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静美,深情未必沉重
2017-04-08陈世冰
○ 陈世冰
秋叶静美,深情未必沉重
○ 陈世冰
王莹
突遇死亡,要和他们在一起
大学本科学视觉设计的70后王莹,曾是收入颇丰的资深广告人,打拼得风生水起,衣着光鲜,拿着高薪。但一件事让她的人生方向发生了改变。
2006年底,王莹母亲被诊断出癌症,被告知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
之后的一年多,王莹在家、医院和公司之间奔波,疲惫不堪。在如何安抚母亲、如何让自己平静下来的问题上,她更无比焦虑。
她找到做医生的表弟,表弟建议她找个学校系统学习心理学。打听到华东师范大学正好有这样的学习班,结业后还可以报考国家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王莹报了名。
所幸的是母亲的病情得到控制,渐渐好转。王莹本以为学无所用,谁知,心理课程刚结束,汶川发生了地震,王莹加入了一个志愿者团队。在安县的一个小学里,有个幸存的小女孩,一直跟着王莹,也不说话。王莹在工作,小女孩突然掏出一只鸭蛋放在她手边,“谢谢您。我知道您从上海来,您能和我们一起,我们就很安心。”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王莹猛然明白,当人突遇死亡,犹如身处孤岛,此时最渴望有人陪伴。
回家后,王莹总在想,每个人都会面对死亡,为了让所爱之人在生命最后阶段能被祥和宁静环抱,可以做些什么呢?
王莹找了不少资料,最终联合一同去汶川的志愿者,组成了“手牵手临终关怀发展中心”,明确了“临终关怀”的服务理念。“突遇死亡,我才意识到生命没有想象中那么长。死亡很突然,不在自己计划之内,不属于掌控范围。与其说等到临终那天,再为此生懊悔,不如从现在开始给自己一个选择。”
为了专心做好这件事,她拒绝了亲友的劝阻,辞掉了工作。租房,安装网络,买了简单的家具,王莹开启了未知的艰辛之旅。
生和死是生命的两头,不必避让
王莹带着志愿者来到上海肿瘤医院,找到一间病房,进去就说:“我们是临终关怀的志愿者。”家属吓死了,拼命摇手,“干什么的?出去!”大家对心理咨询很陌生,对临终关怀更陌生,对王莹他们缺乏信任。而王莹说话如此直白,好像是去宣判死亡。
王莹改变了思路,和同伴在病房里泡着,了解病区的整个治疗流程,甚至跟着医生坐门诊。慢慢地,患者和家属的戒心消除了。
王莹在抚慰老人
第一个求助王莹的是一名患者的女儿。女孩向母亲隐瞒了病情,独自抵御着无边的沉重,一踏进病房又马上要装出笑嘻嘻的样子。她感觉要崩溃了,但不敢和母亲沟通。王莹告诉她,立刻和母亲交流,告知实情。否则,万一哪天母亲走了,要交代的都没交代,会留下更大缺憾。女孩听了劝告,告诉了母亲实情。母女抱头痛哭,彼此表达着爱和不舍。后来看到那位母亲很安静,每天和女儿有说有笑,王莹感到特别欣慰。
回避死亡,就没法与生命好好告别。王莹找到了与患者家属沟通的方法。每当家属不愿意面对现实,王莹常常问的三个问题是:如果是你得病,你想知道吗?知道后,你有什么事想做?如果事后什么都没讲,就这么走,你会后悔吗?
听到这三个问题,家属通常会陷入沉默。“临终关怀,不是在疼痛、沉默和绝望中数着日子离开,而是病人和家属坐在一起聊天,回顾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温馨的气氛下互相道别。”
一个医生推荐了一个患者给王莹。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肝癌患者,家人不怎么出现,住院费都是以划账的形式打到医院账户。患者很孤单,需要关怀。
王莹找到患者的妻子,那是一位看上去精疲力竭的女人。她哭着对王莹说,男人生病好几年了,现在复发转移到末期。而自己公司的老板很迷信,员工生病都很忌讳。她做财务这个敏感工作,更不敢让同事和老板知道自家的事。如果她每天医院、公司两头跑,饭碗可能就不保了。她不只是上班辛苦,下了班还要照顾八十多岁、患青光眼的老母亲,还要给上高三的女儿做饭。
王莹问:“这些情况大家都知道吗?”“没人问,我也不想解释。很多人都骂我没良心。”王莹又跟她商量,怎么跟女儿讲父亲的病情。“我不是不愿让女儿知道,是怕她心情受影响。她马上就要高考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父亲在的时候,你没尽到孝心,你什么感受?”
女人后来带着女儿来医院看父亲,王莹退了出去,她看到一家三口相拥痛哭,女儿不断地给父亲擦着眼泪。
那年圣诞节,王莹送了一只苹果给那个患者,寓意平安。当时,男人已经插管了。他拿着苹果闻了闻,显得很平静。
王莹又一次去看他时,男人说,接到家里的电话,女儿成绩下滑。他很着急。男人央求王莹把那只苹果送到家里去,看着他女儿吃下去,并转告她,把这苹果吃下去,就是把父亲的勇气吃下去。
那天,上海下了很大的雪,王莹穿过白雪茫茫的城市,去了男人家里,看着他女儿把苹果吃完。女孩说:“我还好啊,是我妈妈太紧张了。”
王莹又策划了一次采访,让男人的同事们聊聊,在他们眼中男人是怎样的人,拍成视频,拿到医院放给男人看。
男人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感动得泪流满面,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他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了不起,心地善良,浪漫幽默,每个人都喜欢他。
一个月后,男人平静地走了。他给王莹留下一张纸条:“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祝福你,好姑娘。”王莹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她买了一大束花,选了他最喜欢的英文报纸做包装纸。
在多次服务中,王莹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让一个人走得安心和平静,能让他看到自己一生的价值,看见别人对自己的认可,这是最好的慰藉。虽然死亡的过程就像一条黑夜的路,人们没办法去改变黑夜,但临终关怀志愿者的出现,可以在黑夜里递上一双温暖的手。
用瘦弱手臂,推动了社会的车轮
“手牵手”成立的最初三年里,王莹把所有积蓄都投了进去。她每天工作12个小时,加班加点更是家常便饭,但她还是感到巨大的压力。
跟着她的那些志愿者,都那么年轻,只能给他们2500元的月薪,且无法为他们提供更好的发展平台。加上长期和病患打交道,心情压抑,项目负责人换了很多,志愿者流动性很大。
更让王莹心累的,是无法改变的现状:上海年度患癌死亡人数为3万人,而整个上海收治末期病人的床位只有60个。王莹常接到电话,被寻问哪里有床位。她感觉自己太弱小了。
王莹忍受着孤独,努力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一定要坚持。
2012年,时任上海民政局局长的马伊里,在当年的《中国慈善家》杂志里,发表了一篇题为《她如何推动上海出台临终关怀政策》的文章。文章开头说:“真没有想到,社会组织还能推动政策的改变。”王莹终于看到,她一直推动的临终关怀事业,成为当年上海市政府的24项民生实事项目之一。
有了政策支持,王莹带领团队进入社区,为家庭搭建互助网络,服务资金来自民政局的项目服务经费,以及社会捐款。到2016年上半年,“手牵手”团队先后为900户临终家庭、2000户癌症患者与老年家庭提供支持服务,并发展培育了400余名社会志愿者。在王莹影响下,复旦红十字会、交通大学医学院的大学生社团、浦东塘桥等五个街道,都开展了临终关怀服务。许多志愿者把服务经历看作自己生命的修行。
2016年9月21日,王莹荣获“中国青年领袖”称号。
此时,王莹的眼光不再局限于上海这个团队了,她看得更远,“在国外,临终关怀的理念有着深厚的哲学、历史和社会土壤,生命教育课程是学生的必修课。在这门课上,既要讲述生命的起源,也要讲述死亡。学生们会被带到郊外专为绝症患者提供善终服务的疗养院,把花瓣轻轻撒向临终者的床榻,微笑着目送他们告别人世。”
王莹和另一位热心人黄卫平共同筹建了4D生命体验馆。体验馆中,人们将体验预立遗嘱、遗体捐赠、撰写墓志铭等一系列死亡预演,最终进入全息的4D焚化炉,去切身体会肉体被焚化的一瞬间。与焚化炉相连的,还有一个4D的全息子宫。体验者不但会经历肉体上的重生,还拥有对新生的重新选择。如果有进一步需求,可以在接待中心,找专业心理咨询师对谈。现场还有各类公益组织的对接点,他们对咨询者的新生提出更多积极建议。
在众筹网站上,这个体验馆筹到了41万余元的资金。2016年4月,体验馆开业。面对444元的收费,前来体验的人络绎不绝。“这里不仅可以作为中小学生、酒驾者和公众的生命教育基地,也适合企业内训,以及社工、医护人员等的专业培训。”在王莹设想中,“手牵手”要从单纯临终关怀向生命教育过渡,要从筹款运作到自我造血,体验馆就是一个尝试。
王莹总喜欢对志愿者说:一个人能来到老年,这是生命莫大的眷顾。“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她的理想,也是她希望照见的未来。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编辑赵莹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