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鸦

何乜

一只蓝鸦在窗外叫着。

我从厨房里端来了一杯柚汁，从走廊穿过，向早已准备的她走去。

一个人的审判是无效的。

所以来了她父亲。

一件衣服摆脱了重力，向天空飞去。鸟儿们纷纷转向，坠向森林。

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一个人对事情了解得越清楚，他的想象力越贫瘠。而故事性和戏剧化多么容易击败平庸的日常。

我的饮料掉地上了。

我最好的朋友进来帮我拿包。

引擎没有熄灭，像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引擎。

一切都如预料的一样。为了今日，我应举杯。

一开始去制止一件事是愚蠢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从不好的事里取得好的结果才对。情绪是错误的导师。

现在我回过头，对即将告别的一切打量。

我了结了这一切。

我母亲之前在电话里哭，为我的新世界担忧，也为我不多的钱。

我姐姐聊的是她丈夫，如何深陷生活的沼泽而苟延残喘。

我最好的朋友希望我随叫随到，和他去酒吧，听这城市最深的梦呓。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我之前跟踪她时，主导我的不是愤怒，而是兴奋、渴望，和初次将她的衣裙撩开的冲动。

当一切都按计划实施后，我又兴奋于将她破纸一样揉碎，用一个个句子鞭子一样抽打她，看她扭曲的表情和手足无措的悲伤舞蹈。

她忽然明白过来，奋力跳起，用她的指甲抓我，撕心裂肺地叫。

生活太平庸了。

在同样的街角拐过，我想的是这条街如何坍毁。

看见每一只飞起的鸟，我都想着猎枪。

我的房子早已坍了。

当我和那个妓女在房间里时——那妓女说，我一条腿站不住了。我问她要不要换条腿。她说，用两条腿吧。和思想上、情感上的告别算什么，身体上的告别才是重要的。

那个妓女拦住了我，说你随时可以来，我不收你的钱。你把我当女人干，我就把你当男人。

黑暗里所有的东西一样黑，反之明亮处所有的东西明亮。

她说，你对这个事情是怎么看的？——她当然不是这样说，她说的是：厨房里的柜门白色还是红色？随便。鞋柜放走廊里还是门口？随便。院子里要不要养两只兔子？随便。

这所房子独立院门，是一个赌徒卖给我的——不，卖给她父亲的。八十万你出了多少钱？二十万借的，二十万贷的，剩下的是她父亲给的。这所房子我没出一分钱，都是别人的。

赌徒还清了债务，而我的债务刚开始。

我欠她这所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物品，欠她一次婚前的穷困坦白和对未来世界的悲剧性预感，欠她复杂人生的搁浅预演和一次次酒醉后的目光澄明，我还欠她悲伤的消解和情绪失控时一个个词语的消音。

我为什么要虚构一个和她在一起的好梦？为什么要暗示一个我没有的东西？

是不是所有没有的东西才是好的。

我没有车，我暗示有了车所有的路都会变短；我没有翅膀，我暗示所有能飞的东西都能飞上天堂。

我知道自己错了。

我一个有车的朋友在高速公路上撞死了自己。我另一个朋友去了加拿大，拿画笔的手拾起了擦碗布。

而我的事业早已撞礁。

我卖过摩托车，砸了。我做过淘宝，砸了。我还做过餐饮、电器、保险、外汇……砸了，砸了，砸了……

現在我帮朋友做广告业务——我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其实我不懂广告，我的业务就是陪客人喝酒。

一个供销社的屋顶广告，我喝了一整夜的酒。

一个车站的站前广告，我喝了三天三夜。

那个车站的领导是个书生。他说，酒桌上的酒喝了不算，到包厢喝才算。包厢里喝了——他说，包厢里喝了不算，女人身体上喝了才算。女人身体上喝了——他说，身体上喝了不算，身体内喝了才算。

我在床上吐的时候，不知道是哪张床；我在一个女人身上吐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女人。

她打了我一个巴掌，说，那女人是谁？我说的是你。她又打了一个巴掌，你说的是什么名字？我说，是你。你说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没有，没有另一个人。

只有其他人。

有几个是认识她之前认识的。

一个是做美容的。有个部位的美容做不做？呵呵，你说的哪个部位？那个部位。哪个？就那个。

一个是卖电器的。你把价格压得太低了。你把价格拉得太高了。不要贫嘴，我们把价格统一一下。能不能把其他东西也统一一下。其他东西？比如吃饭了，睡觉了……

还有一个洗脚女，一个厂里的会计，一个高复班的同学……

还有赌徒的老婆——那天，只有她在。你老公真不是东西。我知道，你是不是东西。我是个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你想不想看我的东西。你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到房里看就好看了。

所以，每次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做爱时，我都想着那个赌徒的老婆。

而我正在成为新的赌徒。

没多久，我就输了一场到嘴的广告和身上的一个部位，我还输了一个多月的正常行走、吃饭和睡觉，输了关于“友情”这个词的所有定义，输了一个个词语、句子、语调和声音的平仄高低……

那一天，我以为将那个演唱秀的制作人已灌醉，就顺手去摸他身边的那位。

于是我搞砸了业务，头上还多了三瓶啤酒敲出的大洞。

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时，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只麻雀从窗前飞过，我注意到了它是一只麻雀。

一只蝴蝶飞过窗前，我注意到了它是一只蝴蝶。

我的头上缝了七十多针，每一针带来的痛感都让我对之前的日子深恶痛绝。

我要做另一个人。

我要离开现在的生活。

我要了结一切。

这时，一个人进来了——赌徒的老婆。

你是护士啊——什么东西要发生了。

怎么是你——什么东西发生了。

一只蜘蛛掉进了蛛网。

一根电话线通向遥远的地方。

当她帮我输液时，我看着她输液；当她拿药时，我看她拿药；当她转身时，我看她转身；当她出去时，我看她出去。

你不要老盯着我看。

我盯着你时才发现你不一样。

我哪不一样？

你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

不要这样看我了。

那你叫我看哪？

你看其他地方。

可我心里看的还是你。

她不说话了。

旁边床位的老头要求换了房间。

但我知道换盐水时，她用余光在看我；附下身帮我换药时，她在感受着我的心跳；转身时她总是侧向我；离开时她用她的背看我。

两天后，我妻子和丈人来看我。

沉默比言说更压抑，而言说是为了带来更多的沉默。

三天后，我做广告的朋友来了。他说对方想私了。

怎么了法？

广告继续给我们。药费对方出。我再给你一笔钱，你放松一段时间，去外面玩一下。

我不要你的钱。

朋友走了。

从窗口可以看到一座楼房的房顶，从房顶可以看往远方的山，从远方的山可以看往远方的世界。

我没有远方世界。

有的都是眼前，眼前在这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在这被痛苦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目光里，在这友情筹码的等价交换里。

走廊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有打骂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病患家属闹事，后来才知道是赌徒赌输了钱来找她。赌徒没有拿到钱，就打了她一巴掌，临走时，还推翻了一车的药水。——是另一个护士跟我说的。

晚班时她来了，脸上还有湿痕。

到我怀里来哭吧——我抱住了她。

病房外一片明亮，病房内一片黑。——不，是病房外一片黑，病房内一片明亮。

我从未感到如此幸福过。

我知道她也感到了同样的幸福。

一个夜晚的幸福重复了另一个夜晚的幸福。

一个晨曦有着另一个晨曦的体味。

如果幸福是命运带来的，为什么要接受命运的安排而不是安排命运？

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当律师的同学。他探走了我故事里所有的戏剧化情节且确定我没有足够的耐性等待时，谈起了钱。

我又向另一个以才智著称的朋友求助。他在我的叙述里大笑，最后谈起了钱。

最后我打电话给那个妓女。我想让她帮我做件事。这件事有关爱和卑鄙、色情和交易、偷拍和抓捕。妓女没谈钱，但要求我一个星期至少三天去她那。

不，我不要新的束缚和债务。

光线正从窗外的薄皮屋顶逃离。

黄昏有着斤斤计较的离意。

我在走廊里走。

在这走廊里无论走上多少来回，也无法将走廊走成一支箭。

一个小女孩从另一间病房里跑出来。

摔倒了。

一个少妇抱起了女孩，又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

那个做广告的朋友接起了电话，我听到了自己虚弱的声音：私了吧。

其实你和世界的关系只能私了。

你的个人悲欢你只能私了。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的长短，你只能私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私了的气息。

接下来，我要跟其他人私了。

我删了几个手机号码。给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汇去了一笔欠款。将一辆山地自行车送给了另一个爱好爬山的朋友。让一名爱书的朋友去拿我父亲留下的藏书……

最后我打电话约了赌徒。

我想把你祖传的房子还给你。

赌徒来了，带来了一脸的神色恍惚。

我跟赌徒谈起赌注。

在大的一边押上：房子、妻子和二十万元钱；在小的一边押上：长年的争吵、两个人的相互折磨和一场已成现实的背叛。

你想要哪一个？

我要大的——赌徒说。

我还要你老婆的电话号码——赌徒说。

我还要你和我老婆在一起的证据——赌徒说。

一切都如所料，我们都想扔掉输掉的东西。

那一夜，我看见她匆匆从房里出来。

雨水切割着街角的灯光。

一辆三轮车躲入更黑的巷角。

我看着她转入灯火辉煌的街道。

我看着她转入黑暗幽深的小路。

在一座房前她犹豫了三分钟。

在按门铃的一瞬间又停留了一秒。

楼上第七层的灯亮着。

灯亮了很久很久。

燈熄了。

灯熄了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后她才出来。

一只蓝鸦从黑夜里飞来。

我知道飞来的不是蓝鸦。

但我就当它是蓝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