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2017-04-07吴量
吴量
说真的,我不太喜欢我爸。
自小父母离异的我,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一直由爸爸单独带着。五六岁的时候,温柔的妈妈在车站旁蹲下来摸摸我的脸,“跟爸爸呆在一起要乖乖的哦”,然后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妈妈,转身踏进了灰蒙蒙的大巴。车门外最后飘浮起的裙摆随着尘粒,一晃而过成了投影在眼底的远路云。
就这样,顶着一头乱糟糟锅盖头的我,被爸爸领进了家,也开始了我长达五年多的单亲生活。
爸爸的居住和工作,都是在县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专科院校里。来这里没多久,我就和学院里比我小的男孩子打成一片,调皮好斗的我仗着年龄大理所应当成为“孩子王”。领着一群小个子疯跑在窄小的操场上。从攀爬花园里枯死的枝干、到捉弄画着浓妆抱着医科书的大姐姐。等到小伙伴都陆陆续续回家,月光将人影像太妃糖一样拉得长长的。这时候,爸爸就会在家门口,瞪着鼓囊囊的眼睛,扯著嗓子叫我回家,瞧着脏兮兮的我劈头盖脸地臭骂我一顿。
爸爸很凶。一个眼球突出、满脸皱纹,酷似瓦伦斯的小镇反派,怎么会赢得一个小孩子的欢心呢。与其说是不喜欢,甚至是连给棒棒糖都不愿意分享的恐惧。在六岁的我眼里,家里的爸爸更是黑暗魔头的缩影。一点点小矛盾便会引来破口大骂,吃饭的时候说错话,筷子便会狠狠地摔在头上。在家里的晚餐十有八九,都是我隐忍住哭声,一口一口地扒着,掺着眼泪的米饭。
家里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正是高中生的哥哥沉迷游戏,常常逃课到网吧通宵,这些事情总是一次又一次被爸爸知道,哥哥也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暴打。怒发冲冠的爸爸总是抄起铁质的衣架或者皮带,摔过哥哥卧室的门,可是根本没用啊,一阵一阵的抽打伴着哥哥的惊叫和哭声,传到我的床上,传到抱着妈妈的照片,蒙着被子不敢哭出声来的我的耳朵里。
这样的父子挣扎也有到头的时候。当爸爸放弃了他所谓“管教”的时候,吃着饭他喋喋不休“反正我以后也不需要他来养老,我也不会管他,自己出去讨饭吃。”
真是冷漠啊。我看着沙发上被打断的皮带,心里这样愤愤地定义道。
大概一年级的时候,爸爸捡来了一只瘦弱的流浪猫回来养。想想大概是觉得没有妈妈照顾的我太孤独了吧,可是小学生哪里兜着这些心思呢?我对这只瘦瘦的猫喜欢极了,逗着抱着,可在第二天晚上,这只小猫的身体状态就不太好了。
它开始在地上呕吐和打滚,肢体缩成一团,不断地抽搐和痉挛。我对着小猫慌乱得手足无措,只能对着痛苦的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时候爸爸走过来抱着小猫,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个注射器,里面是一针管牛奶,爸爸抱起它开始喂它,并且吼我上床睡觉。
当然,我自然是又在床上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床边安然躺着我的小猫,但爸爸却不在家,但此时又惊又喜的我早就无暇顾及,把昨晚的事也抛之脑后。
路过街边熟悉的副食店老板娘,看见我抱着猫走过,急忙冲我嚷:“你爸爸昨天抱着猫急诊被猫抓了,又发了烧,现在在门诊输液呢,你去看看吧!”
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应该是我的幼年记忆里爸爸所做的“最爸爸”的一件事了吧。
可当时的我,只是稍稍偏了偏头,抱着猫,瞥了副食店老板娘一眼,然后“哼”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这就是我的大半个童年。
这样的生活,也在妈妈接我离开之后结束了。
长大以后的我,虽然对父亲的恐惧早就消散了,但与之代替的,也不过是彼此的寡言和生疏。
现在常常会在妈妈不方便时,呆在爸爸家里。一日三餐,没有过多的交流,像是自活自的局外人,旁观着、偶尔介入着对方的生活。即使是这样,矛盾依旧千钧一发。担心我成绩的妈总是找一些家教来家里补课,这样每天的补课支出是一大笔费用,当家教来的第二天,我送老师走后。爸爸沉着脸叫过我。
“你有没有算算,自己学到什么了,值不值这个钱!”爸爸把正在洗的碗摔碎在地上。表情像是要吞下这个好像拿了钱去焚烧的败家子。
“你不想给钱就算了,没人逼你。”夺门而出的我抛出这句话,因为那是我思索了好久,思索出的,最冷漠,最伤人的一句话了。
像所有的争吵一样,结局总是我泪流满面地把尴尬的山芋推给妈妈,大声对我妈吵着我这个女儿在他眼里钱都不如,黑漆漆的夜色堵在我的心上,只将血管变成了眼泪的泵。
“其实你爸爸挺爱你的啊。”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柔和的叹气,“只是他太不懂表达了,他忙活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是应该心疼钱啊。他脾气是太不好了,因为他有甲亢,那种病啊,太容易生气了,而且眼睛也会越来越鼓的... 你出门之后,他就马上打电话给我了呢....”
其实妈妈,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我记得上一次在亲戚家,偶然向我爸提起,妈妈你身体越来越不好。爸爸只是顿了顿,朝我笑着说:“跟你妈说说,别担心,我是他最坚强的后盾。”
经常也会看到因为忘记小事的爸爸冲着自己埋怨:“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眼里满是由岁月捎来的怅然。
其实女儿知道,不管是多么凶神恶煞,多么厉害的爸爸,也还是会老的啊。
周围传来呼呼的风声,快下雨了,所以,快回家吧。
小时候喜欢看《家有儿女》,并不是觉得多好笑,只是在当时固执地以为。里面的夏东海啊,才是真正好爸爸的样子啊。还自嘲着就算是胡一统也不错啊,然后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
所以想在长大后说一声很抱歉,无知的女儿现在才明白,这世界上的爱,分太多种啊。
有点懒散的老爸,也会每天上下午为我削好水果,冰箱里也会放着我喜欢吃的东西。
有点抠门的老爸,会在给我买东西时思忖“那么贵啊”,但依旧笑眯眯掏钱的老爸。
懒得做饭的老爸,在剩菜一大堆的时候,自己吃过夜食物,却为我端上一盘新鲜水饺的老爸。
看电视到深夜,却不管多早都要起床为我煎蛋做早餐的老爸。
总是不苟言笑的老爸,却会小孩子一般拜托我把小礼物转交给妈妈的老爸。
以及无论如何,都对自己女儿多一份柔情,一直爱我的老爸。
这个暑假,和爸爸两个人餐桌上吃饭,一边看着里约奥运会的报道。
报道常常提到什么最老教练,头发都白花花啦。上了年纪的大人都仿佛对“老”“病”之类的字眼分外敏感。对这些锥心的词,好似钉板上飘着的气球,避过针毡一般的小心翼翼着。
“爸爸争取要活到100岁啊,到时候你肯定得骂这个老不死的”爸爸这样说着,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笑笑,没有说话。
前几天看《东京塔》,结尾的时候,作者回到故乡看望老人院的奶奶。奶奶孤独地坐在藤椅上露出浑浊的眼球,神智大概不太清醒了,偶尔冒出来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我养了五个孩子...我现在....怎么会这样呢.....”
那时候,合上书的我,便在心里暗暗发了誓。
不会的,老爸。
因为即使是50多岁的我,再没有出息,也能够扶着100岁的老爸,坐在藤椅上享受阳光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