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琮 开着火车去抗美
2017-04-10张伟东
张伟东
张宝琮 开着火车去抗美
张伟东
2014年春节前夕,张宝琮(手捧鲜花者)与战友和社区前来慰问的同志合影。
跨过鸭绿江
1951年初,作为抗美援朝物资运输的中转站,黑龙江省绥芬河火车站气氛紧张而神秘。夜间作业实行灯火管制,调车作业使用音响信号,扳道员用喇叭,调车员用口笛进行作业联系,铁路运输全部是军事化管理。站内外的出入口均有手持钢枪的军人把守,军需物资由部队负责装卸,列车由部队派人武装押运。车站设有军方代表室,这里还驻有苏军代表和朝鲜人民军代表。工作人员出入站内都要佩戴卫戍区司令部发的《站内通行证》。工作人员互相联系都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打电话不能直说货物品名,苏联进口货票上也只写代码。由苏联提供的部分军用物资,正经过绥芬河至图们线运往朝鲜战场。
时年28岁的机车司机张宝琮,因驾驶蒸汽机车技术过硬,光荣地加入了中国铁路工人志愿援朝机务队。很快,经过组织的秘密安排,他便和机务组的几位同志奉命在辽宁安东(今丹东)车站接受任务。刚到安东,他便感受到了紧张的战争气息,嗅到了江风吹过来的硝烟味道。他们的脚跟还没站稳,就听到了防空警报声。晚饭后,警报再次响起,街上的电灯也突然全熄了,漆黑的夜里透着恐怖,说不清是天冷,还是害怕的缘故,张宝琮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就是驾驶列车,开过鸭绿江桥,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将粮食和武器弹药等军需物资送达指定的兵站。
为阻止志愿军的军需物资过江,鸭绿江大桥已经遭到美军飞机的多次轰炸,桥身已经严重变形。想想自己要开着装满军用物资的列车,驶上这摇摇欲坠的江桥,张宝琮就有点胆颤。他早就听说,江对岸的天上有美国的飞机火力跟踪,地面有大炮和重机枪部队设卡,列车过江后每一道封锁线都是鬼门关。在此之前,好多军列司机在穿越敌人的封锁线时或牺牲或受伤。
军列做好过江的准备,可是,美军出动了侦察机,低空拍照后返航,轰炸机很快就来了,对准江桥一通狂轰滥炸。为保障大桥的安全畅通,安东铁路分局职工和驻军部队冒着生命危险抢修大桥。张宝琮在当地听到一首这样的打油诗:“抗美援朝没过江,镇守安东蛤蟆塘,支个窝棚当住房,身裹麻袋想爹娘。”深夜,张宝琮睡不着觉,也有点想家了。江桥就快抢修好了,过不了几天就能通车了。江对岸的战场上炮火连天,子弹无眼,他随时都有可能牺牲,再也回不来了。他越是这样想,就越加思念亲人。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和机务组的同志们唱起激昂雄壮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张宝琮驾驶的军列终于驶上了鸭绿江大桥。鸭绿江大桥是一座铁路单行专运线,没有人行便道,没有栏杆,两轨的枕木中间铺有30公分宽的木板。江面距离桥面有十多米的高度。张宝琮透过驾驶室的窗户,歪着脑袋往下看,只见白浪翻滚,水流湍急,他有些头晕眼花,不敢低头再看,只得小心谨慎驾驶着机车。
过了江桥,张宝琮开着火车在朝鲜境内的山谷里蛇一样穿行。空中忽然传来美军飞机俯冲时刺耳的呼啸声,来不及躲避,车体被机关炮发射出来的子弹打得嘎嘎作响。张宝琮恨不得能端起一挺机关枪,突突突!打得敌机屁股冒烟。可现在只能被美军飞机欺负得满地跑,他觉着心里憋屈,手心痒痒。他宁可上前线与美国鬼子短兵相接拼刺刀,也不愿受这份窝囊气了。于是,他便向铁路局抗美援朝委员会请缨,要求上前线参加战斗。
委员会的领导同志感动地拍了拍张宝琮的肩膀:“小伙子,没有枪,没有炮,你一样可以成为战斗英雄。因为射向敌人的每一颗子弹、每一发炮弹,都是你们这些英雄的司机冒着敌人的炮火,用火车运过来的。一把枪,扣一下扳机,只能打死一个敌人,而你们源源不断运过来的武器弹药,最终将会消灭所有的敌人!做为一名支援前线补给的列车司机,你有属于自己神圣而光荣的使命!在战场上学会如何与敌人的飞机周旋,这同样也是在战斗!”听完领导同志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年轻气盛的张宝琮慢慢冷静下来。身为一名中国铁路工人志愿援朝机务兵,他明白属于自己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青天白日,美军飞机就一批一批地飞来空袭。那些飞机打开弹舱后,炸弹鱼贯落下。张宝琮和同志们听到防空警报声响起,就赶紧躲进防空洞里。经历过多次的突袭,张宝琮胆子也变大了,他将脑袋探出洞口,仰脸向空中看,银白色的炸弹能数出个数来。每一颗炸弹落地,都会将地面炸出一个大大的弹坑。空袭过后,铁道线上钢轨横飞,桥梁被炸成两截,车站里一片瓦砾,满目疮痍。
白天行车目标太明显,容易被美军的空中侦察机发现。为了躲避轰炸,张宝琮和同志们就晚上行动,白天把火车开进山岭隧道里隐蔽起来。可是,山岭隧道也不是列车最好的避难所,一次美军飞机轰炸后,他再也不敢轻易钻隧道了。那天,机务组里的另一个司机刚把列车开进隧道,美军的轰炸机就突然来袭,飞机分头轰炸,丢下的炸弹将隧道两端的山体都炸塌了,列车和司机被埋在了里面,再也没能出来。那惨烈的一幕,至今想起来还让张宝琮心有余悸。
铁轨水上漂
张宝琮清楚记得,1951年11月8日下午,美军飞机在朝鲜新义州市投下了汽油弹,天空黑烟滚滚,连太阳都遮蔽了。美国空军又派出百余架B-29型轰炸机进行空袭,鸭绿江大桥在朝鲜一段被拦腰炸断,再也无法修复。为了保证志愿军渡江和运输作战物资,指挥部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在鸭绿江上搭建浮桥。
浮桥是一座木桩结构的列柱式铁路便桥。在日光的照射下,浮桥上的钢轨在张宝琮的眼睛里划过两道闪亮的孤线,又像是他脑海里出现的两道幻影。眼前看到的浮桥上的所有物体,枕木和基石似乎都在随着波浪的起伏在晃动。浮桥的桥墩是用圆木集群而成,而列车上载的都是重物,多次往返之后,浮桥开始变了形。桥墩的倾斜,枕木的移位,道钉的脱落,一点小小的差错,都有可能造成列车脱轨后翻进江里。当列车终于轰轰隆隆地从浮桥开过去后,张宝琮紧张得前胸后背全是湿的。
铁路职工和志愿军战士在抢修被美军飞机炸坏的安东鸭绿江大桥。
有一段时间,雾气笼罩在江面上,能见度很低。加之几场大雨后鸭绿江的水位不断上涨,浮桥的桥墩已经看不见了,水面已经紧贴着枕木,江水不紧不慢地冲击着铁轨下的枕木,部分基石已经开始塌陷。眼瞅着江水快要漫过铁轨了,张宝琮的列车停在桥头,等待命令。前线物资严重缺乏,上级要求车队马上出发,不能再等了。张宝琮仗着胆子将列车开上浮桥,他明显感觉到枕木在一点点往下沉,透过前方的车窗,他看到两条铁轨已没入江水中。黑黑的江水叫人眼晕。为了尽快过江,张宝琮提了一档速,车身开始摇晃起来。渡过浮桥,张宝琮眼睛都被汗水浸得睁不开了。
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跑火车,这需要多么大的魄力和定力呀?“艺高人胆大,时势造英雄”,张宝琮不无感慨地说。三十多年以后,张宝琮从绥芬河机务段退休,在家里闲着没事儿,他喜欢看电视剧。那会儿他迷上了83年版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他记得剧里边有个叫裘千仞的人,水上功夫了得,江湖人称“铁掌水上漂”。当看到裘千仞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全仰仗脚下蹬着的一个坛子。张宝琮戏称道:“我当年开火车过鸭绿江那会儿,可比裘千仞厉害多了。他练的是‘铁掌水上漂’,我练的是‘铁轨水上漂’。他脚下蹬的是浮在水面的一个坛子,我脚下踩的是两根漂在水上的铁轨。”
智斗“黑寡妇”
张宝琮最恨的美军飞机叫“黑寡妇”。“黑寡妇”是一种剧毒蜘蛛的名字。据说这种蜘蛛的雌性会在交配后立即咬死并吃掉雄性,因此被取名“黑寡妇”。后来竟然成了美国空军P-61战斗机的代号。这种飞机机头两侧绘有蜘蛛图案,机身涂成黑色,常常隐蔽于夜空中,一旦捕获目标,便迅速调整姿态立即扑过去,以猛烈的火力将目标击落,与黑寡妇蜘蛛有诸多相似之处。所以,人们给P-61飞机起了“黑寡妇”这样一个绰号。
1952年深秋的一天,机务组奉命夜里渡江。张宝琮清楚记得那天异常寒冷,趁着夜色,张宝琮开着列车从浮桥上缓缓通过。目的地是对岸新义州的一个指定兵站。为了不被敌机发现,一路上没敢开车灯,更不敢鸣笛。可还是被美军的侦察机发现了,敌机投下了一排排照明弹,将大地照得如白昼。很快,一架“黑寡妇”战机鹰一般俯冲下来,机关炮的炮弹“咕咕”叫着打在铁轨和枕木上,击起一溜溜烟尘。已经有多次和敌机周旋经验的张宝琮不慌不忙,他知道飞机与火车比有一个弱点,飞机能快不能慢,更不能停。他给火车提档加速,然后猛地撂闸刹车。“黑寡妇”跟得太紧,猛地冲过了头,没能对准目标,一顿炮弹,全打在了机车前方的空地上。就这样,张宝琮忽快忽慢、忽开忽停地操纵机车同敌机“捉迷藏”。多次避开“黑寡妇”扫射,可仍然没能甩掉它。这时,前方不到500米的铁轨伸进了隧道。张宝琮机警地将机车汽门拉开,陡然加了一档速度,列车风速般地驶进了隧道,穷追不舍的“黑寡妇”来不及调头,撞在了隧道上方的山脊上,炸成了一团火。
有一次,张宝琮驾驶一辆载满粮食的列车渡江,开往靠近“三八”线的一个前线部队。朝鲜战场环境极为恶劣,火线上运输,路况极差,列车速度稍快一点,就有脱轨的可能。张宝琮细心观察着前方的路况,稳健地操纵机车向前行进着。突然,一架“黑寡妇”战斗机鬼一般地出现在火车上空,不断地朝火车扫射,铁道线上硝烟四起,钢轨上火花迸溅。张宝琮早已掌握了对付敌机追踪的办法。他不慌不忙、自言自语道:“老子给你玩点障眼法,看看是你‘黑寡妇’黑,还是我的蒸汽机车黑!”说罢,他便吩咐司炉工用大铁锹往锅炉里多添煤,同时拉开机车汽门。列车烟筒喷出滚滚的黑烟迷惑了敌机。在烟幕的掩护下,张宝琮加快机车行进速度,顺利地甩掉了“黑寡妇”的追踪。
张宝琮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把一列车的军用物资从安东运往朝鲜腹地。当时有规定,司机只知道车上是军用物资,具体是什么需要绝对保密。但上级交待他列车上是武器和弹药,要绝对注意安全。弹药车运行时,中途不靠站停车,直抵终点站。弹药车不能开得太快,更不能激烈碰撞,一旦撞击引燃弹药,不仅列车尸骨无存,而且也会阻断整个运输线,给后续列车制造障碍,无法通行。后来他才知道,那列车上装的有苏联提供的重要武器“喀秋莎”火箭炮。
张宝琮小心谨慎地操纵着机车,在茫茫夜色的掩蔽下,缓缓地驶进了一座不知名字的大山深处。再也看不到车站,觅不见人烟,山和树的影子都变得十分诡异。周围的环境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他有些不太适应。可他从无边的寂静里嗅到了危险和杀机。突然,空中如放了烟花一样闪亮了一下,张宝琮心头一惊,瞬间,敌机投下了几十颗照明弹,天空变得如同白昼。接着,他听到了轰轰的马达声,数架“黑寡妇”排成一字长蛇阵,沿列车一侧飞来,开始俯冲射击,列车被机关炮的炮弹打得“嘎嘎”炸响,张宝琮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列车尾部的两节弹药车厢不幸被击中起火。张宝琮冒着炮火,将已打燃的弹药车摘钩甩掉,继续前进,终于把列车开到指定位置。
英雄的赞歌
在朝鲜战场上,张宝琮开着火车在铁轨上与美军飞机比速度,与炸弹赛跑,每一次执行任务都是闯鬼门关。他数不清自己闯了多少道鬼门关,没挂过彩,没受过伤,能活着回来,他自己也觉得是一个奇迹。张宝琮回忆,有一天夜里,他开着“解放786”蒸汽机车停靠在朝鲜新义州车站。在车站上煤时,美军飞机投下了照明弹,机车的位置暴露了,很快遭到了美军飞机的低空扫射,张宝琮来不及避险,就听见机关炮在自己的耳边嘎嘎地响,车身和子弹擦出一道道火花,在黑夜里格外耀眼。他只得硬着头皮把机车往前开,什么都顾不上,也不敢停下来。等他把车开进地下隧道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屁股下面的椅垫被打穿了五六个窟窿。庆幸的是,他毫发未损,在枪林弹雨中逃过了一劫。张宝琮讲起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时,就好像是在讲一段评书故事。他神秘地调侃说:“杨家将里的杨七郎练就了一种特殊的本领,叫‘瞅箭法’,只要他用眼睛一瞅,射过来的箭就会绕着弯走。我在战场上练就的是‘瞅弹法’,只要我用眼睛一瞅,那飞过来的炮弹就跑偏了,从来都伤不到我!”他的戏言,更彰显了这位老人面对大风大浪时的练达和淡定。
当我们看着张宝琮获得的功勋章,为他竖大拇指,称赞他是英雄时,他慨叹地说:“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把一腔热血洒在了朝鲜的战场上。我的好多战友就躺在鸭绿江对岸的那片土地上,再也没能回来。中国人讲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可是他们没有归根,他们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谈及牺牲的战友时,张宝琮端着水杯的手有些颤抖!他说,自己能活着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是上天对他的眷顾,是故去的那些战友的亡灵对他的庇护。
2015年春天,张宝琮老人辞世,享年88岁,临终时他说,他要去见他的战友们去了!
张宝琮获得的功勋章和佩戴过的胸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