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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莎乐美》:爱我,不然杀了你

2017-04-11艾江涛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比亚王尔德插画

艾江涛

“爱之神秘远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

跳跳舞,杀杀人

今晚的月光真好,如一枚小硬币,如一朵银色的花朵,如处女般清冷、娴静。宴会厅里的华宴仍在继续,没完没了地饮酒,没完没了地争吵,苦闷,还有希律王,那杀哥娶嫂的人,那母亲的丈夫,黏糖一样的眼神。

年轻的公主莎乐美离开宴席透口气,却发现仍被黏住不能动弹,那傻头傻脑的年轻叙利亚人,随他说什么,她只负责看月亮:“是的,她是一位处女。她永远不会糟蹋自己。她永远不会像别的仙子那样,心甘情愿地委身于那些臭男人。”忽然,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传来:“主来了。人之子来了。人头马藏在了河流里,海妖离开了河流,正在森林的树叶下休息。”原来是先知约翰,父亲因害怕而将其禁锢的人,虽听不大懂他的话,莎乐美却知道这一切与母亲希罗底有关。

此刻,莎乐美忽然想跟他说话。执念带着生命的热力,足以使唤叙利亚人,那年轻的卫队长为她做任何事情。水窖里走出的先知好可怕,他的眼睛好像火炬烧出的黑窟窿,人却消瘦得像象牙雕塑,像月光一样冰冷高洁。莎乐美不由盯住他看,不顾对方的呵斥介绍自己,疯狂的念头脱口而出:“约翰,我渴望得到你的肉体!”她爱,他拒斥,她诅咒,从肉体到头发,最后停留在嘴上面。她一心渴念吻到约翰的嘴,直到叙利亚人自杀,直到希律王出来找她。

王缓和了尴尬,也引逗出更大的疯狂。莎乐美不想喝美酒吃水果坐王座,但说到跳舞,王便应诺为她做任何事,她忽然动心。月亮变得像浓血,一曲七层纱之舞后,莎乐美要求割下约翰的头,她只想热吻,即使是死尸的嘴唇,即使死亡的翅膀在她耳旁不断扇动。捧着约翰被割下的头颅,莎乐美饥渴地吻着,爱着恨着,如同啃咬自己——随后,她被惊惶的义律王,下令处死。

1891年,当37岁的英国剧作家王尔德用法文写下这出独幕悲剧《莎乐美》时,他那带着发现意味的喜悦,或许正如一位传记作家后来的拟想:“对我来说,莎乐美是理想的女性:她的情欲狂热得可怕,在她发疯之时,她会把拒绝她情欲的所有男人都毁灭掉。”

用法文而非用英文创作这部剧,是与王尔德的朋友、英国著名演员亨利·欧文有关。在一次聚会上,欧文邀请王尔德为长期生活在英國的法国女演员萨拉·伯恩哈特写作一出用她的母语演出的戏。王尔德对这位喜欢穿奇装异服、生活放浪的女演员早有耳闻,在早已构想的莎乐美故事中,她确是合适的演员。剧作完成后,1892年6月,一伙人在伦敦皇家剧院热火朝天地排练起来,然而在演出前的最后一刻,《莎乐美》却被英国立法机构禁止上演,原因是,剧作涉及《圣经》人物,有损圣人形象,其中的色情描写也有伤风化。

对于在基督教文化中成长的人们来说,莎乐美的故事并不陌生。在《圣经·新约》全书的记载中,希律王杀死自己的哥哥腓力,并娶他的妻子希罗底为妻。施洗者约翰公开批评他:“你娶这妇人是不合理的。”希律王因此想杀他,但因为百姓奉他为先知,担心引起众怒,只好将他先囚禁起来。一次,在希律王的生日宴会上,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在众人面前为他跳舞,希律王一时高兴,起誓许诺她要求的所有东西。于是,在母亲的教唆与利用之下,莎乐美要求砍下约翰的头,并放在盘子里呈给她。

长期以来,莎乐美与施洗者约翰被害的故事,不断成为诗人与画家的表现素材。只是,到了王尔德笔下,莎乐美不再是那个受母亲利用的无知少女,她是在疯狂地追求不得后,才利用继父的许诺而杀了先知。莎乐美疯狂的情欲、大胆露骨的语言,显然还难以被19世纪末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那种讲究表面的风度体面、文化空气还比较保守的英国所接受。1893年2月23日的《泰晤士报》评论道:“这是一出为萨拉·伯恩哈特夫人写的戏,张伯伦勋爵为此禁止该戏在本国上演。这出戏血腥,残忍,病态,稀奇古怪,令人作呕,而且由于在一些背离神圣的情景中采用《圣经》语言而极为令人作呕。”

禁演让向来自负的王尔德极为愤怒,要知道,11年前赴美讲学时,刚抵达纽约港口他便对海关官员宣称:“我唯一要申报的就是我的天才,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申报的呢?”1893年2月,《莎乐美》法文版在巴黎出版,次年1月,剧本的英文版又在伦敦与波士顿印行。在那些禁止上演、却不禁止出版《莎乐美》的日子里,王尔德像莎乐美那样穿着向日葵与孔雀翎编织的奇装异服,以示抗议。

尽管《莎乐美》命运多舛,然而,1893年剧作的出版,却让一位21岁的年轻人激动不己,并从此将自己短暂的生命与王尔德捆绑在一起,这就是在插画界刚刚崭露头角的比亚兹莱。过去的一年,比亚兹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为《亚瑟王之死》一书画了300多张黑白插画,并结识了艺术评论家c.路易斯·辛德。一度梦想成为作家的比亚兹莱被剧本乖张热烈的描写所打动,很快便创作出那幅惊心动魄的插图《最高潮》。画面中,头发飞扬的莎乐美更像一个女巫,她双膝跪倒,手捧先知血流如注双目紧闭的头颅,正如愿以偿地要与头颅亲吻,而头颅不断滴落的鲜血则流到地上,幻化成一朵娇艳的罂粟花。画面左上方莎乐美背后不断翻腾的泡沫则象征着她汹涌奔腾的情欲。

这幅发表于辛德筹办的《画室》杂志创刊号上的插画,很快引起广泛关注。正准备出版《莎乐美》英文版的出版商约翰·莱恩找上门来,邀请比亚兹莱为《莎乐美》配画插画。这些插画,自然也引起了王尔德的注意。

英国病人

令人意外的是,王尔德对比亚兹莱为《莎乐美》所配的插画并不满意。在这十来幅插画中,比亚兹莱明显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个性鲜明的黑白线条,再加上假面具、烛台、折扇、小丑、生殖器、鳞片、玫瑰、孔雀、裸体等他所惯用的元素,画面充满颓废、乖戾的病态般的恶魔之美。有时,比亚兹莱还会和剧本作者开点玩笑,比如在描绘希罗底出场的那幅插画中,趴在地上打出欢迎手势像个小丑的人物,正是王尔德的形象。

然而,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应该还不会激怒王尔德,真正让他不满的地方在于,比亚兹莱的插画太过独立,与剧本内容毫无关系。剧本里的莎乐美本来是脸色苍白、宛如新月的美少女,在比亚兹莱笔下却变为邪气十足的女巫。王尔德念念不忘的七层纱之舞,在比亚兹莱那里却成了孔雀装、肚皮舞。对这一点,几十年后的鲁迅似乎也不以为意。

1929年,在为朝花社出版的《比亚兹莱画选》所写引言中,鲁迅既承认比亚兹莱作为装饰艺术家的无匹才华,也同时指出“但比亚兹莱不是一个插画家。没有一本书的插画至于最好的地步——不是因为较伟大而是不相称,甚至不相干”。只是当时,个性独立的比亚兹莱对王尔德的批评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插画完全可以是独立于作品之外的艺术品。

比亚兹莱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插画版《莎乐美》的出版,让人们在欣赏剧作外,带着惊叹发现了一位创作了第二个“恶之花”的作者。王尔德对此多少有些妒意,有一次他甚至抱怨“我的作品沦为比亚兹莱插画的插画”。观念上的冲突,让两人的关系逐渐恶化,王尔德后来甚至评论比亚兹莱的画“像一位早熟男孩在练习册边栏里下流的涂鸦”。

可是回头来看,《莎乐美》中的插画与文字却具有气质上的天然吻合,共同的乖张、狂热与病态,一句话,那种世纪末的颓废与唯美,共同成就了这部戏剧出版史上的经典。事实上,就连社会对《莎乐美》有伤风化的指责中,也少不了这些插画的份儿。比亚兹莱的插画有浓厚的色情意味,比起王尔德在剧本中对肉体的露骨描写更具感官冲击力。那幅《希罗底上场》的插图甚至因为过于暴露而不得不做出修改。原作中,神气十足的希罗底裸露双乳登台亮相,在她的身旁则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仆,比亚兹莱带着立此存照的心态,在未刊印的原始画稿空白处特意提下一首小诗:“因为一颗宝石裸露,/使得这幅小画被禁止发表。/虽然这是严厉的,/但是不要紧,/也许这一切结果会是好的。”最后,出于和出版商的妥协,比亚兹莱很不情愿地做了一点改动:为裸体侍从的下体盖了一片树叶。

20岁左右的比亚兹莱,笔下的世界为何如此邪魅恐怖?一切或许还得从他的病说起。早在7岁那年,比亚兹莱便被诊断得了肺结核,一种在当时无法根治的疾病,吐血、易累的症状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也是因为肺病,比亚兹莱在他26岁的短暂生命中没有结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另一方面,他在精通音乐与艺术的母亲带领下,与比自己大一岁的姐姐一起,培养出在音乐、文学与绘画方面的终生兴趣。在一些精神分析学家眼里,比亚兹莱为王尔德劇作所画的莎乐美,是一个力比多强大的妖妇,充满嘲讽、放荡大胆、居心叵测,裸体与穿衣服没有区别,那种紧张感所释放的情欲与诙谐,对因患肺病从而与性无缘的比亚兹莱来说,成为转换嫉妒的一种方式。

据说,比亚兹莱喜欢在晚上作画,即使在白天也会在家里拉上厚厚的窗帘,靠两根祭坛上用的蜡烛照明。事实上,蜡烛的元素也确实时常出现在他的插画中。仿佛只有在暗夜中,那些笔端流淌的邪魅妖花才能够肆意开放。

百余年来,人们一直在讨论比亚兹莱的邪魅究竟在于何处?

学者卢冶研究了比亚兹莱留存下来的通信,他发现,从未成年闯荡巴黎开始,一直到1898年在法国芒通的一家旅馆去世,天气与居住地一直是他信件的主题。结核病人敏感的生活习惯,让他像候鸟一样选择着陆地点与生存环境,天气一旦变好,他马上兴奋地写道:“有任何更大的灾难也不怕了。”

在卢冶看来,淫荡迷幻的情节属于作家,比亚兹莱真正拥有的东西是那些插画中无一不丑的人物表情,因病而丑。“他是在装饰性插画传统中,倾尽全力去表达生理性疼痛的画家。”对随时会被死亡俘获的结核病的日常防御,逐渐变得优雅,如同死神戴上面具,为人们登堂表演。也正因此,“莎乐美歪曲的嘴角,晨妆时的倦怠,观看瓦格纳歌剧的女人们脸上的邪佞,并不是魔鬼附身,而是自我的附身,是己死的自己附在活着的自己身上时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比亚兹莱的插画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原始力量。

如此强度的表达注定无法持久,不过在被死神最终俘获之前,比亚兹莱仍要经历一些打击。1895年,王尔德被男友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的父亲昆斯伯理侯爵以“好男色的鸡奸者”告上法庭,并因此获刑两年。据说,王尔德被捕前手里拿着一本黄色封皮的书,这被误以为与比亚兹莱任职的《Yellow》杂志有关,再加上后者曾为《莎乐美》画过插画,受到牵连的比亚兹莱因此被杂志社解雇,生活更为潦倒。

仍是《莎乐美》,它不但影响了比亚兹莱的命运,也从上世纪20年代起便影响了一代代中国人的阅读与审美。

爱我,不然杀了你,莎乐美的爱欲书写何以如此引人?

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

剧作中,年轻的公主莎乐美在一片月光中出场。月亮的意象,仿佛天使与恶魔的双重化身。从清冷,到阴沉,再到血红,一直烘托与推动着剧情的发展。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那个同样圣洁但却自私残忍的月神阿耳忒弥斯。

阿耳忒弥斯从小就从父亲宙斯那里得到许多礼物,象征女性的纯洁美,并成为狩猎女神与产妇的保护神。可她也同样残忍,传说她爱上了一名凡间男孩,便将他安置在洞穴中,每天亲吻,男孩虽然得到永生,代价却是永远只能在沉睡中度过。

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一改《圣经》故事中的没有主见、甘于被母亲利用的性格,她一出场,就带有一种强迫症式的专断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魄力。她明知年轻叙利亚人深爱着自己,却对他不理不睬,只在自己想见先知约翰时,才用温柔的谎言欺骗他,利用他放出约翰。当年轻的叙利亚人因为受不了自己爱着的人,一遍遍要求吻别人而自杀身亡时,莎乐美甚至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在她眼里,对方完全是没有意义的存在。莎乐美的爱,带着神经质的占有欲,因此才会一连八遍重复:“我会吻到你的嘴的。”遭到约翰的拒绝与斥责后,莎乐美因爱生恨,但占有的欲望并不消减,她想到的办法是,再次利用义律王对自己的爱(尽管是不伦之爱),杀死约翰,以最终实现亲吻他的目的。面对义律王极具诱惑的种种替代方案,莎乐美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就要约翰的头”,同时还不忘坚定地宣称:“我没有听我母亲的。正是为了我自己的快乐,我才要求用大银盘端上约翰的头。”

终于如愿以偿后,莎乐美有大段独白,这些独白提供了人们理解莎乐美变态之爱以及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入口。莎乐美捧着约翰的头颅,说道:“啊,约翰,约翰,你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别的男人在我看来都十分可憎可厌,可是你,你是美的化身啊!你的肉体像一根象牙装在银色的管子里。”在这里,与其说莎乐美爱上的是某个具体的人,不如说她爱上的是“美”。这种对美的爱,让她饥渴,恨不得啃咬对方。在这种爱面前,死亡,包括自己在内无论谁的死亡,已变得不再重要。“爱之神秘远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爱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

这种对“美”的爱,在王尔德那里,被置换为,对艺术的爱。在他看来,艺术本来便优于生活,“艺术是世界上最严肃的事业,而艺术家的生活却最不适宜严肃”。他身穿奇装异服,与青年美男子双双出入,生活中的一切,无不可视为将生命转化为艺术的努力罢了。

这当然是浪漫的,当然因为其病态般的决绝而显得颓废,由此带来的毁灭性也无可置疑,然而与此同时,某种反抗意味也浮出水面一一既然现实如此荒诞,何不在率意而为中,追求内心的最高理想。在这个意义上,阮籍、刘伶、波德莱尔、王尔德那些举止放浪的艺术家,真正心意相通,事实上,这也成为整个现代艺术的根基与秘密所在。

最早把《莎乐美》引入中国的诗人、剧作家田汉、郭沫若显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田汉写道:“叙利亚少年,莎乐美,约翰。这三个人,虽然一个爱莎乐美,一个爱约翰,一个爱上帝,但他们的精神是一样的,就是目无旁视,耳无旁听,以全其生命求其爱。”与田汉相比,浪漫的郭沫若无疑走得更远,在写给《莎乐美》作者的那首《蜜桑索罗普之夜歌》(即《厌世者之夜歌》)中,他“宁在这缥缈的银辉之中,/就好象那个坠落了的星辰,/曳着带幻灭的美光,/向着‘无穷长殒!”请问,那不是为美的自毁又是什么?

如果说本来就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早期创造社成员那里,对《莎乐美》与王尔德的接受再为顺畅不过,那么,对处身上世纪20年代“五四”运动过后苦闷与低潮中的青年来说,对《莎乐美》的接受还有一种有趣的历史错位。

那是人的发现的时代,是女性解放的时代,对刚走出校门前路无着的青年,对还沉浸在莎菲女士痛苦中的青年来说,莎乐美是那种富有独立抉择能力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新女性形象。这自然有不小的蛊惑。虽然,此后的路,不论是加入革命,还是浪迹社会,结局不过是毁灭,但只要心中对美与真理的追求还在就好。当然,王尔德的唯美与颓废,比亚兹莱的邪魅与刺激,也在某种带着舶来色彩尚顯矫揉造作的沙龙与做派中,在海上文人邵洵美、叶灵凤那里,开出过属于中国自己的“恶之花”来。

回到爱情,凡属严肃意义上的高贵情感,又有哪一种不带着献身与不计成本的付出呢?莎乐美的问题在于占有,强横而扭曲地要求献祭,虽然知道自毁的命运早己启动,亦在所不惜。然而,仔细想想,这不正是俗世间爱情与人性每每戴着面具出现的常态吗?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何尝不是住着一个莎乐美?只是要,只是爱,只是索取,不管不顾对方的感受,也不闻不问自己将来的命运。相反的,那种带着献身与自毁的爱情,倒似乎往往出现于艺术作品与少数圣徒那里。

(本文写作参考卢冶:《天才与天气——谈(比亚兹莱:最后的通信)》,见《倒视镜》,三联书店2016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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