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兰与她的《竹石》
2017-04-07徐杉
徐杉
我最早得知文佳兰是2006年。在一本名为《华西坝——华西协和大学影录》的书中,一幅乐山仁济医院的老照片引起我注意,照片下方注明:文佳兰提供。再细翻阅该书,发现其中不少图片是由文佳兰提供。文佳兰是何许人?为什么对1949年以前的华西协和大学如此熟悉?我问该书的主编吕重九先生。他告诉我文佳兰是加拿大人,曾从事关于华西历史与人物的研究,因为取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被不少人誤以为是华人。从此。这个名字就储存在我大脑里。
没有想十年后我在加拿大多伦多与文佳兰见面了,采访她是为了解她《竹石——华西医学精英的成长》一书的写作经历。该书记录了清末民国时期,一大批加拿大医学、教育、建筑等基督教传教士,在成都的华西坝创建华西协和大学,培养华西医学精英的艰难沧桑历程。
这一切仿佛是上天的奇妙安排。
一、中国缘
“我1974年在北京语言大学学中文。所以,我的语言中可能还有文革的词汇……”文佳兰一见面就对我这般说。她开朗的性格使人初次见面就无陌生感。文佳兰英文名Karen Minden,在加拿大很多人尊称她Minden夫人。一个美丽高雅又充满智慧的女性。
由于诸多的原因,对华西协和大学清末民国时期的历史与人物报道甚少。一个外籍人士会以什么样眼光看待那一段历史?而我近两年研究的课题《清末民国时期西方文明对乐山社会发展的影响》中涉及到西医在乐山起步与发展,与华西有密切关联,故很想与她聊一聊。
“为什么选华西协和大学的加拿大传教士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我问。我认为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
文佳兰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她把车开到老城区停下,然后带我穿过马路,左拐右转进入一条更加古旧的小街。街道很狭窄,平房居多,临街的房屋几乎是商铺、咖啡馆以及餐馆。与中国很多大城市老街相同的是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同的是这里多保留原貌,几乎见不到现代化的装饰材料,或者仿古建筑。走了一阵,我们来到一片开阔地,中间有一些花草树木,以及几样简单的儿童游乐设施,有点类似街心花园。文佳兰指着前方一座小教堂说:“那是我祖父修建的教堂,我是在这个街区长大的。”
我抬头望去,忽然发现教堂顶端有一个六角星,有些意外:“你是犹太人?”
犹太人是世界上经历苦难最多的民族之一,也是最有智慧的民族之一。文佳兰特殊的背景,更让我对她的研究角度产生兴趣。
文佳兰讲起她家的经历:祖父原来居住在德国,当犹太人不断受到迫害时,不得不举家迁往俄罗斯。不想后来俄罗斯也开始排斥犹太人,一家人呆不下去了,又开始四处迁徙,最后在加拿大多伦多定居下来。这个区域最早是犹太人聚居区,许多欧洲犹太人辗转来到这里。
文佳兰父亲13岁的成人礼就是在这个教堂举行的,文佳兰也出生在这里。再后来逐渐来了一些华人,文佳兰对中国最早的认知就来自他们。如今这里变成了华人、越南人等亚洲人的聚居区,犹太人大都搬走了,令文佳兰没有想到自己最初的研究课题竟然就与中国有关……
文佳兰与中国的缘分追溯到童年。
1974年,24岁的文佳兰欣喜地获得去北京语言大学学习的机会。1970年中国与加拿大建立外交关系,加拿大政府急需熟悉中国文化的人才。1973年加拿大政府在众多候选者中,挑选了20个品学皆优的年轻人作为交换生去中国学习,文佳兰成为其中的幸运儿之一。之前,她先后在约克大学,以及伯克利大学学习,中文是选修课之一。
“中国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去之前你感到担忧吗?”我问。
文佳兰说:“没有。我只是问男朋友,就是我现在的先生,你愿意等我一年吗?他答应等我,我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到北京语言大学后最先学会两首歌:《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前一首现在还能唱,后一首记不住词了。还有一首欧洲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可是中国把歌词改为打到土豪,打到土豪,分田地……最初我很不明白。不过,我到中国后挺幸运的,很多中国同学乐意帮助我练口语,所以我中文进步比较快。”
“据我所知,这20个去中国的留学生中只有你一人在研究清末民国时期在四川的加拿大传教士,为什么?”我问。
她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1980年的一天,文佳兰参加一个朋友聚会,在会上结识了姚守仁(Ralphe Outerbridge)大夫。姚守仁1938年偕妻子Margaret Outerbridge到四川,先后在乐山、仁寿、荣县、自贡、华西协和大学行医和从事教学。夫妻俩的三个孩子分别出生在荣县、自贡、成都。
姚守仁得知文佳兰刚从中国学习回来,便向她谈起自己在四川十三个春秋苦与乐的经历。尤其是 1939年8月19日日机大轰炸乐山,姚守仁与另一名加拿大医生Jrwin Hilliand以及两名传教士自发组织了一个紧急医疗组,连夜步行10个小时到达乐山抢救伤员。他夫人后来在《月亮门那边的故事》一书中描写到“因为连续工作过度疲劳,显得憔悴、消瘦、面部皮肤干而紧,头像个骨架。”末了,姚守仁让文佳兰到多伦多联合教会档案馆阅读一下相关资料,并鼓励她做这方面的研究。
文佳兰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了档案馆,不想一下就被那些充满坎坷而又波澜壮阔往事深深吸引,她就像无意间趟入一条风光奇异的小河,惊讶之余萌发了沿着小河向前游去的想法,准备把到中国四川的加拿大传教士作为研究对象。姚守仁得知后,立刻把自己的学生、华西协和大学教授邓长安介绍给文佳兰。
邓长安当时恰好正在加拿大温哥华做访问学者,他以一贯认真严谨的态度指点文佳兰,最后还仔细审阅了文佳兰有关华西医学传教士的博士论文。两人也就此成为朋友,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了25年,直到2015年1月95岁的邓长安离世。
1982年文佳兰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事情至此本可以结束,文佳兰家境富裕,又有了可爱的女儿,她完全可以悠闲自在在家里享受,或者做一些比较轻松的工作。不料此时文佳兰对在四川的加拿大传教士研究一发不可收拾了,自己家族的苦难经历,与当时中国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以及当事者苦难的经历等,长久盘桓在她心中,使她产生了去河流的发源地探寻的念头。这是一份在别人看来自讨苦吃的差事,而她却一头扎了进去。她给已经回到成都的邓长安教授写了一封信,做好准备去成都。
于是在姚守仁之后,邓长安成为又一位引领文佳兰深入研究加拿大传教士在四川的重要人物之一。
二、四川,又远又近
邓长安不但是我国著名血液病学家,也是著名的医学教育家。学生们非常喜欢听他讲课,有的甚至把他当成偶像。有老师回忆“有的学生连走路都模仿邓长安的姿态。”的确,邓长安先后担任过《中华血液学杂志》、《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等杂志编委,并参与编写全国高校教材《内科学》、《中国现代医学》、《中华内科学》等重要著作。不但学识渊博,而且仪表整洁,更难得的是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国门关闭后,依然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这为不懂四川方言的文佳兰在成都采访提供最直接有力的帮助。
文佳兰能完成《竹石》得益于邓长安。而邓长安也想让人们了解一个真实的华西,一群从华西协和大学毕业的中国医学人才以及教授他们的外国老师。
邓长安1920年出生于广东顺德县,24岁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生物系。圣约翰大学是当时中国第一所现代高等教会学府,也是中国第一个全部用英语授课的学校,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邓长安萌发了当医生的想法,于是又考入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
1947年邓长安从华西毕业,并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医学博士学位,随后在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内科担任住院医师。在华西他结识了姚守仁,两人不但是师生,也成为朋友。
1949年底解放军包围了成都,激烈的枪炮声不断传来,姚守仁担心那些伤势严重的士兵和百姓无人照料,决定冒险出城去营救。考虑到可能发生的生命危险,他让同事与学生慎重考虑。最终一个美国医生,两名中国学生甘愿与他前去救死扶伤,邓长安就是两个学生中的一个。不想出城不久就被几个解放军当成“美蒋特务”抓住,并押送到临时设在一个农家的指挥部审问。
高鼻凹眼的姚守仁和美国同事正为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美蒋特务”,而是一名医生心急如焚时。忽然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约莫6岁左右的小女孩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抱住姚守仁的大腿兴高采烈大叫:“姚爷爷!妈——姚爷爷来了!”原来一个月前,小姑娘头部被流弹所伤,造成下颌骨骨折,正是经过姚守仁救治才逐渐恢复,眼下面颊上的钢钉还未取下。解放军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小姑娘家,解放军见小姑娘一家与姚守仁这般熟悉,方知姚守仁所说句句是实,于是释放了他们4人。而他们马上赶到在双流一带,夜以继日地救助了20多位伤员。
经历了这番波折,邓长安与姚守仁走得更近了。然而不久姚守仁不得不离开中国,而邓长安也就此與老师中断联系,再后来“反右”、“四清”、“文革”,疯狂残酷的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邓长安在其中历经坎坷。
1986年姚守仁偕三个在四川出生的孩子故地重游,他很想访问当年在荣县结识的好友谢氏夫妇。《月亮门那边的故事》一书,就是以谢氏夫妇富丽堂皇宅院的月亮门为题,然而直到姚守仁夫妇去世,始终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谢家的消息。他与妻子时常为谢氏夫妇祈祷,直到生命终结才停止了牵挂。
文佳兰在姚守仁与邓长安的交流中,成都这个遥远的地方逐渐走近,慢慢地鲜活生动起来。
三、艰难与感动
文佳兰最初的调查是艰难的。从保留文献中得知华西协和大学从1920年——1949年共计579名男女学生毕业。然而上世纪二十年代的40名学生大多不在人世;来自四川以外的学生则分散在全国各地;毕业于四十年代的学生,大约有一半左右移民国外。于是寻找这些老校友耗费了许多时间。
直到1988年才在校友会的帮助下找到一份国内同学通讯录,上面有128人的姓名与地址,文佳兰给其中88位在外地的人寄去问卷调查表,在学校内的校友则上门采访。调查表的内容包含:校友的社会经济背景、学生生活、毕业后职业、对医学发展的看法4个大类50多个问题。其中有“1957年反右运动中,你是否受到过批判?”“你是否被隔离审查?隔离审查多久?因什么问题?”“你的孩子是否因为你的问题受到牵连?”“你是否下放到‘五 ·七干校过?干校在何处?在那里呆多久?”等等在当时比较敏感的问题。
文佳兰心里没有底,不知道多少人愿意填写她的问卷?尽管文佳兰提出对不愿意将个人资料公诸于众的人签署保密协议,调查仅为研究所用。但那时“文革”刚过去不久,这份问卷看上去有点类似政治审查表,还是让一些人心有余悸,担心某一天又被扣上一顶可怕的帽子,再次划入“黑五类”。
华西协和大学是1910年由英、美、加拿大三国基督教会的5个差会:美以美会、公谊会、英美会、浸礼会、圣公会共同开办的。创办之初几乎全是外籍教师,后来才逐渐增加了华人。由于这个原因,不少在华西协和大学任教、或者毕业于华西协和大学的人曾经被冠以“里通外国”、“崇洋媚外”、“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罪名,受到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
出乎文佳兰意料,最后有51份问卷反馈回来,尽管有的答卷人十分小心,拒绝回答可能暴露其身份的信息,使一些资料不够完整,但是回收率达到 40%已经令文佳兰非常满意。与此同时,文佳兰在校园内采访,征得受访者同意后,她自己或受采者填写问卷。
西医入川是1892年,由赫斐秋、启尔德、史蒂文森、何忠义等人开创,此后到1913年10年间,加拿大教会在中国西部建立了10个中心站点,每个中心站点都建立医院,最大的3个站点是:成都、重庆、自贡,其余7个分别为:嘉定(乐山)、荣县、仁寿、彭县、泸州、忠州(忠县)、涪州(涪陵)。这些医院被视为华西的分院或者姐妹医院。从华西培养的华人学生会在这些医院实习,或者毕业后分配到这些医院工作。
为此,文佳兰分别到成都、乐山、北京、天津、上海、香港、美国采访了44名校友,获得了丰富鲜活的资料。
“很多西方人觉得中国人与陌生人交流时非常谨慎。可是当我采访华西校友时,他们的直率有时令我惊讶。有的还会批评我对中国文化的误解。”文佳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