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与额头相贴
2017-04-12毕淑敏
毕淑敏
小时候家中有一支精致的体温表,它装在一支粗糙的黑色钢笔套里,我看过一部反特小说,说情报就是藏在没有笔尖的钢笔里,那个钢笔套就显得有几分神秘。
妈妈把体温表收藏在我家最小的抽屉——缝纫机的抽屉里。妈妈平日上班极忙,很少有工夫动针线,那里就是家中最稳妥的所在。
七八岁的我,对天地万物都好奇得恨不能吞到嘴里尝一尝。我跳皮筋回来,经过镜子,偶然看到自己脸红得像炉膛里烧的炭煤。我想我一定发烧了,甚至觉得自己的脸可以把一盆冷水烧开。我决定给自己测量一下体温。
我拧开黑色笔套,体温表像定时炸弹一样安静。我很利索地把它夹在腋下,冰冷如蛇的凉意,从腋下直抵肋骨。我耐心地等待了5分钟,这是妈妈惯常守候的时间。
到时间后,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像妈妈一样眯起双眼把它对着太阳晃动。我什么也没看到,体温表如一条宁静的小溪,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百般不解。突然想起来,妈妈每次给我夹表前,都要把表狠狠甩几下。一定是我忘了这一关键操作,体温表才表示缄默。
我拿起体温表,全力甩去。我听见背后发出犹如檐下冰凌折断般的清脆响声。回头一看,体温表裂成无数亮白珠子,在地面滚动……
妈妈非常珍爱这支温度表,不是因为贵重,而是因为稀少。那时候,水银似乎是军用品,极少见于寻常百姓家。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来借用这支表,每个人拿走它时都说,请放心,绝不会打碎。
现在,它碎了。我知道任何修复它的可能都是痴心妄想。我祈祷自己发烧,我知道妈妈对得病的孩子格外怜爱,我宁愿用自身的痛苦赎回罪孽。
妈妈回来了。我默不作声。我把那只空钢笔套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希望妈妈主动发现它,我认为被别人察觉错误比自首要少些恐怖。
妈妈忙着做饭,根本没注意到钢笔套。我的心越发沉重,实在等待不下去了,我飞快地走到妈妈跟前,大声说:“我把体温表给打碎了。”媽妈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
不久,我病了,就像被人塞到冰箱里,从骨缝里往外散发寒气。“妈妈,我冷。”我说。“你可能发烧了。”妈妈说,伸手去拉缝纫机的小抽屉,但手臂随即僵在半空。她用手抚摸我的头。她的手很凉,指甲旁有几根小毛刺,把我的额头刮得很痛。
“我刚回来,手太凉,不知你究竟烧得怎样,要不要赶快去医院……”妈妈拼命搓着手。她俯下身,用她的唇来吻我的额头,以试探我的温度。
妈妈是严厉的人,在我有记忆以来,从未吻过我们。这一次,因为我的过失,她吻了我。那一刻,我心中充满感动。妈妈的口唇有一种菊花的味道,那时她患很重的贫血,一直在吃中药。
可是妈妈还是无法断定我的热度。她扶住我的头,轻轻地把她的额头与我的额头相贴。她的额头像碾子似的滚过,用每一寸肌肤感受我的温度,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烫,可别抽风……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错误的严重性。后来,弟弟妹妹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我默然不语,妈妈也不再提起。但体温表像树一样栽在我心中。
后来,我看到了许多许多支体温表。我当了卫生兵,每天需要给病人查体温。体温表插在盛满消毒液的盘子里,好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多想拿走一支还给妈妈呀!可医院的体温表虽多,管理也很严格。纵是打碎了,原价赔偿,也得将那破损的“尸骸”附上,方予补发。我每天对着成堆的体温表处心积虑摩拳擦掌,就是无法搞到一支。
后来,我做了化验员,离温度表更遥远了。一天,部队军马所来求援,说军马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症,他们的化验员恰好不在,希望人医们伸出友谊之手。老化验员对我说:“你去吧。都是高原上的性命,不容易,人兽同理。”
我至今不知道那些马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我的化验结果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兽医们很感激,说要送我两瓶水果罐头作为酬劳。在维生素匮乏的高原,这不啻一粒金瓜子。我再三推辞,他们再四坚持。想起人兽同理,我说:“那就送我一支体温表吧。”
他们慨然允诺。春草绿的塑料外壳,粗大若小手电。玻璃棒如同一根透明铅笔,所有刻码都是洋红色的,极为清晰。
我珍爱地用手绢包起。本来想钉个小木匣,立时寄给妈妈,又恐关山重重雪路迢迢,在路上震断,毁了我的苦心。于是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一次休假。
那一刻,我还了一个愿。
妈妈仔细端详着体温表说,有了它总比没有好。只是现在不很需要了,因为你们都已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