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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其意难去其法:论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对阶级斗争的认知

2017-04-11张文涛姬颜丽

人文杂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三民主义阶级孙中山

张文涛+姬颜丽

内容提要国民革命时期,国共两党由全面合作到分裂对峙,与两党在阶级观念上的调适、竞争和冲突密切相关。国民党对内联合共产党、发动工农群众,对外联合苏俄等“世界革命”力量,促使三民主义尤其是民生主义由原本倾向改良转而步入革命,阶级斗争遂成无从避免之事。在革命进程中,国民党接受并将阶级斗争完全视为对敌利器,已然突破孙中山对马克思主义“师其意不用其法”的遗教。国共两党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的冲突,并非简单地体现在是否支持或反对阶级斗争,而主要在于两党对阶级斗争范围的认定不同。国民党视阶级斗争对敌为革命、对己则为反革命,这一实用主义态度在国民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中陷入困境,并最终导致国共关系的破裂。

关键词国民党共产党阶级斗争国民革命

〔中图分类号〕K2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3-0093-09

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共产党理论方法,尤其是阶级斗争理论的影响,是一个重要的论题。较之国民党在组织上公开的“以俄为师”,学界倾向认为其在理论上对中共服膺的马克思主义尤其在阶级斗争上持反对立场,其中最为人所熟知和引述的论据是孙中山对马克思主义之态度:“我们今日师马克思之意则可,用马克思之法则不可。”①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在理论和组织上于是就呈现出“三民主义为体,俄共组织为用”的基本特征。然而,俄共组织自有其体——马克思主义,且为国民革命中之中国共产党人所宗奉,阶级斗争又是其核心的理论武器和革命方式,国民党与共产党从合作到分裂期间的阶级观念尤其是对阶级斗争的态度也就难免具有复杂性。学界对中国共产党在国民革命舆论宣传中的主导地位,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混淆态势,以及对戴季陶等人的反共思想的研究已然很多,②但对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在阶级斗争问题上态度的复杂性认识仍然不够。本文通过系统考察国民党在国民革命联俄、联共背景下所形成之视

*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国民革命前后的阶级观念研究”(16FZS029)。曾提交“世界视野下的孙中山与中华民族复兴——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1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和扬州大学 “民国史沙龙”讨论,以及《人文杂志》匿名外审专家指正,在此致谢。

① 孙中山:《民生主义(第二讲)》(1924年8月10日),黄彦主编:《孙文选集》(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33页。

② 代表性论述主要有:王奇生对中共口号的魔力及其对国民党青年纷纷转党的影响进行了深入分析(详见《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华文出版社,2011年,第62~79页);陈红民、魏兵兵以《向导》为中心考察了中共在宣传上从被动到主动,通过强势宣传最终将阶级斗争理论与国民革命结合起来的轨迹。(详见《国民革命期间中共之宣传策略初探——以1923-1925年之〈向导〉为中心》,《安徽史学》2005年第4期);学界对戴季陶主义的研究极多,此处不赘。此外,尹钛在《阶级话语的建构与实践——以1920年代中国国民革命为中心的分析》中对国民党反对中共阶级斗争却处处应用着中共革命赖以成功的阶级概念与阶级分析方法的敏锐观察(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对本文也有颇多启示。

阶级斗争对敌为革命、对己则为反革命的实用主义态度及其困境,来深化对相关问题的认识。

一、国共两党阶级观念的调整与“国民革命”的兴起

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之兴起,与国共两党阶级观念的调整密切相关。从词汇溯源角度讲,“国民革命”一词的词义变迁过程本身也充满再创造的意味:首先使用这一词汇的是以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人(包括此前的同盟会等),但赋予其新含义并影响到国民革命历史进程的却是中国共产党人。当然,主流国民党人在大体接受中共“国民革命”话语的同时,对其中由暗到明的阶级斗争始终抱有戒备之心,并最终导致两党关系的破裂。

从清末革命到1920年代国共合作革命之再起,“国民革命”一词所指涉的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使用“国民革命”一词的是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清末革命党人使用的“国民革命”一词主要侧重“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1906年10月,汪精卫发表的《满洲立宪与国民革命》是目前所见较早以“国民革命”为主题的文章。精卫:《满洲立宪与国民革命》,《民报》第8号,1906年10月8日。他所谓“国民革命”重在对满族的民族革命,侧重于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此后“国民革命”一词言者寥寥,直到十年之后的1917年,“国民革命”一词再次以篇名方式出现在《协和报》上一篇名为《论国民革命与官僚革命》的文章中,苍公:《论国民革命与官僚革命》,《协和报》第7卷30期,1917年6月9日。从标题就可以看出此时的“国民革命”指向反对北洋军阀擅权的“民主革命”。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对“国民革命”一词的使用屈指可数,故影响有限,只能算是“国民革命”概念的前史。真正赋予“国民革命”新意涵的是中国共产党人。1922年,蔡和森在《统一、借债与国民党》一文中较早将孙中山等国民党人30年来的奋斗称之为“国民革命”,并赋予反帝、反封建的新意义。他认为“中国人民根本祸患的就是国际帝国主义与封建的旧势力,30年以来的国民革命运动,就是由这两种东西刺激起来的”,并呼吁国民党“一面与民众为亲切的结合,一面与苏俄为不二的同盟,大着胆子明白的反抗以上两种恶势力。”蔡和森:《统一、借债与国民党》,《向导》第1期,1922年9月13日,第6页(文内页)。蔡和森此举完全符合中共“二大”制定的最低革命纲领,所不同的是此处的“国民革命”表述取代了 “二大”纲领中“民主革命”的用法。陈独秀对此的解释是,“民主革命”“未免偏于纯资产阶级”,“国民革命”则更适合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联合革命的需要。陈独秀:《本报三年来革命政策之概观》,《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

上述“国民革命”概念内涵的重塑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运用直接相关,国民党人也不外在于这一进程中。毋庸置疑,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的民生主义,主要是改良性的社会主义,其阶级观念主要着眼于预防阶级斗争,而非以之为革命动力。清末革命党人对社会主义态度不一,在“均贫富”“去阶级”问题上也有态度激进之人。如1903年“壮游”(金天翮)在《国民新灵魂》中就积极倡言革命党人当“先献身破产,铲平阶级,以为国民倡”,进而铸造国民新灵魂。(壮游(金天翮):《国民之新灵魂》,《江苏》1903年第5期)但需要指出的是,当时革命党人在阶级观念上的此種激进主张乃为空谷足音、至为罕见。清末民初,革命党人对三民主义理解不一,当年就曾有“孙中山三民主义、宋教仁二民主义、章太炎一民主义”的议论。章开沅:《从辛亥革命看民族资产阶级的性格》,《章开沅文集》第1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2页。即使在孙中山系革命党人的理解中,三民主义也有先后实施顺序的三个阶段。1911年底,孙中山在给中国同盟会本部临时会议起草的意见书中,就认为“本会主义于民族之后,次之以民权、民生。三者之中,驱于时势,差有缓急”。孙中山:《中国同盟会意见书》(1912年11月30日),中山大学历史系等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第577页。但是,此后的共和危机、欧战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对国民党人影响颇大,在此过程中孙中山的上述三民主义分阶段实行的认识发生很大的改变。1920年11月,他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的演说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献。其中孙中山批判“民权革命”“社会革命”要“分开步骤才好”的言论,认为“资本制的流毒已经弥漫世界,中国也感受这种恶潮”,故而郑重指出:“我们的三民主义应该一贯做去,扫除一切不平的事。如民族主义,即是扫除种族之不平;民权主义,即是扫除政治之不平,既然都在眼前,所以我们同时就要解决,免得枝枝节节,而且不如是,就永远不能适应世界的潮流了。”③孙中山:《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的演说》(1920年11月4日),中山大学历史系等编:《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393页。孙中山强调适应世界潮流,主张三民主义“一贯做去”,反对此前他也赞同的“分开步骤”,这无疑是一个很显著的变化。半年后,他更明确认识到“光复以前,党人一般底心理,以为一经光复就可以达到国利民富底目的,于今乃知不然。这个都是当日同志仅知注重在民族主义,而轻视民权、民生主义之过”,“要知道民权、民生两个主义不贯彻,民族主义虽达目的,亦不能稳固”,“现在本党底最大目的,要把民族、民权、民生三种功夫同时做完。这就是本党底主义,这才是国利民富,人民才可享真正的幸福”。④孙中山:《三民主义大旨——在广州中国国民党本部特设办事处成立会的演说(1921年3月6日)》,黄彦主编:《孙文选集》下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16,11页。

在孙中山主张“民族、民权、民生三种功夫同时做完”的同时,其三民主义的内涵也渐有扩充。具体到民生主义,他开始注意到“资本制的流毒已经弥漫世界,中国也感受这种恶潮”,上海的“房租日高,地价奇贵,工钱稍稍加点,贫民生活反不如从前的容易”。③这与辛亥革命以前已然大有不同。在民权主义上也有新的变化,孙中山虽然认为俄国劳农政府于“民权一层,乃其附属品”,但他也对美、英等国间接的代议制民权多有不满。真正让孙中山倾心的是瑞士的直接民权,他自己就称“兄弟的民权主义,系采瑞士的民权主义,即直接的民权主义。”④同时,孙中山在民族主義上也认为尚未完成,且有将矛头指向对外的倾向。他在就中国政府提取海关关余而受制于外人时就明确说道:“关余明明是我国之财,尚须听公使团之命令。此显系民族主义未达目的所致。”孙中山:《求学当立志救国实行三民主义——在广州学界大会的演说(1921年6月)》,黄彦主编:《孙文选集》下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7页。三民主义内涵的再次扩充具有重要意义。1922年1月,孙中山在将三民主义与林肯民有、民治、民享类比后数月,孙中山将其三民主义与林肯民有、民治、民享类比主要有三次:(1)1921年3月6日,《在中国国民党本部特设驻粤办事处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5卷,第472页);(2)1921年4月4日,《在广东省教育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5卷,第486页);(3)1921年12月7日,《在桂林军政学七十六团体欢迎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1页)。就将其民生主义所主张的贫富均等与洪秀全太平天国 “经济的完全革命主义”以及“俄国之今日均产主义”并论。孙中山:《在桂林广东同乡会欢迎会的演说》(1922年1月4日),中山大学历史系等编:《孙中山全集》(第6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58页。

可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孙中山对民族、民权、民生内容的扩充和三者应同时并举一贯做去的认识,以及三民主义内涵的渐有扩充,都体现了他对时代潮流的因应。三民主义内容之扩充且“一贯做去”,则意味着民生主义成为当下政策重心的可能,也意味着此后国共合作成为可能,而其中作为革命动力的阶级斗争也呼之欲出。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上,代表江伟藩从三民主义有先后实施顺序之别的角度反对李大钊的共产党人“跨党”主张就是一很好的反证。江认为“吾人从事国民革命事业,实为适应全体国人之心理,故先致力于民族主义,继则再努力于民权主义与民生主义。今看国人多数之心理,盼民治之实现,既殷且迫,故吾人应就民权主义旗帜下做我们的工夫,以求适应人民之要求。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虽包括于民生主义,然其途径距离尚远也。特唤起李君注意。”见《国民党“一大”会议上关于跨党问题发言记录》(1924年1月28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四辑:从广州军政府到武汉国民政府》(第1分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46页。社会主义乃是孙中山贯穿一生的政治追求,此无疑是以他为首的国民党人于五四后主动介入新潮宣传马克思主义,并实现国共合作的重要原因。五四后孙中山也看到了社会主义时代浪潮的真正到来,同时也注意到各国社会党之间及其内部较之以前有更多的矛盾冲突:“不但是德国的社会党反对俄国的社会党,或者是俄国的社会党反对英国、美国的社会党,有国际的纷争,就是一国的社会党内部也演出种种纷争。所以社会问题愈演愈纷乱,到现在还找不出一个好方法来解决。”孙中山:《民生主义第一讲》(1924年8月3日),黄彦主编:《孙文选集》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97~598页。这是他认定对马克思主义“师其意不用其法”和提出“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的基本语境。简言之,孙中山对民族、民权、民生内容的扩充和三者应同时并举一贯做去的认识,以及三民主义内容的扩充,于事实和逻辑上已经为将阶级斗争作为革命动力引入国民革命开启方便之门。国民党也在此背景下“联俄容共”重新发现革命的主力工农并认识到深入民间进行革命动员的重要性,但是“师马克思之法则不可”,则又试图对之加以限制,又为国共关系的破裂埋下伏笔。

对于赋予“国民革命”新意涵的共产党人而言,接受并改塑“国民革命”概念是其弱化阶级斗争以寻求与革命政党国民党合作的需要,但弱化不等于放弃阶级斗争。中共从“一大”明确主张“阶级革命”,到“二大”提出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任务,其后主要接受并从事改塑“国民革命”。革命术语的变迁显示了其中“阶级斗争”色彩的减弱。国共合作之初,共产党人主要侧重强调国民革命中被压迫阶级与被压迫民族利益的相对一致性:“中国社会的阶级(工人农民工商业家)之苦痛及要求,都急需一个国民革命”,“对于工人农民之宣传与组织,是我们特殊的责任,引导工人农民参加国民革命,更是我们的中心工作”,“我们的使命,是以国民革命来解放被压迫的中国民族,更进而谋世界革命,解放全世界的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的阶级。”《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大会宣言》,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1921-1925),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66页。共产党人通过国民革命解放被压迫的中国民族,解放全世界的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阶级,这种表述相对模糊了“阶级”与“民族”冲突时的取舍,符合国共两党合作的需要。面对国民革命阵营中“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矛盾,共产党人的最初应对是呼吁国民党在代表多阶级革命力量的前提下,特别照顾工农阶级。1924年6月,中共总书记陈独秀就在“各阶级合作”的“国民革命”框架内为“无产阶级”请命:“国民党应该代表资产阶级的利益,同时也应该代表劳动阶级的利益”,他呼吁“各阶级合作的国民党”在“努力于中国资产阶级之解放对内对外的战斗”的同时,“万不可忘了更有革命战斗力的是更向下层的阶级,尤其是最下层的劳动阶级”。独秀:《国民党与劳动运动》(1924年6月18日),任建树等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1923-1925),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9~301页。至于如何照顾下层阶级陈独秀则语焉不详。

二、国民党对中共国民革命与阶级斗争

关系主张的反应国共两党通过阶级观念的调整实现合作,但随着国民革命的推进和彼此关系的变化,两党阶级观念上的深层次冲突逐渐凸显。大体以孙中山逝世和之后的五卅运动为界,共产党人开始明确强调阶级斗争在国民革命中的合法性和积极意义。1925年4月,蔡和森就认为“民族运动中阶级争斗是必不可免的。”蔡和森:《冯自由派反革命运动的解剖》,《向导》第111期,1925年4月19日。同年9月,瞿秋白则进一步指出“国民革命的民族解放运动,本身是中国被压迫剥削的阶级反抗帝国主义的阶级斗争,而且民族解放运动的内部,无产阶级对于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是必不可少的,亦是事实上必不可免的。”國民革命中阶级斗争无从避免,而只有“无产阶级胜利”才“能使民族解放运动得着充分的发展”,否则“如果资产阶级得胜”,“中国民族的要求,民权的要求,都要被他们的妥协政策和私利手段所牺牲。”秋白:《五卅运动中之国民革命与阶级斗争》,《向导》第129期,1925年9月11日。至此,“阶级斗争”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国民革命”论述中由模糊而逐渐清晰,进而成为国民革命成功与否的关键。

孙中山逝世之后国民党“右派”的活跃是共产党上述变化的重要背景,而他们的主要理论根据或言借口均主要在反对阶级斗争。学界论述已多的戴季陶主义无疑是最集中的表现,不过关注较少的普通国民党人相对集中的认识也同样重要。1925年7月7日,国民党浙江省执行委员会议决《训令全省党员指示宣传工作上对于阶级斗争应取的态度》案。三天之后,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确认该案解释“完全正确”,并且认为其“不只足为浙江省宣传工作之标准,本党同志在指导社会运动之工作上,皆应遵此原则”,进而将此案易名《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宣传工作上对于阶级斗争应采取的态度》,“训令全文抄发文所属各级党部,切望各党部切实负责将此意明白晓示各同志,俾宣传即行动有所遵循”。③④《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宣传工作上对于阶级斗争应采取的态度》,龙向洋主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馆藏民国文献丛刊》15 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56~257、259~260、263~264页。此案确实代表了国民党人在阶级斗争上相当广泛的认识。中共党人恽代英就认为“向来在国民党中讨论阶级争斗,是容易引起误会”,很难“恰如其分”,而该案出来后“现在好了”,他认为:“我们从这里可以使天下人都了然于国民党对于阶级争斗的真正态度了。”⑤恽代英:《国民党与阶级斗争》,《中国青年》第90期,1925年8月25日。

《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宣传工作上对于阶级斗争应采取的态度》完全是戴季陶主义影响下的产物,其解决“阶级斗争”的理论与方案也难出戴季陶划定的藩篱。该议案写道:“国民革命由先知先觉者发明之,后知后觉者宣传之,不知不觉者接受启示,协力实行而完成之。至对于由社会之病理状态而发生之阶级斗争,吾党惟尽最善之努力唤起各阶级成员之觉悟,以革命的方法实现三民主义之国家组织,以防止斗争之害,消灭阶级之别,而非欲奖励阶级斗争。”③最为关键的是,该案还针对阶级斗争提出了四条充满矛盾的改良主义对策:第一条,反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和个人主义以“防止斗争之害而为消弭阶级之最初的条件”;第二条,“为促进帝国主义之崩溃”,“对国际的帝国主义已完全发展之国家,吾人应促其国民之阶级的觉悟,使之与被压迫民族联合战线以助全世界民族解放之成功”;第三条和第四条可以合并为一条,对农民和工人“促其觉悟,完成其组织”,对资本家和地主“应诱发其仁爱的性能”,而当“农业及工业上如已发现阶级斗争时”“应努力援助农人工人之要求”,同时“努力纠正地主与资本家之错误。”④

纵观上述国民党人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的态度,不难发现他们根本不反对,甚至愿意积极鼓动帝国主义国家的阶级斗争,但是在论及像中国这样的被压迫国家时,他们就会夸大内部各阶级民众在民族利益上的一致性,刻意回避各阶级间的矛盾冲突。这种对待阶级斗争的实用主义的态度在理论和实践上都难免陷入困境。对此,恽代英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假定资本家地主的仁爱性能竟诱发不起来,他们竟不接受三民主义,或虽名为接受三民主义而不肯切实照三民主义的精义做事呢;国民党自然应当用农民工人以及各阶级表同情于农人工人之分子的力量去遏制他们,甚至于打倒他们,褫夺他们的政权。对于这,你亦可以说是阶级争斗,或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但国民党若非这样做便不能防止个人资本主义发展的时候,忠实的党员决不应畏怯不前;因为国民党所以要这样做,并不是要奖励阶级争斗,但非如此便不能达到防止争斗消弭阶级的目的。”他更继而确认 “国民党是认定要对于已完全发展之帝国主义作战的,所以决不应当防止中国无产阶级对于此等外国资本家的阶级争斗,并且应当毫不畏怯的去促成此等无产阶级的阶级觉悟,而且毫无疑惑的应当奖励此等阶级争斗。”说到底,恽代英认为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训令只是明确说国民党对于阶级争斗应取的态度,这个训令要更使国民党一般右派分子无法隐讳他们怯弱妥协的罪恶。”⑤

共产党与国民党右派关于阶级斗争愈加激烈的论争,势必会影响到左派国民党掌权的广州国民政府。1926年3月开始,代表广东国民政府立场的《广州民国日报》一时间发表多篇讨论阶级斗争的文章,其中刘伯伦《孙文主义者与阶级斗争》一文最为重要。刘伯伦是因对工农运动不满、愤而退出共产党的国民党人。他在该文开头就宣称:“有人说,马克思主义是提倡阶级斗争的,孙文主义是反对阶级争斗的。这话实在是大错特错!要知道阶级斗争是客观的事实,不是可由自主说上去提倡的,也不是在主观上去反对的。”为此刘伯伦重新阐释孙文主义者的阶级斗争观:“孙文主义者并不是反对阶级争斗”,因为“打倒帝国主义就是反抗压迫全世界底资本家的一种阶级争斗”。当然,他也照顾到了孙中山既有反对阶级斗争的表述,“至于在无阶级的地方去提倡阶级争斗或制造阶级争斗,却是孙文主义所不许的。”刘伯伦既要照顾孙中山反对在中国实行阶级斗争的遗教,又要论证孙文主义者并不是反对阶级争斗,为弥合这两者间的紧张,他提出阶级斗争的广义、狭义说。所谓狭义的阶级斗争是指“无产阶级(被死机器支配的活人,即工厂劳动者)颠覆有产阶级政权、自己夺权”。他认为“这种阶级斗争,在中国自然是用不着,因为中国工厂极少,无产阶级也极少”,“孙中山先生说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在尚未发达的中国用不着,就是指狭义的阶级争斗。”而所谓广义的阶级斗争,“是指一切压迫者反抗被压迫者的争斗,例如工厂工人反抗资本家,农民反抗大地主”。在他看来,国民党是绝不应该反抗这种广义的阶级斗争,因为“孙文主义者永远应当立于被压迫者的方面。”为此,刘伯伦继而从国民党政权“未及”和“已及”的两种情况下,讨论国民党在广义阶级斗争上应取的策略:在国民党政权所不及的地方,“孙文主义者遇着工人反抗资本家时,应该一面劝告资本家让步,一面投身工人群众中,替他们组织,替他们指出有效的反抗方法。”若在国民党政权所已及的地方,“孙文主义者应利用政治上的权力,抑制资本家和大地主,使他们不能压迫工人农民;同时扶助农工团体的发展,使农会工会具有不可侮的势力,再用平均地权的方法,使资本家和地主,渐归消灭。”刘伯伦:《孙文主义者与阶级斗争》,《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2月25日,第4版。

刘伯伦的阶级斗争有广义狭义之分、国民党政权已及未及之别,他对国民党人与阶级斗争关系的重新阐述,代表了一种非常重要的见解。首先,他在狭义阶级斗争层面,完全照顾到孙中山反对在中国行阶级斗争的遗教;其次,孙文主义者不反对广义阶级斗争的论述则保留了国共合作推动国民革命的合理性,肯定了国民党的革命性。他所说国民党对其政权未及地区的策略,实质上是绝大多数国民党人所欣然同意的;这与前述《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宣传工作上对于阶级斗争应采取的态度》比较接近。至于在国民党政权已及地区的广义阶级斗争,他起码在表面上也符合“节制资本”“平均地权”的中山遗教。但是,刘伯伦的论证显然低估了其广义狭义阶级斗爭、国民党政权已及未及地区阶级斗争之间区分的模糊性。这一点共产党人无从接受,时任共青团广东区宣传部长的黄居仁就同在《广州民国日报》撰文反驳:“农民群众为了其本身的利益,团结并组织起来参加国民革命,并向大地主提出减租,都是增加国民革命的力量”,而“反革命的大地主,不但不愿意减租给农民,其不愿意农民团结,而勾结军阀(驻防军)官僚以摧残农民的组织——农民协会,焚烧农民房屋,使农民阶级起来反抗反革命的地主阶级和军阀”,故而他认为这“是一个阶级斗争的国民革命”,并反问“谁有理由来否认这种阶级斗争的事实?”黄居仁:《国民革命与阶级斗争》(二),《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11日,第4版。显然,黄居仁拒绝前述刘伯伦在国民党政权“未及”和“已及”两种情况下分别处理阶级斗争的用心。

三、国民党在“世界革命”和“阶级革命”

间的矛盾态度及其困境前述《中国国民党党员在宣传工作上对于阶级斗争应采取的态度》和刘伯伦这样的因不满工农运动而退出共产党的国民党人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国民党中尚倾向与共产党合作推进国民革命者对阶级斗争的新认知。当然,随着国民革命的推进,国民党人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的此种实用主义态度在理论和现实中困境愈加明显。胡汉民、戴季陶、蒋介石等对刻意追求国民革命与世界革命联系但却祛除其中阶级斗争内涵的论述也同样说明了这一问题。

1925年9月15日,最早主张“民族国际”欲与共产国际主导下革命行为相区分的胡汉民被派赴苏俄考察,关于这一期的国民党人的“民族国际”论,笔者另有专文《“新天下三分策”: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人的“民族国际”论》详论(待刊)。他出行前曾与汪精卫和鲍罗廷商议是否到俄后继续推动“民族国际”的建立,并得到二人的口头允诺。但是,胡汉民在到达苏俄之后,不仅未见推行“民族国际”的举动,甚而还一反常态萌发出让国民党加入第三国际的新提议,于事实上确认并进一步推动“国民革命”驶向共产国际主导之“世界革命”道路。1925年11月28日,胡汉民在接受德国红旗报采访时谈及中国的国民革命,他以为在国民革命的战场上“不单是我们中国自己去抵抗敌人,还有整千百万的欧洲无产阶级,他们都时时刻刻准备着”,这是因为“中国的国民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胡汉民最近在俄之谈话》,《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月7日,第3版。胡汉民还应俄国工人报邀请撰写《国民党的真解》一文“教世界上无产阶级认识国民党的真相”,其中明确说道:“中国国民党是一个抱有由中国国民革命到世界革命和社会革命使命的党”,它“植基础于工农阶级而为全民的利益”奋斗。胡汉民:《国民党的真解》,《民国日报》(上海)1926年1月5日,第1张2版。

1926年1月14日,胡汉民从莫斯科致函汪精卫,详述他与第三国际宣传部拉非士二人对中国国民党党纲的讨论。在信中胡汉民对汪精卫说出自己的主张:“弟愿意欲于理论之部标出以国民革命为过程,以社会革命为归宿,换言之,即以民族民权为策略,而以民生为目的。如此可应于将来之演进,而国民党自然蜕化与世界革命合一,而不更费力。拉非士等极注意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之使命,深虑此种口号得不到民众,故反复辩论之余,回复到我们所已定之国民党政纲。”《胡汉民致汪主席函》,《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2月5日,第2版。以“国民革命”为过程,视“社会革命”为归宿,此等表述对国民党人而言不可谓不激进。相比之下,胡汉民1926年3月12日在告别苏俄工农演讲中对“世界革命”的表述,则显得更为激进。他说道:“在世界上只能有一个革命的,这个革命最终的目标就是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如不达到最终的目标,这革命事业尚未成功,或是革命已经流产。我们的伟大的领袖孙逸仙博士已为我们的革命划出路线了,就是由国民革命到世界革命。换一句话说,就是〈由〉中国工农群众的解放,到世界工农群众的解放。”《胡汉民告别苏俄工农》(1926年3月12日),陈红民辑注:《胡汉民未刊往来函电稿》第1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5~436页。

从胡汉民上述对国民革命与世界革命关系的表述可以看出,他起码认为国民党是以工农阶级为基础,其发展方向与世界革命合一,基本的外来援助来自各国的无产阶级。这种表述使得国民革命与阶级革命的关系颇为混乱:国民党“植基础于工农阶级而为全民的利益”,简单化、模糊化处理了工农阶级与其他阶级间的关系,没有明确论及国民党在各阶级利益不一致乃至对立冲突时应取的立场;认为将来“国民党自然蜕化与世界革命合一”,亦没有明确界定在这一蜕化过程中作为世界革命之方法的阶级斗争的地位。然而,无论对于时人还是后人而言,在国民革命这样一个革命神圣化、暴力正面化的时代,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一九二○年代中国三大政党的党际互动》,《历史研究》2004年第5期。以工农阶级为基础,就意味着与工农为敌者斗争,融入世界革命就意味着实行阶级革命。

戴季陶的两段话更能说明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人对待“世界革命”和“阶级革命”的矛盾态度及其困境。1926年10月,戴季陶重返中山大学视事,在该校的演说中他在回顾、分析和肯定国民党“联俄容共”融入“世界革命”两年来出现的新气象后,呼吁当时已纷争不断的国共两党能够互敬团结,以完成中国的国民革命。其中他对国共两党之地位作用的形象比喻极具意味:“中国革命在世界革命的潮流里面,中国共产党好像是机关车,国民党好像货车。中国共产党加入中国国民党好像人车、货车套一机关车。莫〔没〕有机关车断不容易把中国的革命载到世界革命队伍里去,但是单有车辆是不会动的。我们总理的伟大思想和伟大人格,就是运动这全部车辆的发动力,必要把许多的车连结起来向前勇进不生冲突。”《戴季陶先生第二次演说词》,《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0月20日,第7版。戴季陶此处将国民党人在“世界革命”和“阶级革命”上的矛盾与困境暴露无疑:承认国民革命在驶向世界革命的列车上,共产党为火车头,国民党为货车,这无异于承认共产党人的先进性;孙中山的思想和人格确实是国共得以合作的关键,但中山先生逝世之后形势的变化决定了国民革命中的阶级斗争已非国民党人对马克思主义“师其意不用其法”可限定。

后来作为中共最大对手的蒋介石,事实上也在“世界革命”“国民革命”和阶级斗争问题上有较长时间的激进主张。最直接的例子,莫过于蒋在1924年2月17日演讲中对“世界革命”和阶级斗争的肯定。蒋在演讲中就讲到:“现在世界只有二种斗争,一种是民族斗争,一种是阶级斗争”,并声称“中国的革命,要在阶级斗争中,来求民族独立;在民族独立之中,来求革命成功。”如此,蒋介石就充分肯定了民族革命中阶级斗争的合法性。阶级斗争必然延伸至世界革命。对此,蒋介石更明确认定:“中国革命,不是中国一国的问题,是世界的问题,要联合世界各国的革命党,来促进我们中国革命的成功。”《蒋介石言论集》第1集(中华书局未刊稿,1964年,第197~200页),转引自杨奎松:《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蒋介石上述对“世界革命”的积极态度,并非一时一地之见,实具有连续性,同时也不仅是对外的政治姿态。孙中山去世之后,合作框架下国共两党的分歧渐趋公开化,蒋介石也没有改变他对“世界革命”的态度。1925年12月5日,蒋在为黄埔军校第三期同学录所作序中还明确说道:“直接以实行我总理之三民主义,即间接以实行国际之共产主义也”,“中国革命,不能不承认为世界革命中之一部,而实行三民主义,则共产主义即在其中矣”;针对其时的国共纠纷,蒋介石明确认为:“吾辈死者,但知中国革命与国际革命不能分而为二,则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岂有纷争之必要,而徒使吾辈死者痛哭于九泉乎。”蒋介石:《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同学录序》,《民国日报》(上海)1926年1月1日,第1张1版。在蒋眼中,他更以中国在世界革命中扮演的重要地位而自豪。他在1925年12月19日日记中认为当时在广州召开的世界被压迫民族联合大会,“足证中国已成为世界革命之中心地矣”。在20日的日记中,蒋介石不仅记有“不能做世界革命党就不能做中国革命党”的演讲词,还深有感触地认为“革命皆是苦痛事,惟见各国人物来华日多及青年学生奋斗不已,二者为生平之乐事也。革命程度无器测量,惟以同志者之多寡,占知其成功迟速耳。”胡震亚编选:《蒋介石日记类钞·党政(一)》,《民国档案》1998年第4期。即使到后来对“整理党务案”理由的阐述中,蒋介石也没有忘记高度评价“世界革命”和第三国际的领导作用,他依然认为“联合世界革命力量后,中国革命,方可成功。总理主义政策,方能实现”,“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一部分,要联合世界革命份子,打倒帝国主义。”⑤蒋介石:《整理党务案的理由》,《民国日报》(上海)1926年6月1日,第1张2版。

纵观蒋介石上述有关“世界革命”的表述,可以发现其前后态度基本一致。但是,不容否认的是,蒋介石对阶级斗争的态度在此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同样是在前述《整理党务案的理由》的讲演中,他还继续说道:“总理联俄,系打倒帝国主义,容纳中国共产党加入,系要共产党实行三民主义,完成中国革命。反之,俄国帮助中国革命,是否要中国实行共产?不然,系实行国民革命;共产党加入国民党,是否要实行共产?亦不然,系要实行三民主义。我相信加入本党之共产党员,现不欲实行共产,而欲实行国民革命。”⑤此处所谓“不欲实行共产,而欲实行国民革命”,实质上即是反对在国民革命中进行阶级斗争。此处,蒋介石反对阶级斗争的态度表达得还稍显隐晦。20多日之后,他在总司令部政治部战时工作会议演说中对阶级斗争的态度就再明确不过了。蒋介石明确声称:“凡是我革命军事区域之内一切的组织,都要受总司令部政治部之监察,比方阶级斗争及工农运动的罢工时间,在战时是破坏敌人的力量和方法,对付敌人是可以的,若是在本党和政府之下,罢工就算是反革命的行动。”《总司令部政治部门战时工作会议之第三日蒋总司令出席之演说词》,《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6月26日,第7版。很明显,在蒋介石的国民革命话语中,阶级斗争对敌则是为革命、对己则为反革命,其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的实用主义态度于此图穷匕见。

胡汉民、戴季陶、蒋介石等均是孙中山去世之后国民党内的中坚势力,他们在“国民革命”与“阶级革命”和“世界革命”两者关系上的态度,反映了其时国民党“联俄”“联共”的表面一致和内在矛盾。他们肯定“世界革命”却否定波及国民革命自身的“阶级斗争”,无论于理论还是现实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中国共产党人的态度姑且不论,国民党内的反对之声也难以避免。《中国国民党周刊》上署名“靖尘”的论者就将“世界主义”“无产专制”“阶级斗争”视为“国民革命”的三大新危机。靖尘:《国民革命的新障碍》,《中国国民党周刊》第2卷4期, 1926年,第7~8页(文内页)。这说明一些国民党人也清楚地认识到“世界主义”与“阶级斗争”之间的必然联系,且无意对之做有利于国民党的区分,也无疑凸显了前述国民党内主流派策略上的困境。

四、结语

国民革命时期,国共两党在阶级观念上的调整促成双方的合作,但两者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的深层次矛盾决定了两者的分途。孙中山在阶级斗争观念上界于突破状态的三民主义,既是国共两党合作的理论依据,同时也成为其后两党阐释的分歧所在。对于国民革命中的阶级斗争问题,两党都在不丧失彼此阶级观念根本立足点的前提下有所模糊,国民党人更是在接受并将阶级斗争视为对敌利器的过程中突破孙中山对马克思主义“师其意不用其法”的遗教。国民党视阶级斗争对敌为革命、对己则为反革命,这一实用主义态度从中共一方来看,无论于理论还是实际都难以成立。从党的领导人瞿秋白到基层党员黄居仁,莫不站在工农阶级立场上强调国民革命中工农通过阶级斗争捍卫自身利益的合法性。不仅如此,其时更有共产党人高语罕情愿认为“中山先生明明是主张阶级斗争”的,因为他相信“中山先生虽不明说争斗,但事实上不能不争斗。”《许卓然等在国民党“二大”会议上关于共产党加入问题发言记录》,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1921-1925),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30页。

概括言之,在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人眼中,工农阶级参与国民革命且成为主力,必然要有权益上的相应保证,这是“民族利益”所无法全部涵盖的,必然会指向国内各阶级间的权力结构;同时,所谓“大地主”“大商人”固然有反抗“民族压迫”的需要,但很难以牺牲自身利益为前提。如此,由各阶级合作的“民族革命”到工农阶级的“阶级革命”,就成为“国民革命”的事实逻辑。相比之下, 国民党主要是从革命策略而非思想信仰上接近阶级斗争学说的,这对于以三民主义为信仰的国民党人而言并无问题,但却与加入国民党中之共产党人难免冲突。民生主义的思想价值不容讳言,不过孙中山先生去世之后的国民革命实践超出预期。国民革命中于事实上出现的阶级斗争及其逻辑表明,国民党对马克思主義“师其意而不用其法”的设想偏于理想。当然,这并不否认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人是新文化运动后期推动阶级观念传播的重要力量。他们因应时代思潮的变动,接近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试图唤醒、组织工农群众,造就了国共两党合作和国民革命兴起的重要思想契机。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国家税务总局税务干部进修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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