明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曾作过刘裕幕僚,对于刘裕的功绩还是相当肯定的,刘裕消灭篡位的桓玄、抵御北方异族强敌、北伐收复关洛,都让诗人心情震撼,歌咏赞叹的同时,又对以后形势的发展和晋室的最终命运抱有隐忧。刘裕的最终篡位,似乎也在诗人的预料之中,尽管忠于晋室,却又无法改变历史,只能徒增悲伤,用“不复肯仕”来表明自己与刘裕决裂的心情。然而刘裕的弑逆零陵王,却彻底震撼了诗人,在此之后,陶渊明的诗里就渐渐流露出较多的“金刚怒目”式的篇章。如《读<山海经>》第十一首中:
“臣危肆威暴,钦胚违帝旨。(穴契)窳强能变,祖江遂独死。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覆。长枯固已剧,鵔鹗岂足恃。”
陶渊明通过对神话传说中一些凶暴之徒的贬斥来影射刘裕之流的欺天为恶的行为。在这组诗的第十首中,陶渊明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著名诗句,借对古代神话中身死而精神不灭的神话人物的吟咏而彰扬一种忠臣烈士生死以之的猛志气节。反抗精神极为强烈。
东晋的灭亡,已使诗人内心满是疮痍,刘裕的弑逆,更成为诗人心中永远的痛。我们不能仅仅把诗人的不仕归结为“耻复屈身后代”,归结为对晋的“忠”和对刘宋的“耻”。从陶渊明的诗作来看,他的不仕,固然有对刘裕的反抗,因而永初以后,诗文从不署名年号;但是从更深层次来看,陶渊明的不仕,更多的是他对现实政治的极度失望,不仅是对东晋王朝的失望。更有对军阀政治和刘裕独裁的失望。这种失望让诗人内心的“猛志”无可适从,只能转道自然,从大自然中求得心态的平和,于是就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归园田居》和《归去来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