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
2017-04-12余秋雨
余秋雨
很快就到汉代了。
历来对中国文脉有一种最表面、最通俗的文体概括,叫做: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在这个概括中,最弱的是汉赋,原因是缺少第一流的人物和作品。
是枚乘?是司马相如?还是早一点的贾谊?是《七发》《子虚》《上林》?这无论如何有点拿不出手,因为前前后后一看,远远站着的,是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曹雪芹啊。
汉赋的产生是有原因的。一个强大而富裕的王朝建立起来了,确实处处让人惊叹,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文化统治使很多文人渐渐都成了“润色鸿业”的驯臣。再加上汉武帝自己的爱好,那些辞赋也就成了朝廷的主流文本,可称为“盛世宏文”。几重因素加在一起,那么,汉赋也就志满意得、恣肆挥洒。文句间那层层渲染的排比、对偶、连词,就怎么也挡不住了。这是文学史上的一种奇观,如此抑扬顿挫、涌金叠银、流光溢彩,确实也使汉语增添了不少辞藻功能和节奏功能。
说实话,我在研究汉代艺术史的时候曾从不少赋作中感受过当时当地的气象,颇有收获;但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些赋,毕竟那么缺少思想、缺少个性、缺少真切、缺少诚恳,实在很难在中国文脉中占据太多正面地位。这就像我们见过的有些名流,在重要时段置身重要职位,服饰考究,器宇轩昂,但一看内涵,却是空泛呆滞、言不由衷,那就怎么也不会真正入心入情,留于记忆。这,也正是我在做过文学史、艺术史的各种系统阐述之后,特别要跳开来用挑剔的目光来检索文脉的原因。如果仍然在写文学史,那就不应该表达那么鲜明的取舍褒贬。
汉赋在我心中黯然失色,还有一个尴尬的因素,那就是离它不远,出现了司马迁的《史记》。
大家可能看到,坊间有一本叫《中国文化四十七堂课——从北大到台大》的书,这是我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艺术学院的部分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课堂记录,在大陆和台湾都成了畅销书。四十七堂课,每堂都历时半天,每星期一堂,因此是一整年的课程。用一年来讲述四千年,无论怎么说 还是太匆忙,结果,即使对于长达五百年的明、清两代,我也只用了两堂课来讲述(第四十四、四十五堂课)。然而,我却为一个人讲了四堂课(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堂课)。这个人就是司马迁。看似荒唐的比例,表现出我心中的特殊重量。
司马迁在历史学上的至高地位,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说,只说他的文学贡献。是他第一次,通过对一个个重要人物的生动刻画,写出了中国历史的魂魄。因此也可以说,他将中国历史拟人化、生命化了。更驚人的是,他在汉赋的包围中,居然不用整齐的形容、排比、对仗,更不用词藻的铺陈,而只以从容真切的朴素笔触、错落有致的自然文句,做到了这一切。于是,他也就告诉人们:能把千钧历史撬动起来浸润到万民心中的,只有最本色的文学力量。
大家说,他借用文学写好了历史;我则说,他借用历史印证了文学。除了虚构之外,其他文学要素他都酣畅地运用到了极致。但他又不露痕迹,高明得好像没有运用。不要说他同时的汉赋,即使是此后两千年的文学一旦陷入奢靡,不必训斥,只需一提司马迁,大多就会从梦魇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除非,那些人没读过司马迁,或读不懂司马迁。
我曾一再论述,就散文而言,司马迁是中国古代第一支笔。他超过“唐宋八大家”,更不要说其他什么派了。“唐宋八大家”中,也有几个不错,但与司马迁一比,格局小了,又有点“做”。这放到后面再说吧。
不要快速地跳到唐代去。由汉至唐,世情纷乱,而文脉健旺。
我对于魏晋文脉的梳理,大致分为“三段论”——
首先,不管大家是否乐见,第一个在战火硝烟中接续文脉的,是曹操。我曾在《丛林边的那一家》中写道:“曹操一心想做军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却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我还拿同时代写了感人散文《出师表》的诸葛亮和曹操相比,结论是:“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遗漏了曹操都是难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诸葛亮也是难于想象的。”
曹操的军事权谋形象在中国民间早就凝固,却缺少他在文学中的身份。然而,当大家知道,那些早已成为中国熟语的诗句居然都出自他的手笔,常常会大吃一惊。哪些熟语?例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还有那些描写乱世景象的著名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在漫长的历史上,还有哪几个文学家,能让自己的文句变成千年通用?可能举得出三四个,而且渗入程度似乎也不如他广泛。
更重要的是等级。我在对比后曾说,诸葛亮的文句所写,是君臣之情;曹操的文句所写,是宇宙人生。不必说诸葛亮,即便在文学史上,能用那么开阔的气势来写宇宙人生的,还有几个?而且从我特别看重的文学本体来说,像他那么干净、朴素、凝练的笔墨,又有几个?
曹操还有两个真正称得上文学家的儿子,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中,文学地位最低而终于做了皇帝的曹丕,就文笔论,在数千年中国帝王中也能排到第二。第一是李煜。
在三国时代,哪一个军阀都少不了血腥谋略。中国文人历来对曹操的恶评,主要出于一个基点,那就是他要“断绝刘汉正统”。但是我们如果从宏观文化上看,在兵荒马乱的危局中真正把中国文脉强悍地接续下来的,是谁呢?
这是“三段论”的第一段。
第二段,曹操的书记官阮瑀生了一个儿子叫阮籍,接过了文脉。还算直接,却已有了悬崖峭壁般的“代沟”。比阮籍小十余岁的嵇康,再加上一些文士,通称为“魏晋名士”。其实,真正得脉者,只有阮籍、嵇康两人。
这是一个“后英雄时代”的文脉旋涡。史诗传奇结束,代之以恐怖腐败,文士们由离经之议、忧生之嗟而走向虚无避世。生命边缘的挣扎和探询,使文化感悟告别正统,向着更危险、更神秘的角落释放。奇人奇事,奇行奇癖,随处可见。中国文化,看似主脉已散,却四方奔溢,气貌繁盛。当然,繁盛的是气貌,而不是作品。那时留下的重大作品不多,却为中国文人在血泊和奢侈间的人格自信,提供了众多模式。
阮籍、嵇康是同年死的。在他们死后两年建立了西晋王朝,然后内忧外患,又是东晋,又是南北朝,说起来很费事。只是远远看去,阮籍、嵇康的风骨是找不到了,在士族门阀的社会结构中,文人们玄风颇盛。
玄谈,向被诟病。其实中国文学历来虽有写意、传神等风尚,却一直缺少形而上的超验感悟、终极冥思。倘若借助于哲学,中国哲学也过于实在。而且在汉代,道家、儒家又被轮番征用为朝廷主流教化,那就不能指望了。因此,我们的这些玄谈文士们能把哲学拉到自己身上,尤其出入佛道之间,每个人都弄得像是从空而降的思想家似的,我总觉得利多于弊。胡辩瞎谈的当然也有不少,但毕竟有几个是在玄思之中找到了自己,获得了个体文化的自立。
其中最好的例子要算东晋的王羲之了。他写的《兰亭序》,大家只看他的书法,其实内容也可一读,是玄谈中比较干净、清新的一种。我在为北大学生讲课时特地把它译述了一遍,让年轻人知道当时这些人在想什么。学生们一听,都很喜欢。
王羲之写《兰亭序》是在公元三五三年,地点在浙江绍兴,那年他正好五十岁。在写完《兰亭序》十二年之后,江西九江有一个孩子出生,他将开启魏晋南北朝文学“三段论”的第三段。
这就是第三段的主角,陶渊明。
就文脉而言,陶渊明又是一座时代最高峰了。自秦汉至魏晋,时代最高峰有三座:司马迁、曹操、陶渊明。若要对这三座高峰做排列,那么,司马迁第一,陶渊明第二,曹操第三。曹操可能会气不过,但只能让他息怒了。理由有三:
一是,如果说,曹操们着迷功业,名士们着迷自己,而陶渊明则着迷自然。最高是谁,一目了然。在陶渊明看来,不要说曹操,连名士们也把自己折腾得太过分了。
二是,陶渊明以自己的诗句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那就是戒色彩,戒夸饰,戒繁复,戒深奥,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滞。几乎,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最文学”的架势全推翻了,呈现出一种完整的审美系统。态度非常平静,效果非常强烈。
三是,陶渊明创造了一种以“田园”为标志的人生境界,成了一种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不仅如此,他还在这种“此岸理想”之外提供了一个“彼岸理想”——桃花源,在中华文化圈内可能无人不知。把一个如此縹缈的理想闹到无人不知,谁能及得?
就凭这三点,曹操在文学上只能老实地让陶渊明几步了,让给这位不识刀戟、不知谋术,在陋屋被火烧后不知所措的穷苦男人。
陶渊明为中国文脉增添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气、洁净之气、淡远之气。而且,又让中国文脉跳开了非凡人物,而从凡人身上穿过,变得更普世了。
讲了陶渊明,也省得我再去笑骂那个时代很嚣张的骈体文了。那是东汉时期开始的汉赋末流,滋生蓬勃于魏晋,以工整、华丽的“假大空”为其基本特征。而且也像一切末流文学,总是洋洋得意,而且朝野吹捧。只要是“假大空”,朝野不会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