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2017-04-07陈宜昔
陈宜昔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身高的重要性——此刻,她嵌在公交车上的人堆里,四面都是温软的皮肉。有人的手臂严严实实地贴在她的手臂上,她不禁想,认识多年的人都不见得可以这样亲近。她万分艰难地往下蹲了一点,伸手将行李箱拉得更近,只差没有把它搁上自己的脚背。
“所有的重逢都可以因为这一路交通拥堵免去。”叶栾心想。但念头一现,自己先撇了一下嘴。口袋里手機响了,她先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手伸进口袋,脑海里是陈家新在笑嘻嘻地说:“在公交车上别有事没事拿出手机晃,别人盯上你了,看着你放回到哪里,不一会儿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摸走了。”
当初她没放在心上,还笑了陈家新一阵。但现在,她却思索了一会儿,只是在口袋里握住了手机。
终于,一晃一晃地挨到了站。她拎起箱子一大步跨下车来,就看见半年多没见了的陈家新慢慢地从站台那头走来,脸上带着他那独有的笑,眼睛有点眯,头微微地歪着,好像有点懒散——“确实就是懒散。”叶栾心里笑道,把箱子放在地上不往前走了。
叶栾和陈家新从小就认识,没什么特别的渊源,只是住对门。因为户口在同一片地区就上了同一个小学,又上了同一个初中。但户口也只能帮到这儿了,所以他们俩从没同过班。陈家新的妈妈是叶栾外婆的学生,后来听陈妈妈讲起来,叶栾外婆对她影响很大,以至她长大后也选择了去当老师。
两家人门开门关,煤饼炉子点火熄火,生姜炖鸡的气味在窄窄的楼道里混合在一起。
那时叶栾爸爸还在自己做生意,忙于应酬,热衷喝酒。提到酒,这是一样叶栾妈妈梦里也要砸的东西。她不放心丈夫一人在外喝到稀里糊涂,于是便常与丈夫一同出去,虽然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自己看着,安心。
小小的叶栾,原本在这样的夜晚就会被送到外婆家。直到外婆去世了。
在外婆的葬礼上,陈妈妈也来了。他们两家人,或许就是在共同悲伤的那一天才真正认识的。
叶栾第一次抱着她的枕头走到陈家新家过夜的时候,就在家新的房间里听到了陈妈妈那和外婆完全不同的睡前故事,她讲的都不是童话,而是一些科学常识。天空为什么是蓝的,海水为什么是咸的,星星为什么一亮一暗……讲着讲着,两个孩子就沉沉睡去。陈家新不喜欢叶栾,因为她一来,他就得把床让给他,自己睡地铺。
麻烦了陈家这么多,叶妈妈总想着找个方式答谢,所以就提出让家新和叶栾一起去上周六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的书法课。陈妈妈觉得用练毛笔字这个机会多认识几个字也好,就同意了。从此,陈家新更不喜欢叶栾了。
那他是什么时候不再讨厌她的呢?大概就是身边的小朋友、老师、亲戚都夸他“噢陈家新……家新……新新那几个字写得好好……端正……有模有样嘞”的时候。甚至,他开始发觉她的好来。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兔牙,眼睛也弯弯的,唱歌时声音细细的。渐渐升上小学高年级,她还成了大队委员呢。陈家新放学和她一起回家,怀揣着小小的骄傲。
那时放学回来,走的也是这条路。路边的店铺开了关,关了租,租了又开……好多年,香味变了,热闹是不变的。
叶栾拉着箱子拖着脚走在陈家新旁边,箱子的轮子碾过污水时,她心疼地低头看了一眼,索性就把拉杆收了,拿来提。
陈家新笑道:“你是要练肌肉吗?”一边接过了箱子。
“今天妈妈学校里开家长会,会晚点回家,我们在外面吃吧。你想去哪儿?”他问叶栾。叶栾向四周望了望,这条街,很久没来了。上了高中后,她就搬家了。那所高中偏得不合情理,校门外是空旷的马路,只有周五和周日才会有来往的车流。叶栾日夜生活在那边,突然回到这热闹的市中心,觉得木木的,不习惯。
他们点好了菜,胳膊撑在桌子上等着。隔壁桌的人要赶飞机,不停地催每一个路过的服务员,他们已经快吃完了,可还有一个菜没上。
叶栾问陈家新道:“有没有什么菜会让你觉得误了飞机也值得的?”
“没有。”陈家新回答得很干脆,然后问道:“你有吗?”
“糖排。”叶栾笑了。
以前陈家新和叶栾出来吃饭都是跟着爸爸妈妈一起来的,大人们都会问小孩想吃什么,陈家新每次都摇头,而叶栾几乎每次都说糖排。
叶栾摁亮了屏:“噢,是我妈发信息来了。”
“他们现在在台湾?”
“嗯。”紧接着陈家新看见叶栾翻了一个白眼:“他们自己去玩,都不带我去。”
陈家新的勺子举在嘴边,惊讶道:“你想去吗?”
“想啊。”
“那去年你们班的毕业旅行去台湾,你为什么不去呢?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是他们不让我去。”叶栾肩膀侧过了一点,服务员端来了一盘菜。
“怕不安全吗?”陈家新移了移自己的盘子问道。
“说是不放心。”她的嘴角向下耷拉了一下。陈家新知道叶栾有这么个脾气,一旦一件事没有成行,就像把衣服全都理好装进了旅行箱最终还是没有拉上出门,她好久也不会把衣服拿出来。她会那么一直觉得遗憾着。不论过多久,都耿耿于怀。
叶栾果真不说话了。陈家新道:“哎,两年很快啦,你看一下子高中也要毕业,又会有毕业旅行了。到时候你已经成年,他们也不会再那么不放心。”
“不想去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连吵都不跟他们吵。白费口舌。”
他知道她这是赌气的话。墙上的摇头风扇吹到了他们。他想,如果她有机会重新再来一次的话,她一定会发出旋风似的脾气把什么遗憾都补上,那就没他的份了,陈家新摇了摇头。他不是她的遗憾。
“想什么呢?看在你帮我拎箱子的分上这顿我请你吧。”叶栾转过身找钱包,觉得陈家新真是奇怪,刚刚那思考着什么的样子让她觉得他是她的哥哥,而在他东拼西凑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时,又像个毛头的弟弟。
他们走出人声鼎沸的店,外头的天竟还没黑。他们都不知道几点了。在学校里有铃声,现在单纯地走在未晚的天里突然对初夏的时间有一种切肤的体会。前面就是那条马路了,以前过这条马路,叶栾都会很紧张,牢牢地拽着陈家新的书包带子,眼睛死死盯着来往的车辆,陈家新要往前走她就不停地叫:“等一下等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使那么大的劲儿,把陈家新的书包带子硬生生地扯斷了。当然,她现在不怕了。
他家很快就到了,在门口时,叶栾站在曾经的家门前仔细看了看,以前贴过春联的印子还在。她凑近去看门缝,像看得见里面似的。
等到陈家新的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陈妈妈一进来就先走上前来拥抱了叶栾,热情而亲切,又退后了一步,嘴里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胖了。”陈家新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笑道。
陈妈妈狠狠地斜了他一眼,叶栾见状禁不住笑道:“是长胖了。”
她笑着拍拍叶栾:“这个年纪,就是要胖起来的啊,你以前太瘦啦。现在胖点不要紧。高中读书很累嘞,要有身体的本钱才行!”看了一眼陈家新,道:“他不累的喏,天天冒出花头精,开始吃素了,我真不懂他在搞什么。”
“他就是要衬托我长肉。”叶栾笑道。
“那他已经坚持吃素蛮长时间了,我想他自己能坚持也好。”陈爸爸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看见立在茶几边上的行李箱,“叶栾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不会给我们都带礼物了吧!”
叶栾抬起眉毛笑了一下,拎起箱子,“对啊,特别沉。”她一边向陈家新房间走去,一边说:“给你们省牙刷毛巾啦!”
叶栾站在陈家新的书架前,很惊讶地发现那张“今天我是小学生啦”的照片还立在那一排书前,照片里的他背着一个西瓜太郎的书包,侧过头来咧着嘴看着镜头,身后的背景是照相馆里的天空、海浪和沙滩。那天空和海水深深浅浅地蓝着,沙滩干净而柔软。
她掏出手机,对准了那张照片。“哎!你干嘛!”陈家新突然就出现在门口,快步走了进来。叶栾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让他看,一边笑。
“干嘛,又不是第一次看见!”陈家新转身就去衣柜里找东西。
“但是翻拍照不清楚,会反光。”
“我去洗澡了,要不要我把你的牙刷毛巾先拿过去?”陈家新转过头来问,叶栾还在那里拿着手机上上下下地对那个相框:“多谢。”
叶栾走到客厅去,刚才亮着的天花板上的大灯关掉了,只亮了陈妈妈手边的落地灯。她正在看手机,见叶栾过来,道:“我正在看你妈妈发的照片。你妈妈那时跟我讲起去台湾玩两个星期的时候,还没拿定主意,因为怕你周末一个人在家害怕。”
叶栾坐下来:“其实我可以住校的啦。”
“那不行。你的胆子我们都知道。”陈妈妈笑了,在那样的灯光里,叶栾也笑了。“所以我也就跟你妈妈讲:‘那来我们家呗!以前你抱个枕头就跑过来了。今天坐了很久的车吧?”
“还好的,就是B-2实在太挤。我想以后多来来,大概会变瘦。”叶栾在陈妈妈面前,既有在自己妈妈面前的自然,又有在自己妈妈面前没有的耐心和幽默,所以陈妈妈也在她面前轻松地开怀大笑。
“你还是一样的开朗。真好。”陈妈妈说,话音的末尾有些向下落,“陈家新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真有点担心他。”
“他?蛮好的呀!”叶栾看着陈妈妈,想着这大概就是她那天跟妈妈打电话时的神情。叶妈妈挂掉电话的时候,叶栾正站在一旁喝水,叶栾道:“你们想得太多。”玻璃杯子碰到玻璃台一不留神就弄出很大的声响。
叶妈妈道:“你也很多话都不跟我讲了。这是妈妈之常情啊,听得越少,猜得越多,你们都说‘没事没事,但不高兴是写在脸上啊。”
“没有不高兴,只是没有咧着嘴傻乐而已。”回到房间,坐在桌前,她开始给陈家新写信。近一年来,他们都是这样联系的。但常常是摊开了信纸,写一两句便停下,零零碎碎的句子间隔着或长或短的时间。有时叶栾也会写得很长,写着写着就在末尾加上一句:“说完了我就觉得开心了许多。反正我解不开的结就留给你回信了。你难过的时候也跟我说啊,我保证在半年之内回复你!”
陈家新回信了,他写道:“我们就在等不到回信的日子里长大了,变得坚强了。”叶栾不知道这封回信,因为信纸就在陈家新的抽屉里,还没寄,信封也还没写。
一次叶栾的信到的时候,是班里同学帮她拿来的,那个同学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你自己给自己写的信吧?”她看到信封时,也是一愣。
“这不就是你的字吗?”那个同学还站在她旁边。
叶栾笑道:“不是啊。”
同学顺着就把信封上的班级姓名和叶栾作业本封面上的字对照了一下:“这么像。”叶栾拿过作业本盖在信封上,翻开来,像是要开始做作业了,然后对那位同学笑道:“我学他的啦。”
“他变得好沉默。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陈妈妈问得有些迟疑,叶栾摇了摇头,她也就偏过了头。
“他现在学校那边去得少了,他在准备出国。其实出国是我跟他爸爸帮他做的决定。问他的时候,他也就答应了。”
“他自己也想出国吗?”叶栾问道。
“他这样的学校读下去也没有出路的,他自己初中时候不抓紧。”叶栾怕陈妈妈又要开始责怪初中的陈家新了,幸亏没有,“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也不说。现在每天晚上都回家来住,但是回来也就自己看书,洗澡,一起吃的只有一顿早饭,很多话吃饭的时候不说,别的时候提起来都觉得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有时候笑笑好像是为了不要让我们担心。我看着他觉得他很有压力,问他他总说没事。这种感觉……”陈妈妈的眼里写尽了担心和无力,她看着叶栾,道:“你们是同龄人,又从小玩到大,如果他可以像你这样,顺顺利利的,多省心啊。”
叶栾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陈家新洗完了澡走到客厅来:“你们在讲什么呀?”
“你去把房间理一理,别那么乱糟糟的。”陈妈妈朝他摆了摆手。陈家新转过身之前做了一个被轰走的可怜的鬼脸。陈妈妈也笑了。
叶栾走到房间门口时,陈家新正弯着腰在地上铺草席。他回过头来看到她惊讶的表情,笑道:“怎么了?”
“你今晚睡這里啊?”叶栾握着杯子的手指了指地板,忘了杯中的水,差点晃出来。陈家新“嗯”了一声,叶栾走进去:“那我睡哪里啊?”陈家新下巴指了指床,见她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道:“看来这么多年你终于想到应该是你睡地铺了呀?”
“不是不是,你干嘛装傻呀。陈家新,我不相信,凭你这迟钝的脑袋,你真的像你妈妈说的那样把整本泰戈尔的诗都背下来了?”
“对啊,不信你可以考我。书在架子上。”
叶栾把水杯放在桌子上,走到书架前:“《新月集》还是《飞鸟集》?”
“《飞鸟集》,你抽序号就可以的。”
叶栾翻开了书,看他那么自信地盘腿坐在凉席上,道:“一。”
“真没劲,你不信是吧?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atter and fall with a sigh.”
叶栾往后翻:“二十五。”
“Man is a born child, his power is the power of growth.”他的语调很夸张,荡啊荡的,好像生怕别人觉得他真的在背诗。
叶栾往纸面上用力看了一下,道:“九。”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叶栾抬起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背这些?”
“找点事做。”他还是那样一副懒散的口吻。
叶栾低下头去翻页,一边慢慢地问。又道:“四十二。”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真的吗?”叶栾顽皮地笑道。
“怎么,背错了吗?”他正色道。
叶栾把书放了回去,走到床沿坐下。她看了他几眼,然后笑了。他还在等她的回答,叶栾向后躺到了床上。她不笑了,看着多年不变的天花板。陈家新也这样看着苍白的房顶时在想些什么,她开始不知道。
“你背了多久啊?”叶栾轻声问。
“最近刚背完。”
沉默了一阵,叶栾坐起来笑道:“那你老妈说你什么洗澡的时候念念有词应该是在背诗吧?”
“啊?什么?”陈家新皱起了眉。
“你可以背给她听一听嘛。”叶栾道。他不应话,叶栾环眼四周看着他的房间,道:“你妈妈有些不放心你。”
“什么不放心。”陈家新把背靠在墙上,腿曲起来,手肘搭在膝盖上,笑道:“应该很放心才对啊,不然怎么让我在这里打地铺?”
叶栾没有回过神来,没接上他的笑,想笑一笑就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盯着他看。
与从前不同了。此刻的他们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咳,该睡觉啦。”陈家新学着他妈妈当年的语气说着这句话。却是干巴巴的。当时他们一听到这句话,叶栾就飞快地跳上床抱紧了她的枕头,陈家新也迅速卷进他地上的小被窝。陈妈妈就坐在床与地铺之间的小凳子上开始讲,天空为什么是蓝的,海水为什么是蓝的,海水还是咸的,那天空是不是咸的呢?半睡半醒时的疑问,第二天早上就记不起来了。
陈家新关上了手边的灯。他们两个却都坐着。那杯水在桌子上纹丝不动。
“咳,”陈家新清清嗓子,想打破这沉默,道:“第九,是什么你记得吗?”叶栾不应声,他又道:“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strangers.”陈家新的声音在黑暗里令他自己疑心是不是到不了叶栾这里。直到叶栾说:“这跟刚才背的不一样。”
“这才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叶栾反问道。那语气竟然是生硬的。
陈家新突然安静下来,然而安静是呼吸也会变得平稳,他显然是憋住了气。叶栾也不出声。他们是不是在玩看不见的儿时的“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不知外面有谁刚刚归家,正用力拉车库门,“哗——”一声,卷帘门实实地盖了下来,与地面之间毫无缝隙。叶栾突然想到公交车上那个陌生人的手臂——而陈家新,就是有什么话要讲也被打断了吧。
她脱掉了拖鞋,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窗户没关,窗帘却拉上了,风把窗帘吹起来,蓬蓬地鼓着,嗖一下就被吸得突到了窗外。气球放气总比鼓气快,叶栾心想。她想到那个在操场上递给她大白兔奶糖的陈家新,那个骑自行车载着她一起栽在尘土里也不觉得抱歉的陈家新,那个为了早上要他吃鸡蛋会抗拒得嚎啕大哭的陈家新,那个站在虚假的碧海蓝天前笑得那样真实的陈家新,是个永远的小孩子,和他童稚的声音一起停留在过去了。
“叶栾。”陈家新叫她。她没应。她从没发现陈家新的声音这样沉。
“叶栾。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陈家新了。”叶栾心里一惊。
“你是不是因为听说我现在很不好,觉得不放心,所以这个周末到我家来住?
“以前,我成绩再怎么样,我们也是在一个学校里,同一条走廊。就是一条走廊的距离。现在呢?
她睁着眼睛,想说什么。终究闭上了眼,没有说。
“我们开心的时候,大声说话的时候,讲起过去的事的时候,好像还是跟以前没什么差别。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其实,我知道并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陈家新的音调突然变得平了,似乎可以说是严肃的。
“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就像我不明白普高重高的生活方式那样,即使我是那样渴望去了解,去体验。
陈家新的话里隔着长长的沉默。或许他写信时就是这样的,把所有内心的翻滚都沉默了,寄过来的信里是一句紧接着一句的幽默、风趣。难怪他从不提近况,只说如果叶栾来找他玩的话,他们的食堂里没有菜好吃。叶栾在黑暗里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住在陈家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她听着陈妈妈说“海的咸,不是因为鱼的眼泪,也不是因为渔夫的汗水,是所有大江大河把携带的盐分全给了大海,随着时间蒸发,盐分却无处可去”时的恐惧。
原来外婆说的是假的。
叶栾的眼泪难以控制,左眼的泪流下来进了右眼。她咬着嘴唇不要发出声音。陈家新还没有说完:“今天,坐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你为什么还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路边的店里不顾吃相地吃饭,然后走在街上……”叶栾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陈家新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眼泪还是源源不断,这才突然意识到这是陈家新的枕头,想用手去擦眼泪,抬起手时想到那时外婆拿着毛巾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然后把冰冰凉的小毛巾盖在她的眼睛上柔声告诉她,晚上流眼泪不可以用力地揉眼睛,要不然第二天一早她的眼睛就会肿得像桃核……她再也憋不住了,哭出声来。
在自己不受控制的哭声里,叶栾突然像看见自己一样,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极度开心或是极度投入在某一刻里的时候,她总会猛然有这样的感觉——被抽离出来,被迫盯着自己看。这种感觉让她反胃。
陈家新一言不发。坐在阴影里。叶栾觉得他似乎是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了,她的哭声也传不到他那里。
叶栾自己爬起来,光着脚去桌上找餐巾纸。她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杯里的水。她把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就那样坐着。窗帘被风吹着拍打着墙壁。一下,一下。像那海浪一次一次涌向礁石。但不是那照片里的海浪,那是假的。永远定格的。一成不变的。
她走过去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问道:“什么叫,你这样的人?”
窗外透进来的光使这房间并不完全是黑暗,她似乎可以看见陈家新正看着她。叶栾知道他会回答,但他不会立刻就讲,给出一个轻率的答案。
“你不觉得吗,不论人或事物,一旦缘分已尽,它都会以各种方式淡出我们的生活……你干吗?”陈家新吓了一跳,因为叶栾把脚伸过来踩在他脚背上。
“我被你说得有点害怕。陈家新。”叶栾顿了顿,“我脚底板是不是已经有老茧了?”
“嗯,好像有。”
“以前有一次我发现外婆的脚底很粗糙,就不停地用我的脚背去磨她,她就说:‘痒死啦你干吗?当时我觉得那种又硬又糙的感觉特别可怕,就想我一定要避免脚底长老茧。但是现在我也长了。”
“我也有的,走着走着就有了。每个人都一样。”陈家新道。
“陈家新,你为什么觉得缘分是会被用光的呢?那照你这么说,若是我们以前不认识,这缘分还就能妥妥当当地放在将来了?”
“那难不成还能像老茧越磨越厚啊?”陈家新反问道。
在黑暗的掩护下,她眼神不移也不笑地看着陈家新道:“如果缘分不是可以累积的话,那默契和巧合不就是一回事,牵挂和勉强也是一回事了吗?”
“但是,”陈家新迟疑了一下,“做伴是还要有其他条件的。就像,如果信不寄出,或是寄丢了,它就永远成了长长的独白。”
叶栾抿了抿嘴唇,道:“现在我只要坐坐B-2,它将来得横跨太平洋了。”
陈家新笑了,问道:“你想过出国吗?”
“想过,但我大概不出。”在陈家新还没问为什么之前,叶栾笑道:“我不去没有糖排的地方。”
“啊?中国餐馆里肯定有啊!对了,我以前一直忘了问你,每次想问都是在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就忘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啊?”
“这是我记忆中外婆烧得最好吃的一个菜。我从外婆家回自己家后,也叫妈妈烧‘糖排,但是她不会,就跟我说只有外婆会烧。后来上学了,我认字了,一次我们去饭店的时候,爸爸妈妈不是叫我们点菜吗,我发现居然有‘糖排,就觉得外婆,其实只是去饭店里当厨师了。”叶栾笑了。
“你现在还会常常想起她吗?”陈家新问道。
“也没有‘常常,毕竟那时候年纪很小,能记住的事也不是很多。其实我连外婆做的糖排是什么味道也不太想得起来了。”
“那糖排对你来说,大概只是个温暖的名字。
“也许很久以后,我对你来说也只是个名字罢了。”
叶栾想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她想起陈家新以往总会绞尽脑汁地想着说点什么开导自己。很多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苦恼,但也想听家新会说些什么,又或许只是想让他知道。但此刻,被沉默笼罩的是她。
“那我希望叫这个名字的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很好。”话一出口,叶栾发觉,一不留神,把告别的话都讲完了。
陈家新背靠在墙上,头那样歪着,他大概笑了,叶栾想。葉栾每次想到他就先想到这个表情,眼睛有点眯,嘴轻轻地抿着,嘴角微微向两边咧,好像有点懒散。她看不见。陈家新一直都是这样笑的吗?她想不起来了。“你妈在叫你。”叶栾轻声道。
“哎!”他应着,开了灯,“干吗?”
陈妈妈敲了敲门,在门外道:“你出来一下,你得给你托福班的老师打个电话,明天请个假,这周末难得,你陪陪叶栾。”
“这么晚,不知道她休息了没啊。”陈家新站起来,出去了。带上了门。
叶栾爬上床,从床尾抱过了被子。关上了灯。她眨了眨眼看着强光骤灭的天花板,白影幢幢。以前陈家新骗她说这些都是飘在空中的鬼,开关啪嗒一下太快,他们还来不及躲藏。“哼。”想起以前被吓得揪着被角,叶栾在被子里踹了两脚把被子拉直,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叶栾迷迷糊糊地听见陈家新好像在说话,那声音隔着门,隔着叶栾快要变得清晰的梦……那些影像忽地不见了。一片漆黑。
“还有,如果你还没睡就起来把窗子关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