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2017-04-07李秋沅
李秋沅
(一)
我相信,每个孤单的孩子,都曾为自己找过藏身的秘密领地。在那儿,孤单的孩子可以将自己安全地藏起来,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自己和自己在一起,把心撑得大大的,大得装得下整个世界,忘掉了孤单。
我小时候就是个孤单的孩子。我给自己找过不止一处的秘密领地。这秘密领地,从最初家里的储物间,到后院荒地里的一个草窝,最后到了黛峰顶上那幢庞大的白色荒楼。
千恒岛有那么多荒楼,一幢幢荒荒地立在山之巅,冷冷清清。荒楼有个共有的名字叫做“鬼屋”。我是被大孩子带到黛峰的白石荒楼玩的。
那是幢多么庞大的荒楼啊!小小的我站在它的跟前,仰头抬眼,目光所及都是它,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
就在那时,“大白”这个名字闯入我的脑中。
“你好啊,大白。”我笑着对它说。和它说话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没人陪我玩时,我时常和身边的物件——花草树木、玩具积木、图画书里的小人说话。我还曾热情地对电视里咿咿呀呀唱着戏、满头珠钗的古装美人说:“嘿,你们出来吧,出来吧。”小小的我伸出双手,热情地发出邀请,遗憾的是从没听见她们的应答。
我叫荒楼“大白”,但并不指望它会应答我,正如我从不指望那图画书里的小人、那电视里的古装美人会应答我一般。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游戏,我心知肚明。
“大白”的门窗紧闭,我不知道它关了多久。楼东面的木门豁了个大口子,刚好容得下孩子的头与肩。大孩子们就从那破口钻进楼去,我也跟着钻。楼里面空荡荡的,三楼以上只架好了木楼梯,封好楼顶天窗。在楼里,我发现一个隐蔽的楼梯通道——在三楼拐角处,有个隐蔽的薄盖板,掀开盖板,就可以从三楼直通往底层,通道狭窄,仅容得下一人通行。玩捉迷藏时,我躲在那儿,没被人发现过。
(二)
这是我的秘密藏身所,我从没告诉第二个人。这个秘密通道是我的。我在此,没有恐惧,没有不安。我就是全世界。通道的木阶梯散发着木香,那是股被时光窝藏后的特殊气味,温柔敦厚,厚厚实实地充盈我心底那个被孤独与不安侵蚀的大洞。
“哦,大白,我想在这儿待着呢,永远不走了。亲爱的大白……”
我真的把“大白”的秘密通道当做自己的幸福小窝了。我时常去“大白”那儿,把自己搜集的宝贝藏在秘密通道里。我在那里藏了把小竹刀,那是我花了一周时间削的,我还藏了几块“宝石”,是从家里的储藏间找到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但我觉得好看。有阵子,我几乎天天趁大人午休后就跑到荒楼去,看看我的宝贝,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在梦中也去。我曾无数次在梦中逃离凶惡险境,躲进“大白”里,掀起薄木板盖,躲进属于我的秘密通道内,将恐惧不安阻挡在木板之外。在梦中,“大白”俨然是我独一无二的庇护所。
对“大白”的痴迷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是莫名其妙的遗忘,我慢慢长大了。
上小学之后,我有了许多能与我一同玩耍的同龄伙伴。我被新的好玩的游戏迷住了。我随伙伴一起爬树粘知了,捉金龟子,下海捉小鱼逮沙蟹……我的世界,被一堆新鲜的活物新鲜的声音占领了。我不那么孤单了,幼年的孤独,慢慢委顿睡去,沉沉蛰伏在心底深处。
我几乎忘了“大白”。直到有一天,经过黛峰时,我突然又想起了它,想起了楼里我落下的“宝贝”。我走近东面的门洞,却发现自己钻不进去了。我的头探进楼内,但我的肩却卡在了楼外。我努力挣扎着,依旧无法通过门洞。
我放弃了,停止挣扎,默默看着从楼顶透窗而入的光柱,突兀地撕裂屋内的黑暗,微尘被光惊醒,在光内轻舞飞扬,徐徐而上。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光内,光外,彼此隔绝。
“哦,大白,我进不去了……”我有点难过。
“是你么,亲爱的小孩。来,进来吧。”我似乎听见一声微弱的叹息声,自楼宇深处传来。随后,原本就已朽败的木门沉闷地发出响声,豁口噗地又开裂了几分,我的头顶上,尘土簌簌落下。卡在豁口处的肩膀忽地松了,我回过神,挣扎着钻进荒楼。“大白”熟悉的气息,楼内温柔的黑,爱怜地拥抱着我。身后,木门的豁口开裂,豁口之外,天光敞亮,那白花花的亮光如楼外世界的畅快笑声。“大白”用一扇朽败的木门将天光阻挡在外,毫不客气。我怔怔地环视“大白”,看着楼顶硕大的采光玻璃窗,看着光线从窗外闯入,被五彩玻璃透析为温柔的五彩光柱,光柱自楼顶向下延伸,渐渐失去气力,融入楼内的黑暗之中。
我的呼吸,悄然熨入楼内的静谧与黑暗之中,默契而相融。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幼年将孤单阻隔在秘密通道之外的温馨之中。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小孩。”有温柔的声音撞击我的心扉。
我真的听见“大白”叫我“小孩”了么?也许,这只是我的幻听?
(三)
那年夏天,千恒岛遇到了猛烈的台风袭击。台风过后,岛上一片狼藉。“大白”也成了危楼。院墙旁的千年老榕树倒了,将院墙砸倒了大片。白楼东面的楼宇砖墙塌陷,门也不复为门。“大白”像受了伤的兽,趴伏在黛峰顶上,袒露肚腹。
院子的铁门上被人钉了块小木板,上边的手写红字不祥而威严:“危楼,请勿靠近。”楼东面的木门坍塌后,外边的人要进入“大白”更容易了,但现在没人敢进去了。黛峰上的“大白”,原本偶尔还有小孩子进去玩,它的周围,原本还有人走动,可成为危楼之后,它彻底荒了,野草藤蔓疯了般蔓延,连通往它的小路都慢慢被枯叶野草遮住藏起来了。
“不许再去荒楼玩了!特别是黛峰上的那幢老楼。不许再去!”在看到报上大篇幅报道黛峰上的“大白”和岛上诸多荒楼的危险后,父亲郑重警告我。
其实父亲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段时间,岛上许多与海外主人失联的侨房,都被主人认领了。我们住的侨房要归还原主人,夏天过后,我们就得搬家,新家在岛外新区。报纸上时常有荒楼被主人认领的消息,但是我的“大白”没人认领。它依旧荒着,孤零零地矗立在黛峰顶上。
临离开“千恒岛”前,我又偷偷去了趟黛峰,和我的“大白”告别。
越过“请勿靠近”的警示牌,我走近“大白”。从东面木门垮掉的豁口处,我看得见楼内隐约的木楼梯。而我的秘密通道,在看不见的楼宇深处。
我看着“大白”,难过了。这难过是一点点爬上我的心头的。为什么那么多的荒楼,都有人惦记着有人认领,它却落单了,被人忘了?蛰伏在心底被孤独浸湿的悲伤,像雾一般漫过我的心尖,我难过了,不知道是为了它,还是为了幼年时的自己。
它有过主人吧,像我一样曾那么喜爱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是谁?为什么离开,再不回来?
“小孩……”我听见有轻柔的耳语声,羞怯地碎在风中。
我一怔,打了个激灵。我记得这个声音。眼前,坍塌了一半的“大白”,受了伤般匍匐在地。它又开口和我说话了?我的心一紧,走近它,往前,再往前……
“真是你吗?大白?你会说话?”
“嗯,是我。”
“你好吗,大白?”
“我很好。你一直叫我大白……唔,大白。谢谢你为我起名字,我很喜欢。你是第二个为我起名字的人。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的小孩。”
“我叫阿点。”
“阿点……嗯,我记住了。阿点在我心里头了。”
“大白,你有过其他名字?”
“嗯,有过。从前,我的主人叫我流光……”
“流光?多好听的名字呀。”我的手已近得可以触碰到它楼壁上的白石块。我伸出手,却又犹豫着缩回。会说话的“流光”,和我心底亲爱的“大白”,似是,而非。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
“你怎么叫我,我都高兴。”它仿佛能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流光是主人给我起的名字……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很久、很久……”它的声音如低徊的大提琴音,有温柔的哀伤,却又被顺服锔上微微的光。
“他去哪儿了?”
“去他想去的地方。”
“大白,我以后也不能常来了。”我最后还是选择唤它做“大白”。
“嗯,我知道的。你也要走了……和他一样……”“大白”的叹息声与记忆中秘密通道里的木香一道,刺痛我的心。“把放在我这儿的宝贝都取走吧……宝贝失去主人,会坏的。”“大白”轻轻地说。
我走进楼内,楼内破败得更厉害,楼梯负重,有些晃动,尘土簌簌下落,但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将从前留在秘密通道里的宝贝,一件件取出。在做这件事时,我流泪了。其实从一开始难过时,我的心就开始哭了。我的心已经哭了许久,把我的手都哭凉了,现在眼睛也开始哭了。我流着眼泪,看着取出的“宝贝”,怔怔地发呆了许久。
那天,我坐在“大白”的秘密通道里,直坐到日暮。似乎我在进行一种庄重的仪式,道别会说话的“大白”,道别我荒唐又孤独的童年。
离开前,我还是将我最心爱的小竹刀留下了,放在楼道的隐蔽处。我似乎听见“大白”的轻声叹息。那么微弱,那么顺服。
此后许多年,我没有再见到黛峰上的“流光”,我曾经称之为“亲爱的大白”的荒楼。
我长大了。长大的人,不应该相信“大白”会说话,不应该成天就想躲进自己的秘密通道里。
长大的人,应该能与孤独和平共处吧。
(四)
我去岛外新区上中学了。
岛外新区没有古旧的老屋大厝,没有枝藤蔓布的院墙荒院,没有枝叶繁茂的古树老榕,到处是整齐开阔的大道与崭新的公寓楼。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千恒岛上的童年,隔着海,隔着时光,仿佛也渐渐远去。在这之后,我又考上了大学,离千恒岛更远了。
“孤独”偶尔还会闯进我的心里,但是,已然失去气力,不再气势汹汹了,时光如一把锉刀,慢慢地、慢慢地磨平了孤独的锐气。有什么慢慢填满我的心,慢慢成长的我,已经能够安抚内心那蛰伏着,偶尔醒来的孤独。
“大白”再次闯入我的心中,是在大一那年的暑假,我邀请大学好友子申上千恒岛。子申是台籍学生,他从台北来,有着柔软的栗色头发和一双干净温和的眼睛。
“带我去点特别的地方吧。”子申请求。绕过游客嘈杂的旅游景点,我带子申去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海边,最喜欢的黛峰。黛峰依旧没变,草木葱郁。沿着山中小道上行,我们来到了黛峰之巅,那儿,屹立着我的“大白”。
“这是流光楼。”我对子申说。
我们仰着头,看巍然屹立于炎日之下的荒楼。多少年未见,我的“大白”破败得更厉害了,外墙爬满藤蔓,楼外院落与石阶已经完全被层层败叶覆盖。败叶的朽色沿着墙体漫布全楼。楼的东面已经垮了,野生的绿植放肆地侵占着被损毁的楼宇空間。
我慢慢向“大白”走近。
“别去!危险!”子申大声唤。我回头,看见他正往院外退,一面慌张地将陷入败叶之中的脚抽拔出来,一面还不忘提醒我小心。
我笑了笑,继续往前。我的“大白”,怎么会伤害我呢?
“别再靠近了,我的小孩……”我又听见熟悉的声音了,“我老了,一松劲,身上的土尘就不听使唤。”它的声音在笑。
我还是忍不住继续靠前,走近它,再靠近点。现在,我能抚摸到它身上白灰剥落处露出的白色砖石了。
有尘土自头顶撒落在我的肩上。
“哦,对不起,阿点。见到你,我太高兴了……身上的尘土总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它想忍住笑,嗓音有些颤抖。又有些尘土落下。
“大白,我也高兴呢。我很想念你。”
“我的小孩,你有宝贝忘在我这儿。是把小竹刀,对不?它就在我心口上。”
我想起了幼年时削的那把小竹刀。是的。它是我故意留在“大白”这儿的。
我更近一步,将脸贴在“大白”身上那破损处的白砖石上。四周寂静。我听见了心跳声。
“噗通、噗通……”
这是我的心跳,却又像是它的。
“阿点,在你们的世界里,不久,我将彻底消失……能帮个忙么?”
“当然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我很想念我的主人。请帮我捎个口信给他,告诉他,我很抱歉……”
“为什么抱歉?”
“大白”不语。
“他在哪儿?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他叫林陌。你会找到他的。那个你带来的男孩,能帮你找到他……”
头顶的尘土簌簌下落。我抬眼,看见头顶的楼壁出现一道裂缝。
“快离开这儿,阿点……快走。”
我怔怔看着头顶的裂缝,看着尘土下落,却没回过神来。一只胳膊伸了过来,子申过来了,将我狠狠往后拽。
“你不要命了!走吧!”子申的呵斥如一盆凉水,将我当头浇醒。我再听不见“大白”的话语了。在我的眼前,“大白”分明只是一幢庞大而破败的荒楼。一幢危险的老别墅。
(五)
我记住了“大白”的托付。我要找到一个叫林陌的人。而找到这个人,需要子申的帮助。
子申说我疯了,居然会接受一幢荒楼的请求,为它找主人。
“我不认识林陌。我只认识疯子阿点!”子申骂我是疯子。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
子申不愿意帮我,好吧,我自己找。
我上网搜、上图书馆找、向千恒岛老人和文史专家打听“林陌”。我收集了许多“大白”的传说。
他们说,那是座怎么也建不好的楼。它的主人林陌为了建楼,千金散尽无法完工,最终弃楼远离。林陌离开后,这建了一半的楼无人敢接手,从此便成了荒楼,一荒五十多年。只搭了个空架子的流光楼巍然屹立山顶,占据了千恒岛黛峰山上一大片地。秋冬时节,海风呼啸着穿过白楼外墙千千万万道缝隙,扑喇喇撕扯着荒楼松动的门窗瓦砾,楼里楼外声响一片,鬼哭狼嚎般。长此以往,“鬼屋”的叫法不胫而走。
这就是千恒岛人唇齿间的“鬼屋”和“林陌”的故事。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全部的故事。
(六)
我独自又去了黛峰。我诧异地发现,黛峰的山道变宽了。四周的林木也被砍伐了许多,而且这砍伐的痕迹还向上延伸,山体裸露着,露出刺眼的红壤。
“大白,这里怎么啦?”我吃惊地问。
“这儿将要盖起新的楼房。很多很多的楼房……”大白的嗓音没有丝毫惊慌,依旧是顺服而温和。
“那你呢?”不祥之感揪紧了我的呼吸。
“我……会从这里消失的。这儿原本也没有我。我本就不属于这世界。”“大白”轻轻笑了。
“不……”悲伤涌上我的心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无主的荒楼终究躲不开倒塌或被拆除的命运。对此,我无能为力。我看着“大白”,为自己的无力而愧疚。
“我会帮你找到林陌的。我会做到的……我一直在找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肯定地说,也许,为了抚慰“大白”,亦抚慰自己?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听了很多很多你的传说。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做错了什么?我想知道你和他之间,真实的故事。”
“真实?在你们的世界里,我所说的,匪夷所思。因此,不可能被认为是‘真实的。正如,你们的世界是不可能相信,一幢老屋会说话。”
我细细思考它的话。它说得没错。
“但我相信,我的大白会说话。”我笃定地看着它。
“大白”沉默了。
四野风微微拂过。
“好吧。我说。”大白缓缓地说。它的声音如秋夜的月华,温柔地漫过我的意识。我的眼皮居然沉沉地垂下了,昏昏欲睡。
“你相信,当一个人,倾注所有的心血在他所爱的物件上,这物件将因为他的爱而有了生命么?在你们的世界里,这事很荒唐,但在我们物件的世界里,这是真实存在的。皮格马利翁的雕塑少女,因为爱而活了过来,谁能证明,这仅仅是神话?
“林陌立志要建一幢千恒岛上最壮观的别墅。藏得住流光与逝川。他的意愿是那么强烈,从日出到日落,他倾注所有的爱,倾注所有的心血,耗尽了二十年的时光。那二十年来,他不断地扩建扩建再扩建,完全地陷入我们物件的世界里去了,离你们的世界越来越远。家财耗尽后,他四处筹款。穷途末路之际,觊觎千恒岛已久的异邦人趁机向他供应资财,却提出非分要求:将建成后的我用于异邦统治千恒岛的市政大楼,不仅如此,他们还想进一步控制林陌,为他们所用。林陌已经完全陷入物质之中,丧失了理智,不惜将自己的名誉和尊严也卖掉。
“我不是不可能建好,而是,我不愿意让他完成,不愿他因我而丧失道义和名誉。
“在物质的世界里,我们物件拥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我阻止他的所有努力,耗尽了他所有的希望与热情。而我,心甘情愿,成为千恒岛上一幢永远建不好,永远残败、遭人抛弃的荒楼。
“林陌最后是带着絕望离开的。我辜负他了。对此,我很愧疚,但从未后悔过……林陌为了我,与异邦交好,接受资财的秘密,还有一个人知道,他叫许多隐,是林陌的忘年交……”
“大白”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遥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我深深叹息。叹息声中,似乎天上的星星全落下来了,凉凉地砸在我身上……
我打了个颤栗,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毛毛细雨从天上飘落,纷纷扬扬,落在我的身上。方才与“大白”的对话,似梦非梦,难以辨析。
(七)
我继续搜集资料。在搜寻中,我发现了千恒岛其他的故人往事。那么多的往事,被时光窝藏,在黑暗中发出萤火虫般的亮光,点点星星,星星点点,神秘而缥缈。
在一篇报纸报道中,我看到一段特别的内容:“林陌在黛峰建别墅,耗时二十年,终没建成。林陌所建别墅,结构特别,似乎与一般居民家用别墅的构筑不同。从黛峰别墅的结构上看,它更像是以市政厅的规格构筑。黛峰别墅,别有隐情。”
我的心似被重拳一击,隐隐约约回想起了那天在山上,“大白”所说的话。这份资料的配图,是几幅黑白照片。照片拍的角度很特别,那一缕从屋顶玻璃窗投射而入的光线,犹如向时光之井探下的绳索,直探荒屋隐秘。作者的名字叫“许多隐”,资料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
“许多隐……”我无法找到更多这个作者的资料。在耗费了大量精力找寻“大白”主人的资料之后,我一无所获。但我执迷不悟。
“我在打听一个人,他叫许多隐……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向文史专家求助,向千恒岛老人打听。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
“许多隐、林陌……”烦闷之极,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许多隐、林陌”。那么多的“许多隐”“林陌”,大大小小地挤满笔记本白纸的空间,犹如一个个悬而未决的问号,鞭打着我的决心与信心。
“许多隐……你认识他?”子申看见了这页写满“许多隐”“林陌”的笔记,无心地问。
“我在找他。”我看着子申,莫名其妙地心头一悸。
“我认识一个叫许多隐的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个你带来的男孩,能帮你找到他……”我的心头,轰雷般滚过“大白”曾经说过的话。
“肯定是他!他在哪里?”我疯了般追问。
“他是我姨父呀。八十年代在海门大学学习,然后和我在大陆的小姨一起去美国留学了。后来,他们找到了在台湾的我们一家,我们相认了。他是个建筑师。”
我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谢谢……谢谢……”我语无伦次。
(八)
找到许多隐,无疑为找到林陌提供了最关键的线索。当年,许多隐在提出黛峰庞大的别墅是以“市政厅”的规格构筑后,他四处寻访销声匿迹多年的林陌,想揭开谜底。
到了美国后,许多隐依旧没有中断寻找。许多隐最终找到林陌的下落。
林陌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就离开大陆去了台湾。到了台湾,林陌更名为林默,在台北靠售卖字画过活,现已九十高龄,孑然一身,清贫度日。谁也难以将他和千恒岛曾经的巨贾富豪林陌联系在一起。许多隐一直与他保持联系,并提供资助。
我请子申假期回台湾时,拜访林陌并转达 “流光”的歉意与请求。虽然子申对我的请求表示不解,但他还是应诺了我的请求,并带回林陌的口信和一幅字。
“林陌说,他老了,实在没有气力回千恒岛了。他从未忘记‘流光。他与‘流光之间,没有愧疚与辜负,只有爱。他感谢‘流光所做的。‘流光是他一生所爱,见与不见,都在心中。”
我將林陌那幅字,带给“大白”。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我在心底默念林陌为“大白”所写的。
“我的小孩,这幅字,请暂时帮我保管吧……”“大白”的嗓音,依旧是那么顺服、那么温和,万事了然,宠辱不惊。言罢,大白再不言语。尘土簌簌地从楼壁落下。
“大白”没有等别人动手拆除,它在一个暴风雨之夜轰然倒塌。那晚,我似有预感,一宿难眠。天将亮之时,我昏昏睡去,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大白”对我轻声说:“再见,我的小孩。我把属于我的,带走了。属于你的,留下给你。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天明醒来,我发现窗户被暴风雨吹开了,而书桌抽屉里,林陌的字,亦被暴雨浸湿,难以修复。
黛峰顶上,豪华的别墅区建成后,“大白”在世间曾经的痕迹,再无处可寻。
又过了许多年,我在千恒岛一处旧物铺里,意外地发现一把小竹刀,似曾相识。店主人笑着说,那是从黛峰“鬼屋”废墟里捡到的旧物,放铺子里很久了,不值钱的。你喜欢,就拿走吧……
我握着竹刀,仿佛看见幼年的自己,慢慢走近 “大白”,走进我的秘密通道内,蜷起身子,坐下:
“哦,大白,我想在这儿待着呢,永远不走了。亲爱的大白……”
四周旧物散发着旧时的气息,有着被时光窝藏的味道,温柔敦厚。