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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动物园

2017-04-12罗赛迩

南风 2016年12期
关键词:动物园

罗赛迩

也许再过十年,他也能送她豪车,期望对他的努力与用心的赞许,但她怕是二十年前就已经对这豪车的分量无感了。他是在沉重负债家庭长大的孩子。钱他可以挣,而这份对钱的从容,他该如何追上。

【一·大象】

大智慧藏在很多貌似粗浅的地方。

譬如说电影台词。莱昂纳多在《盗梦空间》里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不要去想大象,你只会发疯般的去想它,大象。”

那部电影当年也是姜莘拉贺嘉年去看的。

大学报道那天,是贺嘉年第一次进入女生宿舍楼。将近傍晚了,来往的人仍不少,手里扛着、提着、抱着各种东西,面上都喜气洋洋的。

姜莘是贺嘉年高中同桌,关系不错,又恰巧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两人都是本城人,坐个公交车就能上大学,家人心宽得很。贺嘉年的父母不想影响家里小店的生意,一开始就没跟来。男孩子嘛,不用那么娇气。而且学校周围的商店店主都聪明,新生生活套装,杯碗桶盆加衣架,十五分钟就买齐了,再铺上自家带过来的枕头和薄被,贺嘉年不到一小时便把铺陈在脚下的崭新生活全归置完,坐在床上盯着手机发呆,一屏APP,却都懒得刷开,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这时姜莘的电话来了。

她问了他几句,说自己家人老早就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

贺嘉年连忙说好。

那股几乎发痛的空荡感,这一问一答里似乎也安定了一些。

“要不你先来我宿舍吧,帮我收拾下。明天开始可就禁止男生出入了,”她语带揶揄,“不要错过。”

“……行。”

姜莘的宿舍门敞着,里面已经整理好了八九成。贺嘉年走近,踌躇着半低头敲了敲门板。

一个陌生女孩轻轻地哎了声。贺嘉年抬头,惊了一惊:眼前的女孩正一腿支地,一腿架在高高的床架上,双手拉住脚尖,整个身体怪异地舒展,似柔韧无骨。

她正朝他转过白皙的脸,额上细小的汗珠和双眸一同闪着微光。正泛起粉红的长长脖子后方,未能束起的碎发有若春日里初生的柔嫩小草。

他怔在原地。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击中、穿透,前一秒胸中冷风横肆的巨大空洞,此刻却满满当当,快要胀裂开来。他是家教严谨的男孩,自知需要立刻转开视线,而那股刚刚被充盈起来的虚无,却似乎不知餍足。

女孩愣了一会儿,快速收起阵仗,又尴尬地理了理衣服,脸色更红。

贺嘉年终于移开目光,“这是……生科院的宿舍没错吧?”

“没错没错!”姜莘从不知哪里冒出来,笑容明亮,长发湿答答地垂在肩上,一手里还抓着个吹风机,“你等我一分钟。”

姜莘忙着吹头发的吹风声,终于盖过了贺嘉年头颅内血脉慌乱奔流的嗡鸣。他正羞愧,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抱歉,那是我消除紧张的方式。吓到你了对不起。”

贺嘉年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

“我练过舞蹈……”女孩不好意思地做了个夸张的芭蕾谢幕动作。——舞者对身体肌肉的控制力真是惊人的精准,贺嘉年从未了解过舞蹈,但那一刻,他竟自惭形秽,只觉身体是活着不得不随身携带的一件笨重行李。

好在他还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保持在故作轻松的无表情档位上,点头作别。

“哦对了,安沙!你一进门看到的那个女孩子,”一堆麻辣烫下肚,互相抱怨完宿舍条件和潜在的怪人室友,姜莘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兴奋不已,“她的名字叫安沙,记得吧?”

安沙。

贺嘉年拿串的手滞住了,半天才含糊地点点头,“哦,那个。怎么?”

“她人没毛病,性格很好的啦。”姜莘压低声音,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看样子家里很有钱哦,很有钱很有钱。”

“你怎么知道?”

“放行李的时候,她爸爸一直在抱怨,她怎么不肯要那辆作考上大学奖励的奔驰,不然,她自己开车过来就可以了。活的白富美诶,我第一次遇到!怎么样?是不是跟你我这样loser家庭出来的loser根本不同国?”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姜莘夸张叹气,“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学什么生物嘛,本平民的压力好大。”

喉咙很干,辣得呛人,他把手里的金针菇放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校门口的露天小摊位一个连着一个,隔壁烤翅摊位的烟全飘了过来,他眯起眼睛,想起自己勉强凑够的头年学费。

既不可能开花结果,何必要发芽生长?

回寝室后,贺嘉年早早睡下了,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眠。他的心口满胀至不可能之巨大,仿佛被塞进了一头大象。

越是告诉自己不可以,他就是越是念念不能忘。

【二·熊】

在你我小酌的这一刻,棕熊正游荡在北美的广袤林地,它们体重轻松能过半吨,奔跑时速可达五六十公里,一掌即可击杀同等身量的猎物。

外出猎鹿的猎人们都知道,棕熊是危险的动物,尤其是带崽的母熊,万一被当它成潜伏靠近的敌手,性命不保。于是獵人们在林间行进时,会一路发出声音,给熊留出避让的时间。

“他们喊的是:”姜莘把两手拢在颊边,仰头喊道,“——熊啊熊啊。熊啊,熊啊。”

哄堂大笑。

“这就是你上生物专业学到的东西?”有人用杯底轻敲茶几桌面。生日蛋糕已经摆好,蜡烛还没点燃,KTV包房里闹哄哄的。

“这是在电视上看的。我在学校天天放空,什么也没学到。”姜莘大笑。她头上戴着纸质的王冠,写着奶油黄色和粉色的“Happy Birthday”,卡得太松,一笑就会滑下来。

贺嘉年蹲在茶几对面,他跟着笑了笑,朝蛋糕埋下头去,点燃打火机。

“哎贺嘉年,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会报生科院呢,怎么选了室内设计这种无趣的实用专业?”

“因为实用啊。”他简单答道,将蜡烛一一点着。

姜莘不知道,他是临时改了志愿的。父母皱着不散的愁眉,儿子,你要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那种专业将来只能当老师,虽然稳当,但不赚钱,我们家几年前欠下的钱什么时候能还完……

现在人人热衷买房,买房就要装修,室内设计,实用。

“那如果你是学了生物,将来会去做什么?”

“开一个动物园。”

“有志气呀!打算养什么?”

“比如说,熊,”他合上打火机,“还有大象。”

四周传来零零散散的笑声。——他从来不是姜莘那样用几句活泼泼的话语便能活跃气氛的人。一簇簇白色火焰跳跃,映得围绕在黑暗中的众人脸色幽微。

“贺嘉年你为什么有这样的伟大理想啊?”明明该吹蜡烛了,姜莘仍不屈不挠,接着旁人并不觉得好笑的玩笑话。

“小时候去动物园,觉得很神奇。”他顿了顿,“姜莘,快许愿吧。”

他的视线,轻描淡写地扫过那些微光跃动的面孔。

安沙坐在姜莘身边,亮亮的眼睛无声笑成两弯。她今天散着长发,穿了条简单的白裙子,放别人身上会略嫌乏味吧,可她却……美得让贺嘉年不忍近前打扰。像一株安静而舒展的开花植物,花瓣薄透,水珠晶莹而脆弱。

一,二,三……

幽微的烛光一闪而没。欢呼声和掌声,一团烟火般在耳旁绽放开。世界先陷入黑暗,再猛然亮起。

“现在,让我们一起为寿星女士举杯!”

安沙举起的是奶茶。此前她便对前来献殷勤的几个男生小声解释,“吃了消炎药,不能喝含酒精的饮料。”边勉力抬起裹着白色纱布的扭伤了的脚踝。

贺嘉年并不在那些过于热切的男生之列。他拿了一瓶啤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坐在离女生们远远的地方。

待散席,时间已经过了十点,KTV所在的商场只有播放的送客通知在偌大的空间里兀自回响,仿佛最后一抹欢笑的余烬在微闷空气中徐徐落下。贺嘉年走在众人最后,小心地看着安沙慢慢拖着脚前行。

电梯停运了,只能走下去。安沙犹豫地站在扶梯边,未动半步。贺嘉年全凭一股昏头的冲动站上前去,“我抱你下去吧。”

然后觉得自己果然鲁莽。拙手笨脚,反应过度,却像姜莘讲过的那些恐惧着棕熊的猎鹿人。

——愈是努力规避自己的恐惧,就愈是恐惧得明显。

他横下一心,也不等回答,就把人拦腰抱起来。耳边惊惶地抽了一口气,贺嘉年埋头往扶梯下走。

安沙是他肩上一把轻飘飘的重量。路太短,心跳声又太刺耳,十几阶路程的慌乱。他觉得自己是直接飞了下去,什么也不记得,却记得有几绺长发垂下来,在视线的余光中颤颤的,蛛丝般拂过他颊侧的皮肤,若有若无,柔软得不成样子。

姜莘站在扶梯下方等他们,两手紧紧勾住背包带,望向贺嘉年的眸子幽暗,难以解读。

她什么也没说。

【三·羊羔】

刚出生的羊羔是没有气味的。

瞪羚把刚出生的小兽藏在草丛里,自己走去旁边吃草。猎食动物没法闻到也没法看到羊羔。这些珍贵的宝物们就那样,安安静静地,伏在藏身的草丛里,不被打扰。

贺嘉年常去找姜莘,一起逛学校边热闹的街巷。姜莘有寻找各式食物的天资,带他去吃“哪哪家特别特别好吃”的麻辣烫或肠粉,煎饼果子,烤红薯,肉夹馍。食物的腾腾热气能消解一切话语。两人心照不宣,互相只是打哈哈,在关键的秘密上沉默。

在女生寝室楼下等人,有时抬头会看到安沙在走廊上走。她有着舞者的端正体态,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见。白而纤长的脖子,优雅利落的线条,如天鹅般。她不知道他在楼下,更不知他正仰望着她,就只是,那样平淡地走着。有时提着东西,有时戴着耳机,有时和擦身而过的相熟的女生打招呼。

姜莘会有意无意跟他透露安沙的近况。

他知道了安沙一直没有男友,成绩很好,加上性格不浮躁,很受老师喜欢;安沙的爸爸是做建材生意的;家里有个小两岁的弟弟,父母指望他继承家业,但那个弟弟从小爱玩,刚到拿驾照的年纪就急不可耐买了辆价码浮夸的车子,安沙很担心他。

他知道了安沙也忧心着许多看似琐碎的事。

“其实……如果有个能分忧的男朋友,对她来说更轻松些吧。”姜莘说得很快,抓过一旁的冰乌龙喝得咕咚咕咚,假装不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贺嘉年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他们说爱情是奇妙的东西,可以超越一切现实的樊篱。

但他骗不了自己:爱情可以浓缩成惊鸿一瞥,足令灵魂震颤,但爱情的落地实现不是两两的一瞬的凝望,而是细碎而漫长的共处。

童年时随父母去动物园的那次经历,在贺嘉年脑中刻下的痕迹无可比拟。动物园里有许多他在童书上看过的异国动物,目不暇接,无不巨大、美丽,行动优雅得仿佛电影里的魔法生物。

那些年家里做的生意一直还顺利,父母的感情也很好。记忆中的他们言笑晏晏,些许羞赧地拉着对方的手,在过曝般耀眼的阳光里呼喊他的小名。招贴画那样标准的幸福一家人,直到父亲的一笔投资失败,豪赌成空,留下两人身影在日后的生活中慢慢拉长成彼此怨怼的阴云,眉間生出疲惫的不散细纹。

在那看不到尽头的漫长人生里,他能拿什么去爱安沙呢?只有一颗可笑的敢于做梦的心。也许再过十年,他也能送她豪车,期望对他的努力与用心的赞许,但她怕是二十年前就已经对这豪车的分量无感了。他是在沉重负债家庭长大的孩子。钱他可以挣,而这份对钱的从容,他该如何追上。

尽管骂他俗气好了,他知道自己是个胆怯又窝囊的大俗人。——至少他还有这份自知之明。

轻悄无声地,划开距离。静候这份饥馑自我耗尽而死去。

【四·刺猬】

所有人都知道刺猬会冬眠,蜷起小小的带刺的身体,等食物充沛的全新季节再苏醒。

很多人不知道,有时苏醒也会失败,新陈代谢率无法顺利调整,会导致刺猬屏息静气熬过了整个严冬,却在睁开眼睛后死在了春天里。

毕业后的贺嘉年顺利进入了一家本地的家装公司,收入还不错,父母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些和缓。他们就和所有最普通的市井小民一样,懵懵懂懂地生了孩子,做生活的调剂,待他大了,再指望他做生活的救主。

这时他们也开始像所有最普通的父母一样,急着催婚。只怕是晚了一小步,所有人就要孤独终老。

“姜莘那个女孩子就很不错的。说什么普通同学,你应该没这么笨才对。”

他无言以对。姜莘依然常找他一起出去吃东西,在露天夜宵摊上喝着啤酒互相吐槽工作。她在一家自然科学相关的杂志做了编辑的工作,在出刊日前常常忙到头炸。而他开始做些私活,从接设计单,到私下介绍装修队,赚些中介钱。为了还债,他必须比同龄人机灵一百倍。

他明白,他与姜莘之间,横亘着一片废弃的往日的断壁残垣,没有罗曼蒂克生发的空间。他们的来往,确是出于互解寂寞的友情,而论心,他是自私的罢。——毕竟她是他与那业已破灭的往昔梦想,唯一的微薄联系。

姜莘很少提起安沙的近况。

“只零星听过一些,实在没什么特别,无非‘学习很努力‘成绩很好‘前途很光明,和以前一样。”

“那,男朋友呢?”贺嘉年故作轻松。

姜莘摇摇头,才说:“不知道。”

安沙是住进了贺嘉年心里的一只小刺猬,年复一年,它生命的复兴从没有失败。

从贺嘉年的胸口破开一个洞口,醒转过来。竖起全身的尖刺,撒泼打滚,叫他从心腔子里痒痒的疼。

十一假期,姜莘带他出去吃蟹。他忘了手机,让姜莘跟着回家取了一趟,被贺家父母拉住姜莘问长问短,差点不放他们走。

临出门还扯住贺嘉年叮嘱了一句,“对人家姑娘好一点。”

他没法,含糊唔了一声便走。回头见姜莘站在楼梯间,笑颜灿烂。“怎么样,打算对我好一点了吗?”

“我对你不是一直很好吗。”他平淡地回道。

这家的蟹确实不错,个大,新鲜。两人正专注吃着,忽然一个手握花束的小孩走过来,“姐姐这么漂亮,哥哥给女朋友买支玫瑰吧。”

贺嘉年迟迟没有回应,气氛就那样冷下来。还是姜莘笑着说:“小朋友,这是我弟弟,不是男朋友。这样吧,姐姐这么漂亮,就买一支送给自己吧。”

气氛再没暖起来。一盆蟹,吃到比夜风还凉。

回程上,姜莘忽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们俩,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般,“真可惜啊,不能一起开动物园。”

自那之后,姜莘开始参加家人安排的相亲,听说最后都没成。贺嘉年在万籁俱寂时,也会暗暗幻想安沙现在如何。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早就有男友了罢,也许此时牵着那个人的手,笑得甜蜜。

他恨自己脑中那个正与安沙牵手的面目模糊的男子。即使它只是个一瞬的无端幻象,贺嘉年对他的恨,触手灼烧般真切。

情路如此多艰,却也有心急的同学,毕业这才两年多便奉子成婚。喜讯是姜莘打电话来通报的,叫他准备好红包。

“听说安沙也会来,她刚好有时间。”电话那端平静地说。

“她还单身。”

“她家里刚出了些事情。”

【五·人鱼】

古代的水手是最为迷信的人,他们有各种奇怪的“趋吉避凶”习惯,比如在背上纹耶稣像,比如在船上养猫,比如船上不带女人。

大海茫茫,杳无尽头。在风暴与风暴之间,有时水手们会在海雾或月光下隐隐看到儒艮,这种俗称海牛的、体态粗笨的海洋哺乳类。他们会说,看啊,那是以魅惑歌声将我们诱入水中的人鱼,艳丽却恶毒的海生的女子。

人们愈是克制,愈是渴望,乃至心生幻觉。——又畏惧沦陷,又只怕不能为之疯狂。

其实贺嘉年差一点就跟安沙表白过,就在毕业前。

他扛着毕设作业去找老师,怕公车挤坏了模型,只得打的。时值周末,贺嘉年在人流熙攘的日头下等了二十分钟还没打到车。总算来了几辆,也被位置更讨巧的路人拦走了,手里的模型换了无数次重心,越来越沉。

几乎放弃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细细的声音。

在脑海中重播过太多次,以致已有些失真、恢复不出原版的聲音。

“啊,你是姜莘的中学同学吧?”不远处,安沙一手拉着辆的士车门,一手拖着个大箱子。一眨眼,世间众多嘈杂背景齐齐远去,为贺嘉年的宇宙的中心让出画面。

他稳住脚步走近前去,点点头,面上波澜不惊,“你好。”

“我叫安沙,姜莘的室友。”她一笑起来,两眼便是弯弯的,“看你抱了这么大的东西,你先坐这辆车走吧。”

“那你呢?”

“我这是回家,到车站再买票,不急呢。”

“怎么好意思让女生站路边等车。”他摇头。

“哎我没那么娇气。我们在实验室一站就是一天,比你们这些案头专业锻炼人多啦。”她拉开车门,后退,给贺嘉年腾出入口空间来。

“不……”

“你们还走不走了?”司机不耐烦地说。

安沙耸肩,笑笑地把贺嘉年往车里推了一把,拖着箱子大步离去,转头又摇了摇手。贺嘉年双手抱着模型,无法回应。车子稍稍转了一个向,他便再看不见安沙的身影。

不,他日后也再看不见她了。

听姜莘说,安沙考上了一所北方名校的研究生,方向是他并不了解的神经生物学。她太聪明,也太专心,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只怕她早早放弃深造。

安沙一消失,世间万物重新嘈杂起来,涨潮般淹没他的口眼耳鼻。他忽然陷入巨大恐慌。

后视镜里忽然映出女孩离去的侧影。瞬间,恐慌和喜悦在他胸中膨胀开。还不晚,对吧?他们都还在,他们还没有彼此走远,一切还可以开始。为什么不能开始?“师傅!”他拍打前座的安全栏,“师傅,停一下!我先送那个女生去车站!”

贺嘉年没听司机的嘀咕抱怨,兴冲冲地抱着模型推开车门,站直身体,像推开心口的沉重石头。

他的笑容和激情都逐渐消逝在一天一地的日光里。

他找不到安沙,哪里也找不到安沙。一万人正在这条人流量惊人的大街上行走、停驻,各种面孔,各种体态,但其中没有一个人是她。那镜中一闪而过的,恐怕只是他心相溢出的幻影。

他茫然地站了很久,根本不清楚那辆的士是什么时候开走的。

【六·独角兽】

安沙就是他的大象,安沙就是他的熊,安沙就是他的羚羊,安沙就是他的刺猬,安沙就是他的人鱼……所有骚动的,不安的,蠢蠢欲动却困于笼中的奇异生物。他的心若是能被艺术家具体描绘出来,定是一座秘密属于他贺嘉年的,满满安沙印记的幻想动物园。

他想象了无数重逢的场景。反复勾勒她的脸颊,她的眉眼,她的长发和双手,每句可能的对话都反复预演。

不久前,安沙的爸爸突发脑溢血去世,留下一团混乱的生意和慌手脚的家人。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在盛年骤然离去。那些只记在一家之主脑子里的人脉和买卖经,随着那根爆裂的血管一道,化作了乌有。没了大单,只勉强撑过几月,安家经营多年的命脉便只能转卖他人。

他和姜莘一道去婚礼现场。中式的大红场景装饰着西式的粉色鲜花拱门,新人站在拱门下与来客一一寒暄,笑容满面,将红包塞进伴娘提的随身包里。

排场不小,音乐震得耳膜疼,贺嘉年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怎么能在这样多的人里寻见故人。——他是来寻故人的吗?那故人与他可有过干连吗?是姜莘拉了他的袖子,手脚麻利在靠里一桌坐下。

“嗳,是姜莘呀……贺嘉年。”

听到自己的名字,贺嘉年一个激灵,缓缓转过头去。

坐在姜莘的另一边,是他的旧梦正煌煌复归人间。白皙的面容,光彩莹然的弯弯笑眼,舞者特有的纤长而舒展的肩颈线条。他曾无数次于内心里恐惧,会看到一个忧愁而疲惫的安沙,被生活夺去了曾击倒他的魔法力量,而她竟毫无变化,和他记忆中同样光采照人。

只一眼,竟死而复生。

“不认识我了吧?我叫安沙,是姜莘的大学室友。”

他木然点头。双眼不听理智使唤,直直盯住她,将她的每一分都贪婪地记录、收藏。

“最近还好吗?”姜莘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放松,自然,像个老同学该有的样子。贺嘉年松了口气,向椅背瘫去。

“没那么严重。”他努力于刺耳的喜庆背景音乐中,捡拾安沙的声音,“……我弟老实了许多,可能这样对他更好。……经济不成问题。……要去建设美帝了。读博士,就算是个‘科学家了。……只想在人类进步史留下自己的名字。很傻吧,别笑话我呀。”

他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仔细擦干。

回座时,安沙远远唤他,“一直以为你和姜莘会在一起呢。”

“别开玩笑了,”姜莘认真盯住贺嘉年,笑意下,似乎焦急地催促着什么,“我们俩是哥们儿。他呀,一直心里有人。你说呢?”

他坐下,答非所问地,“你……竟然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安沙笑着,“我还记得你说想开一个动物园,样子很认真。当时觉得,啊,这个男孩子实在好特别。”见他反应怪异地迟钝,安沙推了推姜莘,“你们家贺嘉年在想什么呢?”微微笑着,很无奈似的。

他也傻傻跟着微笑起来。

你。——他没有宣之于口的勇气。是你啊,我想着的,从来就只有你。

但他从来没有这份勇气。

怪这个女孩太过美好,魔尘闪耀,他市井而黯淡的人生,没有位置可以安放。安沙是他的独角兽,远远瞥见一眼即是奇迹。他无法捕获,也无法豢养。

送姜莘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有怎么说话。看她道别往楼道里走时,贺嘉年心中涌起一股突然而来的冲动。他抓住她的肩,艰难地开口,“我们,”喉中干涩,他咽了咽,“我们在一起吧。我會好好待你。”

姜莘抬头望向贺嘉年,似乎想笑,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你喝多了,我们回头再谈吧。”

贺嘉年的心再度破开一个大洞,却不知自己是刚失去了什么。他只是很累,像里外被抽空了一般。

刚回家门,手机忽然响了。是姜莘发来的一条长长信息。

我是一个对感情看法很纯粹的人,而你,贺嘉年,你心里总有那么多沉重的负累。

爱情于你,是衡量,是比对,是俯视或仰视,是屈就或恩赐。我以为你会变,你会看开,会伸手去抓下一个机会,但你没有。你从不是自卑,而是太骄傲,你无法接受恩赐,便想将就于恩赐我。

我不想要这种怪异的赠礼。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贺嘉年。

【七·动物园】

贺嘉年一个人去逛了动物园。

动物园的一切,都和他的童年回忆迥然不同。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很大,大到荒凉的程度,他几乎是单纯地步行锻炼,顺带在那些乏味的常见绿化植物间寻找动物馆标识。

那些动物也和他的回忆出入甚大。

被强行圈养的动物们挤作一处,眼神木然或警戒,对游人毫无好感,或无精打采,或呼呼大睡,有的臭气刺鼻,有的有明显的健康问题。它们栖身在年头久远的栏杆之后,远得几乎无法看清。爱与快乐的魔法早已消失,世界塌缩为现实。

也好。

他坐在散落着烟头和枯叶的长椅上,摊开双腿。

也好,他对自己说,凝望另一个幻想动物园也坍塌碎裂,倒是彻底些。也许有朝一日,在那些旧梦遗骸横陈的废土之上,终会生发出什么全新的东西。他也会变成另外的什么人,再造一座全新的乐园。

他听到遥遥天际,有巨大人造机械轰鸣着飞过的声音,向未知目的地延绵而去。

他正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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