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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南方女性:论吉尔克里斯特对福克纳的改写

2017-04-11李方木吕晓潇

山东外语教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曼夏洛特凯蒂

李方木, 吕晓潇

(1.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2.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重塑南方女性:论吉尔克里斯特对福克纳的改写

李方木1, 吕晓潇2

(1.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2.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埃伦·吉尔克里斯特在《天使报喜》中改写了福克纳小说的女性人物,将南方骑士文化与淑女风范融合起来,塑造出一个敢于冒险、追求自由的女骑士形象。她的作品既突出了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及《野棕榈》的互文性,又从历史意识、宗教用典和女性视角上再现了不一样的南方社会与历史。女主角阿曼达既是南方文化的继承者,又在很大程度上破除了传统道德的禁锢,成为战后南方女性文学中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形象。

吉尔克里斯特;福克纳;女骑士;改写

1.0 引言

埃伦·吉尔克里斯特(Ellen Gilchrist,1935-)是继“奥康纳和韦尔蒂之后出现的又一位杰出的美国南方女作家”(金莉、王炎,2015:145),她的作品“文笔既幽默生动,又暗含讽刺”(虞建华,2015:559)。小说首作《天使报喜》(TheAnnunciation,1983)讲述了一个充满女性主义色彩的故事:阿曼达与表哥早恋,14岁生下私生女,但是家人的宽容谅解依然无法抚慰她身心的创伤;多年平庸的婚姻生活过后,她重燃奋斗的激情,选择离家去追求事业与爱情。小说在阿曼达分娩、情人遭遇车祸的场景中结束。这部小说取材于二战之后的美国南方社会,在故事题材、叙事手法以及人物塑造上都受到同样来自密西西比州的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的深刻影响。Bauer(1999:101)认为该作与《喧哗与骚动》(TheSoundandtheFury,1929)有很强的互文性,“还给凯蒂·康普生一个反击的机会”; Hooper(2005:32)指出这部小说与福克纳的文本不同,它侧重于再现“女性探索成为独立个体”的艰难成长历程。其实,阿曼达的形象还存有福克纳另一部小说《野棕榈》(TheWildPalms,1939)①(Faulkner,1990)女主人公夏洛特的痕迹,后者在与命运抗争、追求自由爱情的激情上不输凯蒂。概言之,吉尔克里斯特与福克纳文学遗产、美国南方乃至整个欧美文学传统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她在文学传统内部受到了丰厚的滋养,同时也推进了南方文学的进一步发展。

2.0 楔入南方文学传统

美国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重视历史与传统,认为作家应时刻“感受到荷马以来整个欧洲以及本国文学在整体上是同时存在的,构成统一的秩序”。(Kermode,1975:38)D·H·劳伦斯在1918年的《地方精神》一文中也指出,美国经典文学作品的象征性根源于“正统欧洲观念在美洲大陆上的延续”。(Lawrence,1962:19)因此,美国文学未从根本上脱离欧洲文学创作传统的影响,其中典型的一抹底色就是中世纪的骑士传奇(the Chivalric Romance)及司各特的历史罗曼司(the historical romance)。美国短暂的国族历史反而成为文学家们热衷于历史题材的抓手,这种对历史的过度关注在内战之前的南方文学中尤其盛行,马克·吐温曾贬之为“瓦尔特爵士病”(Pugh,2013:17),它令南方民众怀旧气息浓郁,保守观念盛行,社会文化停滞不前。

到了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福克纳站在欧美现代主义和美国南方文学传统的交汇点上,创作出了特色鲜明、主题深刻的小说作品。他擅长历史题材的挖掘,笔下人物大多“执迷于个人、家族或地域的过去”。(Rollyson,2007:1)福克纳“理解和处理过去”(King,1980:7)的特定方式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弗兰纳里·奥康纳曾形象地将他比作“迪克西有限公司号列车”(转引自Bauer,2005:1),成就几乎无人匹敌。其实,对于以奥康纳为代表的当代女作家们而言,文学传统是把双刃剑,“现有经典作品本身已形成一个理想的秩序,真正新颖的作品再出现时,该秩序就会发生改变。此前秩序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样后就必须以变化求完整,不管这变化是多么细微”。(Kermode,1975:38)也就是说,新兴作家不仅受到经典作家的被动影响,而且还会在对后者的解读上产生一种或强或弱的反作用力,进而波及到经典在传统中的定位。那么,吉尔克里斯特为美国南方文学的历史书写传统带来怎样的源头活水呢?

吉尔克里斯特和福克纳的小说均涉及家族和个人的过去经历,都专注于再现人物的历史意识,但是各自关注的角度不尽相同。《喧哗与骚动》侧重于康普生家族前后两百多年的历史,与此紧密相连的是这家子女对个人童年经历的迷恋,昆丁、班吉和杰生三人都无法接受凯蒂在爱情面前毫不顾忌家族荣耀的做法,将家道中落的责任推脱到“对罪恶天生具有一种亲和力”(Faulkner,2006:950)的凯蒂身上,该作强调家族史与个人过去的互动。而《野棕榈》则更关注个人过去的经历:哈利和夏洛特这一对为爱私奔的情侣,虽无沉重的家族历史包袱,但窘迫的经济条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福克纳小说体系中凯蒂“虚构的后裔”(Hamblin & Peek,1999:329),《野棕榈》中的夏洛特虽然性情同样奔放,但依然没有走出传统道德的约束,她在谈及自己的过去时曾说:“我最喜欢大哥了,但不能和哥哥睡在一起啊。”(Faulkner,1990:521)在这一点上,《天使报喜》的作者抛弃了夏洛特的顾虑,以阿曼达的个人记忆为切入点:幼时的阿曼达与表哥同床,懵懂的兄妹情谊预示着性早熟以及不伦情感。阿曼达与凯蒂都是不拘贵族淑女风范的人物,两部小说中他人对女主人公行为失范问题的反应却有着天壤之别:康普生家人对凯蒂施之以道德谴责,最后发展到逐出家门的地步;但麦卡梅家族对此“没人介意”(Gilchrist,1983:6),即使在发现阿曼达意外怀孕后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与包容。这种价值观念上的差异源于作者观察和阐释历史的不同角度,正如托尼·莫里森所言,福克纳为后世作家们指明了一条艺术化地再现过去的道路(Morrison,1986:296),女作家们显然捕捉到了曾经被历史遗忘的一个剖面。

福克纳与吉尔克里斯特小说人物的人生观存在较大差异。凯蒂与夏洛特性格反叛,却依然无法与强势的传统力量抗衡,沦落或死亡的命运似乎不可避免,透露出一种悲观的人生哲学。阿曼达则不同,她勇于走出过去的阴霾,冲破男权的藩篱,表现出异常豁达的精神。《天使报喜》的第一部分之所以题为“重负”(Cargo),是因为阿曼达早年的经历给身体带来的伤害,将自己变成一艘负重航行的船只。在阿曼达看来,盖伊等同于过去本身,摆脱他就意味着走出过去而真正进入现实,她深信“只要一息尚存,谁也别想让我干不愿意的事”(37)。福克纳的人物是因为对过去的依恋而产生逃避的心理,阿曼达同样选择了逃离——第二部分的标题正是“放逐”(Exile),但两者逃离的对象截然相反,一个是现实而另一个则是过去。阿曼达多年后再遇盖伊的时候,面对依然不肯放手的表兄,她奋然反驳道:“我曾经以为过去就是现在,我们永远不能忘却,永远无法丢弃。扯淡!过去就是过去。你可以沉迷其中,当然也完全可以继续前行”(293)。这是整部小说中音高最强的一句话,表现了女主人公发誓摆脱个人记忆纠缠的决心,流露出对个性自由的强烈渴望。这恰恰是吉尔克里斯特与福克纳在历史意识上最主要的分歧之处,后者的小说着重再现南方纠结于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情感,而新生代作家显然已经走出了历史的囹圄,发力探索广阔的现实素材。就这样,吉尔克里斯特从人物的个人记忆切入南方历史,通过扭转人物的命运发出女性自己的声音,跻身南方文学创作者的行列。当然,她还有另一个道具,那便是宗教。

3.0 宗教作为叙事策略

宗教对美国南方的影响根深蒂固。早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久,就有西班牙、法国等欧洲大陆的天主教徒陆续移民而来,后来随着大批英国殖民者前来定居,新教势力逐渐强盛起来,这让美国南方地区的宗教氛围变得更加纷繁复杂。在殖民地初创时期,基督教以其对上帝的选民、再造伊甸园、修身寡欲、勤俭创业等教义的宣传,对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确实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广泛渗透到南方人的思维与认知模式之中,并与种植园经济、蓄奴制、骑士文化融合起来,成为一种维护旧南方社会制度合理性的有力武器。总体而言,宗教传统一直以来作为“美国南方文学内聚方式和主导形态”(李杨,2015:87)而存在。福克纳作品中的宗教题材,及其运用宗教典故的写作手法,都是为人物塑造和道德评判服务的。(Gwynn & Blotner,1959:52)通常,福克纳小说中既有对基督徒虔诚信教的褒扬,也含有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猛烈抨击,《喧哗与骚动》中的老女奴迪尔西显得伟岸正直,而康普生夫人却打着宗教的旗号放弃监管子女的职责,更为极端的是《圣殿》和《八月之光》中狂热的基督徒们令人发指的私刑行为。福克纳的宗教用典基本分布于两个层面,一个是宏观层面上的结构对位,如《喧哗与骚动》从时间安排上看与基督教复活节周末暗合;另一个是微观层面上,包括作品与人物的命名,以及个别场景、事物的象征意义。

吉尔克里斯特同样是从人物出发,揭示宗教带给女主人公成长的巨大阻力,由此凸显阿曼达的坚强意志和必胜信念。她在《天使报喜》中并未像现代主义作家那样构建一个宏大的神话对位结构,而是更多地趋向于微观层面上引用圣经典故,突出作品的现实意义。“天使报喜”的典故源于新约《路加福音》,天使长加百列给玛利亚报喜说她要怀孕生子,当时身为处女的圣母十分平静地领受“圣灵降恩”这一讯息。吉尔克里斯特借此表现阿曼达生命历程的重大转折:年届40的她意外得知怀有身孕,不禁自问:“[医生路加]会是报喜的天使吗?”“[威尔]会是那个为我牵驴的约瑟吗?”(Gilchrist,1983:279)怀胎一事意味着阿曼达身体的复原,意味着心灵走出痛楚的记忆,为她接纳自己的头胎私生女提供了前提。基于母女互认的潜在情节需要,作者进一步挪用了这个宗教典故,让阿曼达失散多年的大女儿芭蕾特成为领报人,威尔则担纲报喜人:“当[阿曼达]谈起你时,听起来就像当年十四岁时候的样子”,“为了与你说上话,她已经等了三十年”。(同上:334-335)威尔最终说服了芭蕾特,使得母女二人冰释前嫌。小说的最后,阿曼达直接援引《路加福音》中的话,自豪地宣称:“我的旨意得以成全”。(同上:353)更为重要的是,吉尔克里斯特赋予了女性正当而体面的职业,而不像凯蒂那样出卖肉体,也非夏洛特式的偶尔兼职。《天使报喜》中有一处暗引,或者说是圣母领受喜讯的隐喻:阿曼达为了拿下雷诺阿②十四行诗的翻译权,主动迁居异地,这次的天使扮演者乔丹很快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帮助她实现了愿望。后来,他还促成了阿曼达从译者转变为作者,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获得事业上的转型。因此,吉尔克里斯特通过三次援引“天使报喜”的典故,一改福克纳女性人物的他者地位,让她们通过自身努力,结合周围男性的助力,升格为自我命运的主宰。

宗教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其重要性还蕴含于作者的反讽之中。20世纪的美国南方宗教派别林立,天主教与基督教各派系又有一个质的不同,即它还受到罗马天主教廷的管辖,这另一重障碍更多地体现于吉尔克里斯特的作品中。从小说人物的经历来看,作者将主要矛头指向天主教对人身心的约束与摧残,虽然教会本身承载着社会服务的职责,但实际效果常常事与愿违。阿曼达的身体伤害就是由于教会医疗机构有限的条件和人为的疏忽造成的,作者的批判态度是经另一位医生之口传达的:他得知病情后义愤填膺,想象着“炸掉罗马”,毁灭教廷的情形。(Gilchrist,1983:42)另外,吉尔克里斯特还通过古今对比,揭示女性令人痛心的历史与现实。在18世纪的法国,雷诺阿失子之后很快自尽,这场悲剧与教会势力的阻挠有很大关系;到了20世纪的美国南方,女性成长的外部阻力依然强大,阿曼达的早期经历就是明证。这是促成阿曼达与雷诺阿由认同走向反对的根源所在。此外,阿曼达与盖伊在宗教认识上的意见相左也彰显了作者的性别关怀。有关昔日旧情,盖伊声称自己曾经“跪地两天以求上帝饶恕我们”,却遭到阿曼达反驳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同上:35)这种异教论调与《野棕榈》里哈里对宗教的蔑视异曲同工:“如果耶稣回到当今的话,我们也会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不将他钉上十字架的。”(Faulkner,1990:587)这里强调的正是宗教在爱情与婚姻上对人的道德约束力,彰显了主人公挣脱宗教禁锢的决心。不管是《野棕榈》中夏洛特的丈夫弗朗西斯,还是《天使报喜》中阿曼达的丈夫马尔康姆,尽管事实上的夫妻感情已经不复存在,两位丈夫均拒绝与妻子离婚,然而妻子主动选择冲破婚姻藩篱的事实意在反衬男性的守旧,宗教约束更多地存在于男性身上,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反讽!

那么,既然女性人物是反对宗教桎梏的,《天使报喜》中浓厚的宗教色彩又作何解释呢?这正是吉尔克里斯特的高明之处。“天使报喜”题材的艺术作品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即加百列言行虔敬卑微,而圣母却尽显娴静尊贵。(Bauer,1999:31)吉尔克里斯特精准调用圣经中为数不多的此类反转传统性别角色的事件,破除男权叙事框套去讲述女性人物自己的成长故事。当然,这一转换也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有关。二战后美国的民权运动风起云涌,期间女权主义者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而女性主义神学家们凭着对圣经文本颇具新意的阐释,积极进行声援。Trible(1999:432)在对《创世纪》的重新解读中认为,“亚当”一词在希伯来文中是人的通称,并不特指男性,上帝通过创造夏娃而创造了性别本身,并不是女人!由此看来,吉尔克里斯特小说中的宗教色彩与阿曼达的反宗教观念并不矛盾,宗教完全可以作为女性反击男权、自我赋权(self-authorization)的一种有力武器。以宗教为基本出发点,对女性生活题材进行深入挖掘,成了作者这部小说的一大特色。从叙事话语上看,吉尔克里斯特在小说中淡化男性角色,启用女性视角,逼真再现了女性对话语权威的自觉追寻。

4.0 转向女性叙述视角

《天使报喜》中明确提到福克纳的地方只有一处,即在作者首次亮明马尔康姆身份之时,他是一位“在耶鲁大学研究福克纳的学者,这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作者不无讽刺地指出他娶阿曼达仅仅是为了“走进书中他喜欢读的那个世界”。(Gilchrist,1983:47)这里,吉尔克里斯特批判了维多利亚时期以来小说中常见的一个细节:男性结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攫取女方的家族财产,如《简·爱》中罗切斯特的初婚、《押沙龙,押沙龙》中萨特潘的再婚等。马尔康姆代表了福克纳及其小说所再现的世界,而阿曼达早早地离开了他,这就证实了吉尔克里斯特重写南方的必要性。以阿曼达主动离弃马尔康姆为表征,吉尔克里斯特改写福克纳小说人物的性别图谱,如前述莫里森之言,女性作家发现了历史不曾表现的问题,勾勒出另一个新南方。

两位作家再现南方历史与社会时出现的差异,从根本上说源自于历史的文本性特征,即历史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基于特定的立场或观点以话语的形式建构出来”。(Millard,2006:43)福克纳没有选择凯蒂讲述家族故事,没有启用夏洛特的视角回忆相恋经历,这与欧美小说写作传统中的叙述规约有关。女性主义叙事学家Case(1999:13)认为,男性小说家较少使用女性叙述者,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主流意识形态认为女性叙述者不能把自身经历讲得连贯而有意义,在文本中只作为见证者存在,应将编织情节的任务拱手交给异性。当这个叙述规约得到作者的遵从时,大多数读者也是赞同的,至少是在无意识层面;相反,如果作者有意背离了这个规约,读者也能从对其长期的内化中将女性叙述者拉回到她固有的审美他者位置上。福克纳的凯蒂和夏洛特均无法自主掌控个人命运,在叙述层面上没有话语权,在故事层面上又仅仅表现为男性的欲望对象。相比之下,吉尔克里斯特在面对福克纳的文学遗产时,选取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家倡导的对抗式阅读法,在创作中转向女性视角,从故事人物的眼光出发以第三人称全知模式进行故事叙述。应该说,这种叙述眼光与叙述声音分离的做法,使得作家更容易把握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必要时还可以视角越界——借助意识流进入人物的内心,拉近彼此间的心理距离。

在《天使报喜》与《喧哗与骚动》的互文性这一问题上,Bauer(1999:109)认为两作最典型的相似之处是兄妹恋,均聚焦于这种乱伦情感。然而,兄妹乱伦仅仅作为吉尔克里斯特小说的起点,构成女主角早年悲剧的根源,作者很快将重心后置于阿曼达如何忘记过去这一点上。如此一来,《天使报喜》更趋近于福克纳的另一部小说《野棕榈》。从人物命名上看,吉尔克里斯特似乎有意暗示本作与《野棕榈》的互文性,威尔的名字(Will)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野棕榈》中哈利的姓氏“威尔伯恩”(Wilbourne)。更为重要的是,阿曼达继承了夏洛特的反叛性格,同时又更加理性化,自我塑造为一位知识女性的形象。通过继承外祖母的庄园,阿曼达获取强大的经济支撑,扭转了此前的被动局面,从根本上解决了女性的后顾之忧,实现并超越了伍尔夫主张的女性对一间房的基本诉求,拓展了她们的生存与发展空间。阿曼达投身于文学翻译与创作,本身就代表了女性主动谋求话语权的姿态(Lanser,1992:7),无论是对于阿曼达还是作者自己而言,创作实现了她们对话语权的追求。有书评家认为,《天使报喜》算得上是一部“热切拥护女性、拥护人”的小说。(Bauer,1999:107)但需要指出的是,吉尔克里斯特在处理男性人物及其承担的社会责任方面,似乎走了极端。阿曼达的父亲早亡,造成男性家长的持久性缺位,客观上催生了她对表哥的不伦恋;婚后,丈夫并不能满足阿曼达的情感需求,导致她另寻婚外寄托。根据他们与女主角的位置关系,男性角色分裂为家庭内部的丈夫和婚外的情夫,主体身份被降解了。到小说最后,威尔像《野棕榈》中的夏洛特一样为爱罹难③,这也凸显了吉尔克里斯特不同于福克纳的性别立场。

福克纳小说的男性视角是由南方淑女的社会地位及其在文本内的位置关系决定的,吉尔克里斯特对文本内外的男女性别关系进行整合,提出了一种基于性别身份“混杂性”(Yaeger,2000:31)的折中方案。与凯蒂的被动出逃和夏洛特的私奔之旅不同,阿曼达的人生轨迹从密西西比的种植园出发,经由弗吉尼亚神学院、新奥尔良的豪宅到阿肯色州艺术家聚居地,貌似单纯的地理空间位移,实际上整个过程记录了阿曼达从依赖性强的“小公主”历练为自主自立女性的成长经历。这种离家追梦的奋斗过程,与中世纪传奇中的骑士冒险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可以说她在故事中扮演了一个“女骑士”的角色。阿曼达离开丈夫时主动抛弃了“上层社会里的公主”(Gilchrist,1983:93)身份光环,独自去追求实现自我的途径,在想象中建构了另一番理想化的图景:和吟游诗人(troubadour)一起簇拥于“金雀花王朝的一位国王”(同上:185)左右。阿曼达对雷诺阿认识上的转变——她“理应去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而不是自杀”(同上:182),充分体现了她行侠仗义的胸襟,也促使她最终接受自己的长女。当然,这个女骑士形象离不开保守的传统文化土壤——“由绅士和淑女领导下的理想南方世界”(李杨,2015:23),体现出历史的另一重价值,即过去通俗化的人物形象经过理性修正完全可以服务于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言,作者在创造女性形象时,可以通过模糊人物性别符码的手段建立“南方骑士制度的另一种模型”。(Pugh,2013:183)如果说吉尔克里斯特小说中圣母领报的意象依然没有摆脱传统的性别角色定位的话,那么女骑士形象的诞生则实现了超越,意味着男女性别身份的跨越与消解,这是吉尔克里斯特基于福克纳的凯蒂与夏洛特两个形象,在人物塑造方面的一大改进。

5.0 结语

正如吉尔克里斯特另一部作品的标题《光既能是波又可为粒》(LightCanBeBothWaveandParticle,1989)所示,文学传统虽源源不绝自成体系,但其本身是由一系列的作家个体构成的,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家之间既有传承又存在一定的背反关系。福克纳创造出了一系列诸如凯蒂和夏洛特这样的反叛女性角色,尤其是在凯蒂身上倾注了很多的情感与心血,然而出于时代和观测角度的差异,这些女性人物的生命轨迹或多或少地投射了他的性别偏见。吉尔克里斯特则从当代美国南方的女性生活现实出发,借助于再现过去、宗教用典以及女性视角等不同的叙事策略重新审视南方的骑士与淑女文化传统,对福克纳的经典作品从一位女性读者兼作者的角度进行重新解读和修正式改写,尤其是对《野棕榈》的夏洛特这个人物形象进行有选择地扬弃,保留了她追求自由的热情,同时注入更强的自立精神,塑造出阿曼达这样一个崭新的女骑士形象。阿曼达作为一位掌握了经济和知识双重武器的女骑士,既是南方文化传统的继承者,又在很大程度上破除了淑女风范的条框约束,见证了女权运动取得的丰硕成果,成为战后南方女性文学中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形象。

注释:

① 福克纳的这一作品出版前曾多次遭到篡改。《野棕榈》手稿上的题目是《假若我把你遗忘,耶路撒冷》(IfIForgetThee,Jerusalem),但出于它的反犹色彩,出版社选取了其中一个故事的标题《野棕榈》,现在评论界多倾向于使用福克纳的原标题。鉴于本文主要涉及小说的《野棕榈》部分,故仍沿用初版时的标题。

② 伊莱娜·雷诺阿(Helene Renoir,1713-1734)是作者虚构的女性历史人物。根据小说中介绍,雷诺阿早年与恋人私奔,后来私生子被人抱走,她因无法承受舆论压力和失子之痛而自尽,多亏女仆冒死力争才将生前诗稿《伊莱娜·雷诺阿佚失婚曲集》保存下来。乔丹通过贿赂教会人员,从梵蒂冈墓地中盗取这份手稿,使得阿曼达能够有机会阅读与翻译。

③ 该小说中没有明确威尔死亡与否,只是说在交通事故瞬间,“他双手松开了方向盘,小汽车随即旋转起来,进入绵软而白茫茫的半空中”。(Gilchrist,1983:351)在作者后来出版的短篇故事集《光既能是波又可为粒》中,威尔健康地回到阿曼达和两个孩子身边。这种打补丁的写法也算得上福克纳式的:在马尔康姆·考利(Malcolm Cowley)编纂《袖珍福克纳读本》(ThePortableFaulkner,1946)时,福克纳专门撰文《附录:康普生家族》以重述康普生家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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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thern Ladies Refashioned: On Ellen Gilchirst’s Rewriting of William Faulkner

LI Fang-mu1; LÜ Xiao-xiao2

(1.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 China /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2.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 China)

Ellen Gilchrist, in her debut novelTheAnnunciation, rewrites William Faulkner’s female protagonists by integrating Southern chivalry with ladyhood for a creation of female cavalier in pursuit of adventure and freedom. Her novel, based on a strong intertextuality with Faulkner’sTheSoundandtheFuryandTheWildPalms, portraits a new South in terms of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biblical allusions and a female perspective. Her protagonist Amanda McCamey, while inheriting the essence of Southern culture, protests against traditional fetters and thus cultivates herself as a character of great importance in postwar Southern women literature.

Ellen Gilchrist; William Faulkner; female cavalier; rewriting

10.16482/j.sdwy37-1026.2017-02-011

2016-12-28

李方木(1979-),男,汉族,山东滨州人,山东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南方文学。 吕晓潇(1977-),女,汉族,山东淄博人,山东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语文学与影视文学。

I106

A

1002-2643(2017)02-008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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