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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眼泪

2017-04-10王亚明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6年12期
关键词:秋光梳子失控

王亚明

我下了车,看到他像一丛枯草一样缩在轮椅里。而他,见到我,似乎被惊醒了一般,茫然的脸瞬间生动起来,手起泪落,悲怆难掩。母亲正欲推他出门理发,又忙着检查钥匙、提包,生怕遗落什么,见到我,“哎哟”了一声。

担心母亲伤残的手推不动他一百多斤的躯体,又担心轮椅耐不住村子里长长砂石路的磨砺,我强烈要求亲自操刀为他理发。

他的轮椅靠在门口,秋光洒了他一头一身。他已擦干初见时的泪痕,气息均匀,无比温顺地微垂着头,任我的剪刀在他头上游走。空气里,一股熟悉的气味从他的身上溢出,是尿臊味——我知道,他一定是经常失控。

他几乎没流过泪,在我的记忆里。

记得也是这样的情景——那时,他站着,十七岁的我躺着。我因大腿开放性骨折,一动都不能动,整天躺在病床上。那天,母亲进货去了,父亲来照顾我。因为他一向懒散而冷漠,我感到畏惧和生分。我和父亲一整天相对无言,以至于我内急,却因畏惧他的威严而不敢吱声,直憋得满脸通红,痛苦万分。他见状,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终于哭出声来。他埋怨我不早说,怕吓着我,又耐着性子放柔了声音。我看到他转身跨出门槛时,眼角泪花泛泛。他对别人说,那么花朵儿一般的囡,怎么就残疾了呢?说完,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

再次看到他落泪,是在他中风那天。我接到消息,一路飞奔至他床前,一声“阿爸”,叫得他泪如泉涌。从此,他习惯了表情达意。易感是一种衰老,而我,却无力阻止他的易感和衰老。

而今,他沐浴在阳光里,梳子撑直了他的一头乱发,剪刀咔嚓咔嚓作响,白发、灰发、黑发瞬间四散迸射,在光线里,像万千根银针跳跃,又在风中精灵般飞舞;然后,轻轻飘落在围兜上,椅背上,又无声地往下落,碎了一地光阴。

我问他,这些天胃口可好?他说好。我问他药在吃不?他说吃。我问小便能控制吗?他说不好。我有问他必答,让我想起与学生在一起时的课堂提问。我说,好吧,给您99分。他不语,任凭我的刀在他头上恣意妄为。

母亲把饭做好,叫我们先吃饭。我两手却欲罢不能,那短发已被反复剪了几遍,越剪越顺手,脑勺,耳际,前额,修整了个遍。母亲把饭端过来,看到他的发型,就“咯咯”地笑了。我说,其实理发师也不过如此水平。他终于笑出声来。我把他融进阳光里,扑粉,湿毛巾擦拭,搓洗,再擦拭,搓洗。

他终于抬起头,因了梳子的反复刺激,还有阳光的抚摸,他脸色红润通透,长而卷曲的眉呈八字倒挂在清瘦的脸上,很是精神。

看您这精气神儿,哪像个病人呢!我笑着跟他说。他又笑起来,多了一丝腼腆。

饭后,临出门,蓦然记起一件事未做,旋即又回身,撕下一个食品袋,我轻轻一捻,薄膜分开,用力一吹,薄膜鼓成一个袋子。我把两角绞成麻花,只留一个手指的空隙,备在父亲身下——失控时,小便不至于湿了裤子。他默默地看我做着这一切,像犯错的小學生。

以后,要学会用那只可动的右手接小便,慢慢就会习惯了。我对他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脸凄惶,泪径自下来了。

走出门,天高阔而清朗,秋光无尽暖意,阳光里没有阴霾,没有忧伤,我的父亲母亲沐在阳光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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