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玛堪》历史文化价值的再认识
2017-04-12张碧波
■张碧波
《伊玛堪》历史文化价值的再认识
■张碧波
《伊玛堪》是黑龙江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伊玛堪作为一种讲唱文学,是赫哲族的原生态文学,是这个民族的原始社会学史,是这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史、文明发生学史,需作多学科的研究考察方可窥其大概。
讲唱文学样式是一个民族文学的原生态。《诗经》《楚辞》虽已不是讲唱文学样式,但仍保留某些痕迹,如诵唱、韵律等。中国最初的原生态文学本是诗乐舞结合一体的,即人们所谓的“音乐美学”时代;伊玛堪是萨满文化,表现着萨满神学的初始形态。
萨满文化的起源
萨满文化的原生形态为巫史文化。萨满一词最早见于史籍《大金国志》附录佚名《女真传》:“兀室奸猾而有才,自制女真法律、文字,成其一国,国人号为‘珊蛮’。‘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通变如神,粘罕以下皆莫之能及……”
珊蛮即萨满的音译异记,为满——通古斯语对其的称呼,满语“巫人”与“萨满”同音,同称萨满。后蒙古族、满族均称巫者为萨满,则古之巫者即以后名之萨满者。研究萨满文化之源流就必然要研究巫史文化之发生发展史,就必须从巫史文化的发生学史说起。大量人类学与考古学的材料说明史前人曾经历过一个所谓巫术统治的时代,巫术观念和巫术活动渗透到人类生产和生活的各个方面”。
我们认为巫史文化是在中华文化史初级阶段产生并影响中华文化历史进程的一种文化形态,它的出现给中华文明的诞生以直接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王权源于神权,“君及官吏皆出自巫”,并影响中华文化的产生。这种文化形态虽因文明史的发展从神本走向人本,从主流形态消退下来,旧石器时代晚期在中华大地上出现了巫史文化。但其影响一直贯穿于中华文化史之中。
1.峙峪遗址中的(初期)巫史文化
发现于山西朔县峙峪村的峙峪文化,距今28 000年左右,属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
在《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中有这样的记载:“在出土的文化遗物中有一件由一面穿孔而成的石墨装饰品”。“穿孔的石墨装饰品”是巫师的法器,属巫史文化。这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具有巫史文化性质的考古学史料。这种非实用性的考古实物的出现,正表明我国巫史文化之生成的原生形态,表明我国萨满文化起源于旧石器文化之晚期。而审美观念的产生、艺术品的诞生则与巫史文化紧密相关。
2.山顶洞遗址中的巫史文化
山顶洞是旧石器晚期文化遗址,距今18 000年左右。遗址分洞口、上室、下室和下窨四部分。
《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中记载:“山顶洞人懂得用赤铁矿粉末染色的方法,这使得装饰品更加鲜艳美观。钻孔、磨制和染色技术都是以前时期所没有的。”“装饰品的出现,表明山顶洞人已经有了审美观念。山顶洞人将死者埋葬在下室,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原始的宗教信仰。”
山顶洞文化遗址考古文化表明,山顶洞人已创造了巫史文化,创造了中国巫史文化生成阶段的原生形态。中华文化史以及中华文明史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得以进一步发展与成长的。
对文化起源的几点认识
1.经过上百万年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与经验的积累,由于生产力的不断提高(包括技术力的提高),由于人类与自然界的接触的不断扩大与加深,人类的认识能力、思维能力与改造自然的经验的提高与增强,使原始先民在除了生产与获取生活资料之外,有了观察、探索与认识人类自身以外的世界的能力与追求。社会生产力进步的速度与人类的思维能力、认识世界的能力、左右(支配)世界的能力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相互转化、相互发展着。人类之区别于动物,就在于人类的自我意识的增长,从而开始了意识和存在,精神和物质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文化史,开启了客体世界之外的精神世界史。而它一经形成就产生了一种文化动力,反转来作用于人,既作用于主观世界又作用于客观世界。
2.中华古史中的巫史文化有其自身的发生发展的历史。就是说,人们自我意识的增长,首先表现为对生活的追求,对生活的激情与幻想,对“不可触知”的世界的探索,于是就产生了巫史文化。
巫与工同义,“象人有规矩”,规矩为古之划圆划方的工具。则巫者为规划天地的人。《国语·楚语下》记述了巫史文化产生及发展的历史,从“民神不杂”到“民神杂糅”到“绝地天通”,揭示了上古时期巫史文化产生、发展与出现巫觋专业集团和独占神权的文化演变过程。出现巫觋集团与独占神权,表明社会已进入文明阶段了。
我国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遗址中有了墓葬习俗,已有了随葬品和尸骨周围撒有赤铁矿粉末的丧葬习俗,这时的墓葬已具有浓重的巫史文化成分,死者当时具有巫史身份或其为部落首领又为巫者的人物,已从“民神不杂”进到“民神杂糅”的历史文化阶段了。中国古代社会已进入巫史文化的历史阶段。
3.从文化考古学可见山顶洞人对天地、对自然宇宙、对人、对生死阴阳等做了多方面的探索与思考,从对自然宇宙的恐惧、崇拜到企图掌控自然、支配自然,又在与自然宇宙的抗争中与自然宇宙发生联系、和谐相处,以期达到人天沟通、天人合一的目的,在相通中提高与美化自我。这就构成了巫史文化生成时期的原生形态的基本特点。《原始文化》一书指出,“巫术是建立在联想之上而以人类智慧为基础的一种能力。”《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则指出,“巫术属于人类,不但是因为巫术为人类所有,而且因为巫术的题材主要是人事的题材,如渔猎、园艺、贸易、调情、疾病、死亡之类。巫术用于自然界,不如用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或足以影响自然界的人事活动上为多”“巫术乃是人类古已有之的根本产业,足以使人相信人类本有创造欲念中的目的物的能力,只是这项遗业要靠传统才见知于人罢了。”
4.墓葬中的装饰品,是灵物,也是艺术品,审美观念由此而发生;而颜色观念、色彩美学观念也在这里诞生,这是伴随巫史文化的生成史而发生的艺术美学观念的原生形态。
巫史文化一经生成,就逐渐形成一套完整体系。法国文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指出:“巫术在某种意义上本身是完整的,而且它那种非物质的完整性和连续性与它后面的那个物质存在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完全一样。不应把巫术思想看作是一种尚未充分实现的整体的开端、雏形、略图、部分;它组成了一个联结完善的系统,而且就这一点而言,它独立于另外那个构成科学的系统。”
旧石器时代晚期的考古学文化为巫史文化的产生给人们提供了可信的史实,即在旧石器时代晚期方显现人类的某些宗教意识。
5.从氏族社会向文明社会转型以及文明社会进入早期阶段(中华上古及三代时期),巫史文化本身开始走着三条路线:“君及官吏皆出自巫”;从王者、智者、巫者三位一体的政治结构中分化出第一代文化人;坚持巫史文化传统的巫史、巫术、巫师与方士,形成保存了早期历史阶段的独到的价值观念体系与宗教习俗的文化模式。
旧石器时代伊始,中华先民就形成了一种“从一粒石子到天都是一个连续体的组成部分”“人是大千世界的一分子,自然万物都被具有一种生命力的灵魂赋予生命”,自然宇宙、天界与地界的神灵可以控制人与动物的命运,而“他们也能为人所操纵”的观念。这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同构的宇宙观念,而巫史文化正处于这种宇宙观念的核心与文化底层。这种宇宙观念是“萨满性宇宙”,而“萨满性宇宙就是巫术宇宙”。我国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反映出来的“巫术性宇宙”观念正属于“萨满性宇宙”观念,并逐渐形成完整的体系,由此导出王权源于神权、“君及官吏皆自巫”的文明世界。
文化考古学为人们提供了巫史文化生成的原生形态的实例,这些原生形态实例反映出中华先民依附、探索、认识宇宙世界和力图掌控世界的斗争历程,从而使中华早期世界更具文化氛围,更具人文精神,更符合人类发展的需要。这就加速了社会历史文化进程,为迈入文明社会做了准备。
伊玛堪中萨满文化的表现形态
1.灵魂崇拜
萨满文化的灵魂观念是巫史——萨满文化体系中的核心内容,这种灵魂观念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
2.天崇拜——太阳崇拜
尊天、崇天,以天为至高至尊神灵,是草原游牧民族自然崇拜宗教文化体系中的核心内容。苍天悠远,神秘莫测,它与草原的盛衰关系极为紧密。天成为草原牧民精神世界的主宰,共尊的主神,而确立天的权威,又关连着人间单于的权威。
伊玛堪中有天星宿神灵崇拜的情节。赫哲族的宇宙观是分层次的,分上中下三层,上层通天界,中层为人间,下层为冥界。赫哲族早期的撮罗子——尖窝棚,尖棚指向宇宙,是小型的“天幕”,小穹庐,宇宙模式微型化,是赫哲族的宇宙意识在居住上的具象化,正如意、德的文化人类学家指出的“相当于宇宙之巅的最高之门”。
3.神灵观念——天赐神权
伊玛堪中的神灵是实实在在的。王权正来自于神权。
4.神偶文化
神偶是灵魂的依托体,具有神圣性。阿尔泰语称偶像为“托斯”“托兹”——神祖亡灵的替身、依托体。神偶具有超凡神性,与灵魂观念相关,是萨满灵魂观念的再现——它的物态性。
人偶、面具文化的文化人类学考察:人偶、面具一经人类创造,就具有了灵性,具有了灵气,具有了超自然力量,它们就成了神圣的器物,成了圣物。人偶之外,还有神偶形象文化。
伊玛堪中还表现了萨满文化中更多的形态:如本命星观念、气运观念、头骨崇拜、灵石崇拜等。
伊玛堪反映时代的推断
1.《满都莫日根》中反映着部落之间的劫掠仇杀——满都莫日根所在部落与代伊勒鲁莫日根部落之间的战争,“把两下里连成一个部落”——部落联盟。
2.有了弓箭,“做了张硬弓,削了些长箭”。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认为:“弓、弦、箭已经是很复杂的工具,发明这些工具需要有长期积累的经验和较发达的智力。”
3.血缘复仇——家庭的存在:“满都莫日根的阿爸阿妈都被仇人给抓走了,妹妹也从小就丢了。”根据卡尔·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早熟的儿童”理论,中华古国就处于“亚细亚生产方式”“早熟的儿童”理论的统摄下,在氏族公社解体之前,提前迈入阶级社会——保持着血缘的、宗族的、宗法的氏族血缘宗族制度及其观念原封不动地带到阶级社会中来,家庭为基本细胞,为社会的基本单位,血缘、血亲、宗族、祖先崇拜、亲亲尊尊,这种观念及其制度贯穿于伊玛堪说唱之中。
4.萨满文化,伊玛堪中主宰世界的、主导生活方方面面的是萨满。
一个小民族的大胸怀、大视野
伊玛堪是赫哲族原创的原生态说唱文学。赫哲族是中国东北黑龙江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伊玛堪是其由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转型为阶级社会——奴隶社会初期的历史文化产物。其主人公莫日根出生、生长在部落,在部落兼并、掠夺、杀戮的背景环境中,在艰苦、磨难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萨满。在西征复仇的经历中,他提高了社会意识、政治意识,不战与结盟,“保护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有吃有穿,个个拿出本领,在一地和和气气生活”“年年丰收”“百姓与额真心连心,能徙高山填平大海”“心胸比北海还要宽阔”“四方部落联合起来,三江这一带就能兴旺”等部落间“和睦相交”,从普通百姓的生活愿景到上下心连心,联合起来共同兴旺,从一个家族到整个民族,从平民到首领,这些正是中华民族古老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谐共处的中华核心价值观——多元一体的政治观的具体体现。
伊玛堪是赫哲族创作的说唱文学,是这个民族留下的原生态文学样式,它是赫哲族生产生活的一种交流形态,是这个民族的意识形态结晶:“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其本在于人心之感于物也。”
说唱文学样式是巫史——萨满神祈福的又说又唱的形态——舞蹈、音乐、话语三位一体。作为巫史——萨满的主要手段,用以表达思想、抒发情感、反映现实、统一意志、增强信心的艺术形式,伊玛堪记录了萨满身穿神衣、手持神鼓又跳又唱求神祈福的萨满神歌,就是这个民族说唱文学样式的遗留。鄂伦春族的摩苏昆也是这个民族的说唱形式,是这个民族创作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
今天我们看到的民族史诗如《江格尔》《蒙古源流论》《蒙古秘史》《阿勒坦传》等都还残留有说唱痕迹。中国文学的《诗经》《楚辞》其原生态也是可以吟唱的。而《周易》及老子的《道德经》还保有韵律的残迹。这些中国早期文学在其原生态文学史上恐均与说唱文学有关。
关于赫哲族的族源是应弄清的,但一些专家学者均提及肃慎族系及黑水靺鞨等民族,但这些民族族团、族系似与赫哲族之渔猎民族文化基因挂不上钩,这应需要更深入的研究考证,特别应从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及其文化生态学上做出考证,这里只是提出这个问题。
伊玛堪中出现“黄头发、绿眼睛、深眼窝的人”,当不是蒙古和亚洲人种,有人说赫哲族具有族源多元特点,是有道理的。
伊玛堪中所表现的赫哲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是最需关注的事。
万物有灵,伊玛堪对自然界中的动植物怀有敬畏、尊重,表现出自然界的动植物是人类精神之根——人类生长的基点,得以生存的基本环境。今天,我们正在探求一种万事万物相互依存的生存方式,构成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新型关系——生态平衡的关系。这应是我们研究伊玛堪所给予我们的现实启示。
马克思提出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早熟的儿童”理论,是我们认识中华文明史的基本理论,是我们找到解决中华文明史的独特道路和特质的金钥匙。正是根据马克思主义,使我们认识到赫哲族与中华民族文明生成史的早熟性、早期性诸特点。
西征、复仇,构成伊玛堪的基本框架。血仇、萨满间的掠夺、仇杀,赫哲族原始社会时期处在原始氏族血缘为纽带的部落间兼并并转型部落为联盟阶段。宗法观念、宗法制度作为氏族社会的基本社会关系,而部落联盟是从母系氏族社会转型为父系氏族社会的文化形态,神学观念主导一切,神灵无处不在。西征、复仇是在神灵的保护和协助下完成的,诸神协助带来了神权世界,故事主人公是神权代表。大额真——汗王正表明王权的产生,而王权来于神权,伊玛堪仍是一个神权世界。
文中的女萨满法力、神力、智力集于一身,应是母系氏族社会文化的残留、余响——表现出伊玛堪所反映的正是由母系氏族社会过渡为父系氏族社会的基本表象。
部落联盟转型为王国,这是中华文明发生学史上的一大模式。赫哲族的文明史虽比中华文明史要晚很多,但其文明发生学史都是相同的,均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模式之中,从中可以证明中华文明发生学史是在一个共同的血缘动脉上、一个相同的生产方式中产生发展的。勿论大民族或是小民族,所走的道路是相同的,这已为中华民族史、中华民族文明史所充分证明了。
伊玛堪全景式地展现了赫哲族原始氏族社会的鲜活生活画卷,地展示了赫哲族的生活习俗、生活要求、社会进程、政治理想,表达了一个小民族的大胸怀、大视野,从氏族、部落、部落联盟转型为王国的历史进程,展示了这个民族的精神世界的多方面的、神秘的、具感染性的精神活动与追求,也展现了从神权世界向人文世界转型的历史动向,展示了它们与中华文化、中华文明的紧密联系、亲密关系。
伊玛堪揭示了赫哲人的强大的生命力和对建设强大家园、和谐幸福生活的奋进的历程。
(作者系黑龙江文化建设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责任编辑/徐朝 xuzhao@fendouzazhi.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