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枕草子》
2017-04-10柳芸
柳芸
我读《枕草子》
柳芸
一
我这个人没甚文化,思维及理解能力又差,读母国文学好多时候都觉吃力,外国文学基本上是不敢动的。《枕草子》则是个例外,现下手里居然有两本。一本系林文月译著,是因喜林文月的散文,想“一网打尽”,顺便网购来的。一本系周作人译著,亦因喜周作人的随笔,亦想“一网打尽”,顺便网购来的。不想,两本译著对照来读,倒颇得了些意料不到的乐趣。
林文月从小长在上海日租界内,上得日本学校,启蒙教育是日文。这般的书底子,再加后来不断学习,遂对日语可谓是驾轻就熟。周作人则留学日本好几年,娶的又是日本夫人,想来对日语亦是运用自如。两位译者的翻译水准自不必说了,不同是笔韵迥异。林文月散文写得冷静而温情,译著则简劲而柔美;周作人的随笔书斋味浓,译著亦似有股子认真做学问的架势,依循文本,一板一眼。且以开篇《四时情趣》为例,一个译作“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读来优美典雅,香溢舌齿;一个译作“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细微地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细细体会,则纯属信笔白描的手法,清清淡淡,却不乏滋味。又如《七月》,一个译作“七月,风吹得紧,雨势亦猛烈之日,大体称得上凉爽,连扇子也忘了用的时分,覆盖一袭微染汗香的薄衣昼眠,是挺饶风情的。”一个译作“在七月里的时节,刮着很大的风,又是很吵闹的下着大雨的一日里,因为天气大抵是很凉了,连用扇也就忘记了,这时候盖着多少含有汗香的薄衣服,睡着午觉,也实在觉得是有趣的事。”前者的语言细密,尽释了富贵宫廷生活的风雅情致;后者则语言散淡,似有街角闹市人在阁楼的闲适之觉。
由上两例亦可见,林文月的译文较为诗意,周作人的译文更显通俗。这一点,林文月在其译作序文里也有提及,并举诗例佐证,此处不赘。
林、周译著单就阅读感觉来讲,描景抒情篇目,我偏爱林译,说理叙事篇目,则喜周译。综合来说,还是偏青睐前者一些。
不过,周作人译著后的注释,则较为详尽些。节日、节气、佛经、服饰、礼仪等等,顺手捏来,顺笔剥解。除可助人更多更好地了解彼时日本宫廷的风俗琐事外,有些注释,倒自成一篇笔记类小品,真真好看煞了。如释香球:“系用麝香、沉香等入锦袋中,与艾和菖蒲相结合,下垂五色丝缕有八尺至一丈,以避邪秽,于端午节用以赠送。卯槌则于正月初次的卯日用之,亦有辟邪去恶的效用,系用桃木所做,凡长三寸,广一寸,用五色丝穿挂,长及五尺。”如释姬瓜:“系一种香瓜,俗名金鹅蛋。日本旧有姬瓜雏祭,于旧历八月朔日,取瓜如梨大者,敷粉涂朱,画耳目如人面,以绢纸作衣服,为雏人行,设赤饭白酒供养。”如释屠苏酒:“元旦饮屠苏酒,是从种过传去的旧习惯。据《荆楚岁时记》说:‘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日本进献屠苏,亦先令女童喝饮,盖旧俗遗留,且也有尝药的意思存在,故此种童女称作药子。”品品,品品,字字句句,皆乃周氏风格。我每读这些注释,就总会想起王世襄先生的拿手好菜——“焖葱”。这道菜,本名是“葱烧海参”,经王老先生创新,以海米代替海参,而成“海米烧大葱”。这道菜的主角是葱,但要想使得普通的葱做出来别具独特风味,则就要辅料海米及姜、盐、酱油、料酒等等调味品来佐方可。周氏注释于《枕草子》而言,与此一道菜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枕草子》插图
二
三百余篇内容的《枕草子》一一读下来,整体感觉像是本生活体会记。体会者,即清少纳言。冬晨夏夜、昆虫鸟禽、积雪的山川、开花的树木、进行中的农事、玩耍中的孩童……都是有意思的事;信札措辞不客气的人、有要紧事时老是讲话不完的人、没什么可取处却尽自饶舌的人、因羡慕别人的幸福而嗟叹自身的不遇且偏喜在别人背后讲人家事的人……都是很可憎的人;拙字写在红纸上、头发不好的人穿白绫衣服……是很不相配的事情;唐锦、佩刀、木刻佛像的花纹……是美丽的事物。别人看着有无意思、可不可憎、配与不配、漂亮与否不管,反正自己看着有意思、殊可憎、不相配、很漂亮就好,就高兴,就随手记录下来。写作一但成为一种自处方式,真诚的东西就会显露。反之,若只为了展览或迎合,势必会有所参杂。清少纳言这种只忠于自我的写作姿态,实在值得参照并提倡。
清少纳言是心思细腻之人,她总能发现生活中一些个微妙的美好。如九月雨后的菊;清晨落在松枝上反弹的露;疏篱上经雨后破蛛网上的水珠;月夜渡河时牛行踏碎的水中之月。清少纳言是心质优雅之人,对世事总有自己的独特视角。她说梅花上落了雪很清雅;穿淡紫色衵衣罩白汗衫的人很好看;说有情人幽会,以夏季为宜,夏夜凉爽短促,绵绵情话说着说着天就亮了;有情人共枕,则宜在冬季,冬夜寒冷静怡,抵足而眠的人听钟声幽远、听鸡鸣次第,皆饶有情趣。清少纳言是心有怜悯之人,她可怜草,可怜被打的狗,可怜使劲挺背大哭的婴儿,可怜少小出家当和尚的孩童。清少纳言是直言不讳之人,她指责人穿衣胡乱搭配,指责工人吃饭狼吞虎咽,指责有身份者趾高气昂,指责无身份者乱叱仆人。清少纳言还是心气甚高之人,她说“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宠疼爱,便没意思,反不如遭人嫉恶算了。教我屈居于第二、第三,那真是死也不甘心,必定要第一位才行。”有长有短的人,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让读者清楚看见了她。
清少纳言还说:“文,以《文集》为最。”《文集》,即《白氏文集》;“白氏”,即香山居士白乐天。可见,她对香山居士的诗文十分欣赏。《树木的花》一则,她娓娓而谈梅花、谈樱花、谈藤花,待谈到梨花时,就巧用了《长恨歌》中“梨花一枝春带雨”之句渲染梨花的可爱;《花心开未》一则,又妙借《长相思》中“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之句表达她的思“君(侍主)”之甚;《香炉峰的雪》一则,又将《炉峰下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中“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之句纳入了现实生活,博得侍主的会心与赞美。想来,若非由衷喜欢,若非于心烂熟,焉能将《白氏文集》捏来得心、捏去应手呢?当然,正因有了这般的穿插与融汇,清少纳言的宫女生活以及她的《枕草子》才更多了几分诗意,“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林文月译本尾页有篇不知年代不知作者的“跋文”说,清少纳言的侍主死后,亲人亦次第谢世,遂不得已托身为尼。晚年,则因膝下无子女,只好投靠乡下的乳母之子过活。有一回,她头戴斗笠外出晒菜干,忽而喃喃自语道:“好令人回忆从前直衣官服的生活啊!”原来,原来,一部《枕草子》即清少纳言一生的凝练,是她一生最美好最短暂最难忘的时光。有此一段跋文作底,人再翻那三百多篇的记录,再翻那些诸如吃饭、睡觉、闲谈、打闹、吟诗、和歌等等琐碎的时候,就会愈发小心,也会愈发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