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行迹
2017-04-12云南省丽江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秘书长
文 云南省丽江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秘书长
每一条河流淌过的地方,都是人类生活的家园。最纯洁的水,滋润了草木生长的土地,滋润了树叶招展的山坡,滋润了鲜花绽放的圃园,滋润了粮食成熟的色泽。澜沧江在漫长的岁月里,滋养了一张又一张穿梭的面孔,也接受着他们从未中断过的感恩之情。
澜沧江刚刚从青藏高原出发的时候,仿佛对那段行程充满留念。它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海拔5200米高的吉富山开始了最初的行程,一路弯弯曲曲,千回百转,无数次回望那些深情凝望着它的雪山、雪原、雪峰,仿佛一个贪玩的孩子,在青藏高原上每一个可以流连的地方,尽情地玩耍。高原上的藏族人,为它的每一条支流、每一个回湾都取了一个充满诗意的藏族名字。这些名字,就像满含祝福的哈达,凝聚着人们的深情厚谊。然而,河流终究要流向远方。扎曲河在西藏自治区的昌都与昂曲汇合后,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澜沧江。带着这个全新的名字,它一路前行,流经昌都、察雅、左贡和芒康县,干流总长度465公里。
澜沧江流入云南,踏上一片被白云覆盖、被红土衬托、被鲜花点缀、被密林遮掩的土地。澜沧江从盐井进入云南省德钦县,似乎没有发现它所流经的地方有太多的改变。在这里,依然是高耸入云的雪山、满天飘飞的雪花、宁静而神圣的喇嘛庙、赶着牦牛在草甸上行走着的藏民。澜沧江从这里流过,雪山注视着脚下的江水,目光比雪花还要洁白,比江水还要清澈。著名的梅里雪山,就是众多雪山当中的一座。
澜沧江从云南西北部进入横断山脉,在山谷里奔腾,与山峰擦肩而过,把山岸冲击得浪花四溅。这时候,江水与群山之间似乎在展开一场顽强的搏斗。它是有同伴的,还有怒江和金沙江。三条江都发源于青藏高原,它们不约而同地向着横断山脉左冲右突。于是,在云南西北部狭窄的山峦之间,有三条名震四方的大江,东面是金沙江,西面是怒江,中间是澜沧江,它们用天下最柔软的浪花,劈开坚硬的岩石,开拓出曲折的航道,形成“三江并流”的天下奇观。
澜沧江离开藏区,告别了雪山,来到地势相对低矮的群山里,与两条江相遇,并且融汇在一起。它们分别是漾濞江和沘江。漾濞江来源于大理苍山西侧,孕育了苍山洱海,同时也孕育了两条河流——西洱河和漾濞江。在那片莽莽苍苍的山脉中,河流一路流淌,沿途河湾随处可见,村落便如同夜空里闪烁的星群,点缀着人们注视的目光。在这样的群山里,河岸把滩涂、沙洲、缓坡、平地一次次分隔开来,两岸散布着村庄、野花、古树,它们与炊烟、牛羊、农舍、村道一起,构成铺展在大地上的风景画。生活在画境里的,同样是热爱生活的人们,白族、傈僳族、彝族、回族等各个民族,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些安静、恬淡、朴素的村庄里,守着一江温暖的江水,守着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目睹着桃花的灿烂;夏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沐浴在荷花浓郁的香气里;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收获了两岸弥望的金黄;初冬到来的时候,他们把薄雾里的田野守望成了一个正在沉睡的梦。漾濞江就这样在大理境内流连,它知道,在不远处,澜沧江始终在等候着这个小伙伴,想要与它一同远去。漾濞江最后一次对这片土地的回首,让这里的人们种植了满山遍野的核桃树,收获了满枝的核桃,收获了远近闻名的“核桃之乡”的美名。与漾濞江同样对大理的土地一往情深的是沘江。它从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境内一个叫羊路山的地方出发,一路上走得悄无声息,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兰坪县,有世界贮藏最大的铅锌矿,群山因为矿藏资源而无限扩大的名声,愈发让一条有着陌生名字的河流显得默默无闻。然而,正是这种内向与缄默,沘江一路的行程,让植物拥有了冷杉、苦竹、云南松、山杜鹃、麻栗、水冬瓜、野核桃等纷繁复杂的名字,让动物拥有了滇金丝猴、水鹿、野猪、岩羊、麂子、狗熊、白鹇、山鸡以及飞鼠、翠蛇、挂蜂、蓝蚂蚁等生动而新鲜的称呼。沘江流过的地方,人们就这样生活在这些植物和动物之间,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存。
有时候,澜沧江在云南西部的流淌,会被人们当作一个地理标志。澜沧江一直向着南方流淌,它的两岸,一边是大理,一边是保山。连接着两个地方的,是澜沧江上的一座古桥,当年被人们唤作兰津桥,现在的人们,更习惯于叫它霁虹桥。在永平县境内,有一条博南古道。沿着这条古道,千百年来,人们从汉朝一直走到现在。曾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澜沧江在这里形成了一道关隘,中原汉地的王朝把这里视为最为边远的边疆。这里有一首古老的民谣说:“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人们从霁虹桥上往西走,进入保山,便进入了异域他乡;相反,当一个人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不定期到澜沧江西岸,踏上这座古桥,进入永平地界,也便是进入了汉语、汉字、汉服的疆域,算是回到家了。澜沧江,在这座古桥下面滔滔不息,千百年来,收藏了多少人的忧伤与欣喜、驻足与回望、拥抱与挥别,只有这座桥上斑驳的铁链知道,只有两岸凝立的石壁知道,只有路边生生灭灭的野草知道。
澜沧江越是往南流,气候就变得越温暖,甚至炎热起来。一片靠近澜沧江的土地,以群山的名义,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临沧。在这里,群山不再被茫雪覆盖,而是满眼苍翠的原始森林。粗大的树干、宽大的叶片、缠绕的藤萝、弥漫的花香,构成临沧每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最基本的格调。当人们脚步匆匆地行走在山路上,远望着群山一片连着一片,不断地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也许不会对它们作一番深入的了解。但是,当我们翻阅一些或厚或薄的书籍,便会惊异地发现,那些森林里、山冈上、小溪边、农舍背后,竟然隐藏了许多让我们意想不到的生命。是的,在临沧,除了最常见的香蕉林、甘蔗地外,澜沧江流过每一寸土壤都是生机盎然的。在那些寻常的云南松和麻栎林背后,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生长着被誉为活化石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桫椤、铁杉、“见血封喉”树等珍稀植物。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森林里,隐藏着亚洲象、孟加拉虎、金钱豹、金丝猴、水鹿、长臂猿、大灵猫、绿孔雀等珍稀动物,在那些潮湿的、温暖的、幽暗的滩涂、洞穴、泥沼里,鱼、蟒蛇、蜥蜴,用它们的鳞甲,衬托出这片土地的神奇与隐秘。当然,澜沧江在临沧绝不仅仅留下了这些东西。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这里的茶叶。茶是古老的,古老得让史书都无法把它完全地记载下来。当人类还没有文字和书籍的时候,茶树就在这里以原始森林的方式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当人们渐渐地发现,茶叶可以成为生活里的一种味道、支撑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时候,临沧的茶叶,便如同澜沧江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在马背上运往大理、成都、西藏、西安、北京,然后流向世界各地。历史的河流淌到今天,临沧茶叶始终是人们茶杯里上好的饮品,与诗歌、音乐、宗教一起,构成了人类在大地上诗意地存在的重要标签。澜沧江流经临沧境内二百多公里,它以数万年的历史,沉积了佤族、傣族、彝族等古老民族留在这片群山起伏的大地上浓郁的原始与苍茫。
澜沧江在云南的最后一个驿站是西双版纳。这里是水的世界、水的天堂。无处不在的水,从不同的地方汇集到这里来。雨水从天而降,让这片土地上生长着热带雨林,落在雨林里的树丛中,落在参天的树冠上,望天树在山谷里直冲蓝天,大榕树在阳光下浓阴如盖,大青树村寨旁枝繁叶茂,橡胶林在山坡上迎风低语,香蕉林在田野里随风舞动,美丽的孔雀、白鹇、犀鸟在林中飞翔;有时会看到大象在公路上漫步,有时会看到羚羊、野鹿、野兔在奔跑……在这样的环境里,竹子显得更加可亲可近,一丛凤尾竹,摇曳出一个个傣家女子妙曼的身姿,她们行走在密林里,行走在水边,行走在自己的歌声里。当她们的脚步从林间回返,便走进了竹楼。竹楼,所有的材料都取自于大自然,屋顶、栏杆、窗户、墙篱,都由粗壮的竹子构成,在著名的橄榄坝,在西双版纳许多别的地方,这样的竹楼,成为傣家人邻水而居的最为常见也是最为经典的居住样式。水,在根茎与枝叶之间滴落,在沟渠谷涧里穿行,凡是有土壤的地方,猪笼草、附生兰、王莲、跳舞草等数不清的植物遍地生长,给这片土地穿上了一件厚厚的外衣,太多的植物在这里层出不穷地生长,它们一年四季不断地向这片土地提供鲜花,同时也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提供了香蕉、菠萝、芒果、酸梅、酸角、柚子、杨桃、牛心果、菠萝蜜、荔枝、桂圆、椰子、羊奶果、酸多依、木瓜、山竹、甜角、橄榄和西番莲……这些充满诱惑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让人垂涎三尺。有水的地方便有人的踪迹。在西双版纳,澜沧江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南兰章,傣语的意思就是“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这里是大象的故乡,温厚老实的大象,与孔雀、野牛、羚羊、懒猴以及数不清的鸟类居住在这美丽而祥和的热带雨林里。水,创造了森林,也创造了一切与森林相关的生命。
傣家人逐水而居,是爱水的民族。澜沧江一路远去,似乎是要跟一群人赴约,践行一个永不分离的承诺。在西双版纳,歌声、舞蹈、梦想,都与水有关。泼水节,这是一个狂欢的节日,居住在水边林间的傣族群众,把傣历的新年定在夏天的某一天。当人们听到铓锣和象脚鼓被敲响,就仿佛听到了水的召唤。傣家人从竹楼里出来,从寨子里出来,到澜沧江里取水,到溪涧里取水,到田野里取水,来到集镇上、广场上,彼此泼水。洁净的水,带着祝福,飞溅出去;神圣的水,带着吉祥,滴洒出去;友善的水,带着欢笑,泼洒出去,让一个个来这里的游客接受水的洗礼,让一个个熟悉的人、陌生的人、亲爱的人接受水的洗礼。泼水节的水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滑落,最后流到江里去,澜沧江带着那些水,融汇到更多的水流里去,从此不分彼此。在这样一个水乳交融的地方,水和土地紧紧相连,山连成了一个整体,森林长成了一个整体;水和人紧紧相连,语言彼此相通,微笑互相传递。当澜沧江在人们亲密相处的时候,它流出云南,在勐腊县悄然进入缅甸境内,那里的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同样美丽的名字——湄公河。一段同样遥远的旅程,用同样的群山、密林、鲜花、稻田、象群和佛塔沿路迎接它、目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