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历史观
2017-04-08刘润生
刘润生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或许是最能代表村上春树历史观的一句话。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祖国,在军国主义日本侵略积贫积弱中国的那段历史上,村上春树也一直站在中国这一边。
道歉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2017年2月24日,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骑士团长杀人事件》发行,相隔7年新力作,引发了日本读者的疯抢。日本本土出版发行量高达130万册,三天内就卖出47.8万册。然而,引起国际社会关注的,并非该书的发行量,而是书中有一段话提到了一些历史事件,使日本读者有的发起了“拒看运动”、“不买运动”,有些已经买了书的粉丝表示会把书扔掉,当然也有些读者坦言该书再次体现了村上一贯正确的历史观,值得收藏。
原来,在村上新书中描述到这样一件事:主人公“我”一直在寻找一幅藏在旧式阁楼的画中隐藏的真相。有一次主人公在与邻居聊到该画的作者、知名画家雨宫具彦时,提到了雨宫与其弟弟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一些往事。邻居对主人公沉重地说,1938年前后发生了一些对日本来说是“致命的、走向灭亡的、无法回头的事。”村上还特意对“致命的”一词加上了着重号。村上再次借邻居之口说:“1937年7月7日发生了卢沟桥事件,由此引发了日中全面战争,随后那一年又引发了另一件重大事件——南京入城。”村上认为,这些事件,既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灾难,也将日本民众(雨宫和弟弟)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听了邻居的话,主人公说:“是的,你说的就是世人所说的南京大屠杀。日本在激战之后占领了南京城,并在城内杀害了很多人。包括战斗中和战后的杀人。日本军队无暇管理战俘,干脆对投降的士兵和平民实施了大规模的虐杀。”
该书一出,立即引来了前不久因在酒店摆放右翼书籍而臭名昭著的APA酒店株式会社社长元谷外志雄的炮轰:“为了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就不得不得到中国的支持,大江健三就因此(承认历史以讨好中国)得了奖,(村上)觉得自己也必须这样,所以在书里写了这些内容(认为南京大屠杀遇难者达40万)。”1994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称:“只有将南京大屠杀列为20世纪人类三大人道主义灾难之一,敦促日本摆脱‘暧昧的态度,真诚承认历史罪行,才能让日本回归到亚洲中来。”
日本右翼作家百田尚树也在村上的新书发售第二天在社交媒体评论称:“《骑士团长的杀人事件》中好像有‘日本在南京进行大屠杀这样的描述。如此一来,他的书在中国肯定成了畅销书了。为了向世界宣传日本大文豪承认‘南京大屠杀,中国会支持村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吧。”
两名右翼知名人士炮轰之后,日本“右翼圈”纷纷在网络上发布攻击村上的文章:《村上作品不买运动》《村上是反日作家的理由》《村上是日本最大卖国奴》《悲报:村上认为南京事件的遇难者40万人》等等。一个沉迷旧日本帝国荣光的右翼组织在社交媒体上称:“不允许村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表反日言论!村上作为小说家,可能还有资格,可是谈论历史和政治,就太无知了!”
与右翼言论相比,日本主流媒体对村上的态度就显得没有那么极端。《读卖新闻》编辑委员尾崎真理子对此评论说,村上在书中谈到了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和战后德国的做法,触及了一直以来争议的敏感问题,她赞赏村上非常有勇气。
战后日本在和平教育的成果上有目共睹,以至于日语有一个形容日本人的词:“和平痴呆”。但是,在历史教育上,日本政府一直存在将其近代侵略史模糊化的倾向。有人说是日本民族的“羞耻感”所致;有人则说是日本人天生习惯“暧昧”造成的。但实际上,在村上春树看来,不敢承认历史罪过,才是真正的“耻辱”。2015年战败日之前,村上在接受《东京新闻》采访的时候表示:“我认为历史问题是非常重大的问题,真诚道歉是必须的,道歉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而“暧昧”也是一个荒唐的借口。对于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历史事实,很多日本人却一点都不“暧昧”,口口声声要求中国把遇难人数精确到个位数,有的甚至称要把遇难者的尸骨一具一具摆出来才能证明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性。但正如村上在新书中所说的那样:“究竟有多少人被杀害?在具体细节问题上,历史学者总是存在争议。但无论如何,将大量市民卷入战火并将其杀害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有说法称被屠杀中国人死亡人数是40万,也有说是10万。可是40万和10万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日本历史界不乏一直纠缠具体人数和细节问题以否认“南京发生过大屠杀”这样的历史事实的荒谬。以史为鉴,才能面向未来。村上一直认为,日本历史虚无主义的做法,只会导致未来更加的迷茫。
在历史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村上春树是清醒的。但无论是大江健三,还是村上春树,他们都无法叫醒一群装睡的人。
有一个日本大文豪叫村上春树
《骑士团长杀人事件》并非村上第一次反思日军暴行的作品。在村上的《寻羊冒险记》、《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舞舞舞》、《且听风吟》等旧作中,他都不止一次谴责或暗讽日本历史上对邻国的侵略行为,批判战后的日本人缺乏反省精神,在外来强权的保护下侥幸地沾沾自喜。
“当今日本人愚蠢的根源在于我们没有从与其他亚洲民族的接触中学到任何东西。”村上曾如此点出日本外交的障碍。只不过,以前村上的讽刺比较委婉,因而没有引起日本右翼势力大规模的攻击。而此次新书《骑士团长杀人事件》明文“南京大屠杀死难者40万”搅动了右翼分子最脆弱的神经。反過来说,如果不是近年来日本政坛右倾化影响下右翼势力的猖狂,村上有可能也不至于如此“直接”。
2014年11月,村上在接受《朝日新闻》采访时批判了日本人喜欢逃避责任的习性。士兵杀人,自己认为只是执行命令;国民支持侵略行为,也认为只是爱国情感使然;军部挑起战争,向国际社会宣传是因为中国军队的“挑衅”。村上说:“战争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没有人犯错。”村上认为,日本人也因此把自己看作战争的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每一年8月15日,日本所谓的“终战纪念日”,更多的是强调日本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特别是在广岛长崎落下的那两颗原子弹。村上对《朝日新闻》说:“没有人为1945年结束的战争真正承担起责任,正如现在没有人为2011年福岛核泄漏事故真正负起责任。”
因而,无论从村上的作品还是言论,都可以看出村上一直对日本军方、政治家和右翼分子的立场十分抵触。对于这一问题,大江健三也有过一个一针见血的著名评论:包括南京大屠杀在内的日军侵华行为,不仅是日本军部干的,也可以说是日本政府、日本士兵、日本老百姓干的,总之一句话,就是日本人干的。
2015年4月,村上在接受日本共同社采访时明确呼吁日本必须正视当年军国主义所犯下的罪行。村上说:“日本应当正视历史,向中国和韩国真诚道歉,直到他们说‘我们无法完全忘记过去,但是你的道歉已經足够了,我们就让它过去吧。”村上认为,面对历史,日本所需要做的只有两个:正视和道歉。“让历史过去吧”不应该是日本人说的,而需要让中国人和韩国人来说。
村上认为,对于历史,其本质问题就是不能否认日军杀害了大量无辜平民。对于现实,日本缺乏反省和道歉导致与邻国关系持续紧张。
熟读村上作品的人应该都在知道,村上之所以深信日本侵华事实、痛恨日军暴行,与他童年的经历不无关系。村上春树的父亲村上千秋是当年日本侵华士兵中的一员。战后,回到日本的老村上一直无法摆脱残酷战场给自己留下的阴影,甚至在晚年只能靠每天拜佛烧香以求获得治愈心灵的创伤。这在历史观的形成上给小村上带来了挥之不去的影响。或许因为战争的阴影让老村上难以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村上从小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和谐。这种经历或多或少影响了村上在小说中对父亲这一角色的塑造。在村上的书中,“父亲”几乎总是被排除在外,或者作为一个负面形象,又或者出场不久就去世谢幕。
没有一个日本人愿意背负着“杀人犯的后代”这个身份面对中国。于是,有的选择否认,有的选择沉默,也有的选择道歉。村上春树选择了最后一个。对于这个选择,他是这么解释的:“我生于战争结束后的1949年,但我依然觉得我要为那场战争负一点责任,虽然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很多日本人会说,‘我是战后出生的,我根本就没有责任,我甚至不知道南京大屠杀,可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有责任对历史上那些事、那些暴行做一点什么。我们必须为我们的历史负责。”
1861年,有一位法国作家在《致巴雷特大尉的信》中痛斥英法焚烧中国圆明园,他因此遭到了各种攻击。一百多年过去了,当中国人提起法国大文豪,首先想起的就是这个名字——雨果。
很多年后,当人们提起日本作家,很多人想到的应该会是村上春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