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话鸣虫
2017-04-10金鉴
金 鉴
鸣虫即秋虫,种类较多,如蟋蟀(俗称蛐蛐)、蝈蝈、油葫芦、金钟儿、咂嘴儿、梆儿头、金铃子,前三种秋虫,有三大鸣虫之称。自然环境下,秋虫的寿命不过一百二十日,最晚活不过十二月底。而京城春节前后鸣虫市场上出售的冬虫,是“虫儿把式”在暖洞子里“份”出来的。
刘侗《帝京景物略》记载:“促织感秋而生,其音商、其性胜,秋尽则尽。今都人能种之,留其鸣深冬。其法土于盆,养之,虫生子土中,入冬以其土置暖炕,曰水洒,锦覆之,伏五六日,土蠕蠕动,又伏七八日,子出白如蛆然。置子蔬叶,仍洒覆之,足翅成,渐以黑,匝月则鸣,鸣细于秋,入春反僵也。”据说蟋蟀、蝈蝈、咂嘴儿、油葫芦“份”出都要经过七次蜕壳,每蜕一次壳,它便长大一点,第三次蜕壳,已可分辨其性别。这些冬虫每次蜕壳之后,都要将蜕下之衣趁未干时食尽,因脱下的壳里有钙质,有吃哪补哪之说,否则就要得病。最后一次蜕壳极为重要,需要“虫儿把式”张灯看守,精心护理,蜕成畸形,前功尽弃矣。
过去冬虫大多是宫廷御园、达官贵人、有钱有闲阶层的玩物,如今社会安定,国力强盛,这种有钱有闲阶层的稀罕物,被普通百姓所喜爱。不信,您可到北京的官园、潘家园附近的华声天桥民俗城去逛逛,那火爆的场面,会给您留下深刻印象。
居于三大鸣虫之首的蟋蟀,又名促织、络纬、寒蛩,北京俗名蛐蛐。中国饲养蟋蟀的历史达千年之久,《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提储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可见中国休闲文化底蕴深厚、渊远流长。
据清吴振棫著《养吉斋丛录》记载:“清宫除夕及新正宫廷筵宴,以绣笼储秋虫置于筵侧,盖自康熙时始也。时奉宸苑之北小花园内监以秋虫之子育之温室,如唐花然,遇筵宴则以之承应。自后遂行之,为恒制。”温室育唐花同时暖炕育鸣虫,可谓一举两得矣。《清宫词鳌山蛩声》诗云:
元夕乾清宴近臣,唐花列与几筵平。
秋虫忽向鳌山底,相和宫嫔笑语声。
秋虫或养于匣、缸、罐、笼,以匣、缸、罐养者,喜鸣于夜,通宵达旦;笼养者,喜鸣于昼。
翁偶虹先生在《老北京人生活艺术》之三记载:“冬日养秋虫,以蝈蝈儿、油葫芦、蟋蟀、金钟儿、咂嘴儿为主,不只听叫,兼喜其形。蝈蝈儿以豆绿色须长翅阔者为上品,黄麻色次之。蟋蟀当以六七厘者为贵(秋虫斗蟋蟀,须用戥子称,最大者八厘;冬日得六七厘者为上乘),黑麻头、黄麻头、白麻头、螓椒头等品色不计,盖虫须为虫之神经最敏处,搭须交触,雄即思偶,思偶则鸣,金钟儿若鳏居,从未有自鸣者。咂嘴小于蝈蝈,亦呈碧绿色,头小翅丰,叫声咂咂,顾名咂嘴儿。此数者,体色均美,又善鸣。蝈蝈儿渊渊有金石声,油葫芦能叫十三个嘟噜儿,蟋蟀能锵然长鸣,彻夜不息,金钟儿则展翅声咽,愈展而声愈放,真如钟球在悬,噌宏泱泱。咂嘴儿声虽寸碎,而连续不休,响不聒耳,兼以体小而碧,入目爽然。”毛宪民《清宫元日草虫鸣》记载:“清宫每岁上元夕赐宴近臣,以暖室烘出芍药、牡丹诸花,安放在大内乾清宫,陈列筵前。”据考证,在道光、同治、光绪年间,每至元旦及上元节令,乾清宫宫殿、暖阁设火盆,内燃香木炭,周围架子上摆满蝈蝈儿、葫芦及各类草虫,日夜各鸣;加之殿外爆竹震天,香烟缭绕,彼起彼伏,欢声震耳。如草虫中蟋蟀会发出响亮的“咪”音、“哆”音;金钟儿会发出“仍儿”“仍儿”的银铃声,韵致悠扬,如金玉中出,温和亮彻,听之令人气平;蝈蝈儿更是叫起来铿锵有力或声颤而长,没完没了。乾清宫宫殿内外,高音、低音的草虫鸣声融会一起,奏成一曲寓意深长的“万国来朝”的庆贺之声。翁、毛二先生将冬虫的特点以及模拟冬虫的叫声写得惟妙惟肖。
欣赏虫鸣,分本叫与粘药(亦称点药)。本叫,乃天然鸣声,它原来怎么叫就怎么叫;怎么让它变音,或者让它叫得更好听?北京人发明了一种点药术,此术乃京城一绝,点药则点在翅上,以变其音响。药呢?一说是由松香、柏油、黄蜡加朱砂熬成;一说是用朱砂、铜渣、松香等制成。色鲜艳似火漆,遇热即融,凉又凝固而酥脆,虫连膀约半月,翅干透,音也定型,始可用药点之。王世襄先生认真分析了点药之作用:粘药(点药)之目的在借异物之着翅以降低其震动频率,于是虫之本音高者,低矣;尖者,团矣。能使一般之虫声顸而沉,恍若大翅、尖翅。当然,大翅、尖翅之佳者,自非粘药之虫所能及,至多差似而已。粘药不知始于何时,其设者之巧妙,非殚精竭智不能得,而方法之符合声学之原理,又不禁使人惊叹!相传清末宫中内监悬蝈蝈笼于松树下,一日忽闻鸣声大变,苍老悦耳。谛视之,乃松脂滴虫翅上。自此悟出蝈蝈的不同点药方法。行之有年,始施于油葫芦、蛐蛐儿。其广泛流行则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点药不但有“盖药”“底药”之说,而且有“明药”“暗药”之说,点蝈蝈儿多用“甩药”法,点油葫芦、蛐蛐儿又有“续药”法,看来光点药就可以写篇价值很高的论文。
《帝京岁时纪胜》记载:少年子弟好蓄秋虫,此虫夏则鸣于郊原,秋日携来,笼悬窗牖,以佐蝉琴蛙鼓,能度三冬。以雕作葫芦,储而怀之。食以嫩黄豆芽、鲜红萝卜。偶于稠人广座中,清韵自胸前突出,非同四壁蛩声助人叹息,而悠然自得之甚。
冬日蓄虫,多用葫芦,每虫一式,大小长短均须适于虫之体。蝈蝈儿葫芦式必长圆,子口间须用铜丝蒙子,以防戳须。油葫芦葫芦,式稍短而下部稍阔,盖下底须用三合土砸实成坡形,宛如野穴。蟋蟀葫芦又小于油葫芦葫芦,体式相同,亦必砸底,金钟儿葫芦,扇形阔体而不砸底。养冬虫的葫芦,这里的学问大了,认真探讨也可写成一本专著。前边已经说了不同的冬虫,需用不同的葫芦来调养。而葫芦分棒子、柳叶、油瓶、鸡心、蜘蛛肚等几种形式,为了装饰葫芦,采取勒扎葫芦、范制葫芦、火画葫芦、押花葫芦、刀刻葫芦及掐花葫芦,以上这七种装饰葫芦的方法,每种都值得大书特书,因为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相结合的典范,可以将天然葫芦装饰得更美。王世襄先生在《范匏绝艺庆重生》一文之中讲了他范制葫芦的一则有趣的故事:1938年,我就学燕京大学,在校东门外菜圃试种葫芦,手削六瓣木模,摹张和庵《百花诗笺谱》中之月季一枝于上,左下加小印“又筠制”三字。镌成浮雕花纹后,送东郊六里屯盆窑翻制成内有阴文花纹的瓦范。印文“又筠”,乃因唐冯贽《记事珠》称梁王筠“好弄葫芦,每吟咏则注水于葫芦,倾已复注。若掷之于地,则诗成矣”,故忝以为号。是年蚜虫为虐,仅得两三器,且胎薄欠坚实。此范后为虫贩赵子臣借去,交天津陈某范种,成器流往香港,1983年出版《古玩展览图录》,所标年代竟为18世纪。我不禁哑然失笑。若然,区区岂不是乾隆以上人!读来实在有趣,从中也可得知世襄先生范制葫芦极佳。焦雄先生在《清末京西葫芦李逸事》一文中说:葫芦李用嫁接方法,让葫芦长成红、黄、绿、橙等各种颜色。这种高超的技艺看来只有出任圆明园花匠领班的葫芦李潜心研究才能实现。一位养了几十年鸣虫的老人说:鸣虫从份到养,从点药到葫芦,处处都能看出老北京深厚的文化底蕴来。此话当然不假。
冬养鸣虫,本属逆时,虫不得温而必僵,故养者须以本身之体温,暖秋虫以听其鸣。茶馆叫虫,三冬皆盛。与会者不惜以最佳葫芦储最佳之虫,俗称“亮家伙,比玩意儿”。翁偶虹先生在《冬日话秋虫》一文中叙述得更引人入胜:有嗜虫而不愿揣入怀中者,别出水暖法,以大圆笼(木制)中置锡壶,壶内盛沸水,可达半日而犹温,晚饭后,再易沸水一次,可温通宵。冬夜漫漫,时感寂寞(当年尚无广播及电视),揭开圆笼盖,空气感之,虫均振翅而鸣,杂然有序,可消长夜。予访友归,适值大雪,路静人稀,屋瓦皆白,乘车过新街口,闻蟋蟀声出于邻街室内,其声琅琅,入耳清彻,如置身秋圃,气爽神怡,既忘雪寒,更觉幽静,始信古人名句“鸟鸣山更幽”之不我欺!雅寓哲理,霍然感之。这是我看到冬季鸣虫最感人的段子。
刘建奎先生在《冬闲话虫》中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故事:一位编辑朋友曾见过这样一件新鲜事儿,一年春节,家中来了个“在旗的”老北京,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个葫芦,悬在滚热的茶杯上用热气熏,一会儿,从葫芦里飞一只花蝴蝶,在茶杯上方的氤氲中上下飘舞,一派仙姿神态。须臾,氤氲渐散,蝴蝶又乖乖地飞回葫芦中。据这位老先生讲,在晚清时,一只这样的蝴蝶能卖十两银子呢!可惜此技几近失传,若哪位有心人挖掘一番,说不定能为再现北京风情添上一笔呢!虽然蝴蝶不属于鸣虫,然在春节见之,是极为稀罕的,也为寒冷的冬季增添了乐趣。还有冬季畜养小青蛙的,小青蛙金眼碧身,养于缸罐,开盖即鸣,如在池塘,同样为寂寞寒冷的冬季增添趣味。
刘一达先生《北京人玩“冬虫儿”》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北京人养蝈蝈儿,追求的是一种品位和雅趣,玩的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在枯燥的冬季,家里养只善鸣的蝈蝈儿,的确能带来一些盎然生机和祥和的气氛。同时,也能让人们在悦耳的蝈蝈儿叫声中,增添对大自然的热爱。您瞧,小小的蝈蝈儿竟给北京人带来了这么多的乐趣,这也恰恰是北京文化的一种魅力。
冬鸣三虫,已经越来越多地为京城百姓所喜爱,媒体曾做过多次报道,并引起国外媒体的关注。据报道:美英几家电视台,多次要求采访中国昆虫协会,要求拍摄电视片。看来三大鸣虫,将作为友好使者,走向世界。故宫博物院王世襄先生出版的《秋虫六忆》,无疑将中国鸣虫休闲文化推向巅峰,不愧为东方休闲文化之精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